方之沐盯著桌子掃著,突然掃到一張扣在桌子深處裡的相框。
她記得,這似乎是林恩即當作擺件,又當作泡麵蓋,偶爾還當作寫字墊的全家福相框。
想起來林恩的這萬能的相框,方之沐忍不住伸手將相框拿起來。
下一秒,她愣住了。
相框內是一片白,空無一物,照片被拿下來了。
昨天,她在打開這個相框,把照片拿下來了?
方之沐得出結論。
可是這張全家福她一直擺在自己桌子裡,雖然她從未給宿舍裡的人展示過,但大家都知道。
她為什麼要藏起來這張照片?
方之沐愈發疑惑,她微微探頭,繼續梭巡著桌麵。
她想了下,伸手打開桌子上方的櫃子,這裡是她放各種雜物的地方。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乳白色手掌大小的針線盒。
方之沐打開針線盒,看見一張照片被壓在最底下。
她拿出照片,卻陡然發現照片上的折痕,邊緣粗糙。
方之沐拿起照片仔細端詳了起來,隨即瞳孔驟縮。
全家福裡,中年的長輩們並列在最後排,麵帶微笑,前麵的一排小孩子笑容燦爛。
正中間的女孩,正是眉眼青澀的林恩。
而折痕旁邊的站著一個小男孩,略顯凶狠的臉上擠著笑。
一瞬間,腦中已經模糊的記憶清晰了些。
這是……
她將照片拿出來和桌子上的相框比了比,照片被折的部分正是那男孩以及他身邊的人。
至此,她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林恩大概也知道當年她表弟和邊承言的糾葛,所以才那樣說邊承言的吧。
原來原因竟然如此簡單,隻是普普通通的私怨而已。
而這,卻也恰好相互應證了一切。
邊承言,就是當年那個學生。
那林恩又知不知道,她就是當年那些糾葛中的主角之一呢?
方之沐垂眸,將東西裝好歸位。
*
“邊承言,方便出來一趟嗎?”
方之沐在微信裡這樣問道。
幾秒後,她收到了邊承言的回信。
[C++:定位]
[C++:看來你覺得你知道我是誰了。]
定位,正是附中。
方之沐熄滅手機,隨便從衣櫃裡扯下一件外套,急匆匆出了門。
許是見到她麵上的神情有些著急,出租車司機開得很快。
方之沐看見車窗外的景色都在快速後退,車輪滾過地麵帶起來細微灰塵,周圍的每一個人的臉似乎都在彆有用心的看向她,如同那天她知道處分結果後一眾老師的目光。
那件事處理了將近一周,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個學生偷拍,一個學生見義勇為被揍的事情。
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見義勇為的學生應當被嘉獎,而作惡打人的學生應當被處罰。
就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樣。
但事實是,惡人似乎得到了懲罰,善人卻並沒有得到了嘉獎。
因為有人將那位作惡打人的學生的事情曝光在網上,於是,那位作惡的學生惱羞成怒再次找上了見義勇為的學生。
最後兩人鬥毆導致重傷,最終雙雙休學轉校。
方之沐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自己作證時的不確定,因為自己為了維持那分近乎虛偽的客觀的猶豫,才讓這一切都變得如此荒誕。
如果她當時不再思前想後,大膽指認,學校是不是就不會處理這事將近一周,這些事就不會被披露。
而他是不是就不用再次承受另一個男生的暴力。
可是,沒有如果。
“小姐,到了。”
司機提醒方之沐。
“哦哦哦好。”
方之沐回過神,結賬下車。
她看著熟悉至極的母校,想起來前不久還和邊承言一起拍攝宣傳片,一時間竟有些邁不開步伐。
方之沐按下自己內心那些無病呻吟的矯情,逼著自己邁開雙腿走進學校。
定位在羽毛球場。
方之沐其實很討厭運動,走上兩步路就要扶著胸口喘粗氣。
但不知為何,往日她覺得總是很長的路,卻一下子到達了。
方之沐第一次希望,自己能走得更慢點。
但她到了。
今天是周日,羽毛球場上隻有幾個稀稀落落的學生穿著運動服在打球。
方之沐掃了一眼羽毛球場,在角落的休息區看到他。
他戴著一頂棒球帽,寬大的彩色潑墨外套寬鬆地掛在身上,灰色工裝褲下一雙球鞋。
一如既往,乾淨簡潔的運動風。
方之沐深呼了口氣,慢慢走過去。
幾分鐘後,她在他身邊坐下,卻和他隔著半米的距離。
邊承言感受到了這距離,他支著臉,好看的臉上浮現了點笑意,“你知道嗎?當一個女生刻意坐得離我很遠時,她下一秒不是要和我告白,就是要和我道歉。”
方之沐手指頓了下,“我確實要和你道歉。”
邊承言挑眉,笑意淡了些,問道:“什麼?”
方之沐道:“你就是當年因為發現彆人偷拍然後被揍的那個學生是嗎?”
邊承言手指在膝蓋上點了些,饒有興趣地看向她,“繼續說。”
“對不起,我當時或許不應該那樣猶豫的。”
方之沐頓了下,才繼續道:“如果我不猶豫,你後來也不會遭遇那樣的事情。”
邊承言反問道:“哪樣的事情?”
“同學告訴我,有人爆料了對方的事情,那人惱羞成怒就對你——”
方之沐眸色黯淡了些,“害你重傷住院,被迫轉學。”
方之沐深呼了口氣,繼續道:“讓施暴者逍遙法外,讓見義勇為者忍受痛苦,是我的錯。”
邊承言沉默了幾秒,笑出了聲。
方之沐愕然地看向他,“怎、怎麼了——”
“都說了,耳聽為虛啊。”
邊承言搖搖頭,打斷了方之沐。
他翹了下嘴角,黑眸沉沉地盯住方之沐,又道:“當然,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奇怪。
好奇怪。
方之沐逼著自己和他對視,“什麼意思。”
邊承言湊近了她,話音很輕,嘴裡有些淡淡的薄荷味。
他道:“我就是你嘴裡那個,施暴者。”
方之沐:“……”
她腦中一陣空白,耳邊仿佛響起了尖銳的鳴叫聲。
【三更】
很久以前,邊承言的名字,還不叫邊承言。
那時,他的名字還很文雅,也顯得有些娘氣,他叫——成顏。
成顏的母親曾是娛樂圈熾手可熱的小花,那時還沒有流量的說法,但無疑她就是那個年代的頂級流量。
後來,成顏的母親憑借著美貌嫁入豪門成家,一時間更成為全國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但可惜,似乎所有嫁入豪門的女星都免不了三件事——息影、生子、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成顏出生時,她的事業已經結束,她的愛情熱烈發展,她的婚姻逐漸穩固。
她對他沒有任何期望,除了,希望他長得漂亮。
然而這點期望,卻也隻是為了她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她不想讓任何人發覺她是後天美女,即便整個娛樂圈都知道。
然而,他終究讓她失望了。
他繼承了她整容前的清秀,而這清秀卻又被她丈夫那副凶相中和。
成顏理所當然,長得平庸卻凶狠。
他自小性格平和,寡言少語,卻也從未為自己的相貌所自卑。
因為無論如何,他都是成家唯一的繼承人。
成顏心裡想,即便是泥鰍,隻要龍袍加身那自然也是誰都說不得的。
但是後來,他遇見了方之沐。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開學第一天,每個剛上高中的學生都沉迷在自己是大人的錯覺裡興奮不已。
在吵吵鬨鬨中,年輕的男老師踏進教室,第一件事是自我介紹,第二件事是讓學生自我介紹。
每個學生的自我介紹都千篇一律,叫什麼,來自哪裡,喜歡什麼。
其實就連方之沐的自我介紹也一樣無聊。
但是,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男生看第一眼就會暗自動心憐惜的乾淨、脆弱、溫婉的漂亮。
方之沐的聲音和她的相貌一樣,溫聲細語,像是水鄉裡采蓮的姑娘。
成顏的心跳了下。
但也僅僅如此。
或許因為自己的相貌並不出眾,因此他對這種因為美麗皮囊的動心感到尤為唾棄。
成顏隻覺得她長得真漂亮。
雖然和一個女生比相貌並不好,但他仍然在一瞬間是覺得有些自卑的。
高中生活不鹹不淡,不上不下,很快就迎來了軍訓。
一周的軍訓,前六天都沒有在成顏腦中留下什麼痕跡,除了第七天。
第七天,是最後一天軍訓。
教官將隊列打散隨機排列,而她,正好排在了他前麵。
站軍姿站了四十分鐘,他四十分鐘都在盯著她的一頭黑發。
他想,她的發質真好,烏黑如墨,卻又光滑潤亮。
第四十一分鐘,教官扯著大嗓子喊道:“向後轉。”
鬼使神差的,成顏恍神著,站得板正,一動不動。
於是下一秒,他看見方之沐轉身過來,和他對視上時眼裡那一抹迷茫和無措。
方之沐左看右看,小聲說:“反了!”
成顏當然知道反了,他清楚得很,但他就是不動,好像錯的是方之沐一樣。
幾秒後,在對視中,她開始動搖,再次左右探頭確定方向。
“最後一排的!東張西望什麼?!還有那個站錯的,怎麼?小情侶談戀愛?出列!”
教官很快發現了這對格格不入的人。
“呀,你真是——”
方之沐被連累,忍不住小小聲咕噥。
她吞下後半句內容,有些生氣地出列。
成顏也跟著出列。
“你們不是喜歡對看嗎?現在在我麵前!看!繼續看啊!”
教官怒吼道。
成顏和方之沐再次被迫站直對望。
成顏靜靜地看著方之沐,熠熠發光的黑眸裡滿眼都是她。
而方之沐和他對視著,才幾秒鐘,她眉毛眼睛就擠一塊兒去了,似乎想笑。
半分鐘後,她的嘴巴微微撅著,嘴角彎著,強忍著笑。
有什麼好笑的呢?
成顏這麼想。
但是看著她,他突然也有些想笑。
於是,下一秒,他們雙雙笑出聲。
“笑什麼笑?歸列!”
教官怒吼。
回到隊列時,成顏想,她笑起來真好看。
*
再後來的相遇,在舞會。
或者說,再後來,他和她的交集,發生在舞會。
年紀舞會上,男生女生們穿著禮服,哪怕軍訓時其貌不揚的人都顯出了幾分不一樣的氣質。
禮堂裡除了維護秩序的值班老師外,沒有任何老師,學生們儘情地嬉笑舞動著。
成顏坐在角落,看著同樣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方之沐。
他知道,儘管舞池內躍動的身影再多,男生女生們聊天再開心,但每個人的目光都在方之沐身上。
女生關心方之沐收到了多少玫瑰花,男生關心她收到了多少男生的邀請。
或許由於他天生孤僻,他很容易看清楚每個人的想法。
方之沐和身邊的朋友聊著天,沒多久,她朋友離場。
她百無聊賴似的,到處張望著,突然視線看向了成顏這邊。
下意識的,成顏低頭,將自己的臉藏在麵前的糖果寶塔下。
他感受到方之沐似乎在往這邊走過來,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思,他下意識撈過桌子上一個麵具戴上。
舞會,怎麼能少得了假麵,禮堂內隨處可見為了學生們準備的假麵。
隻不過,男生認真倒騰,女生們精心打扮,誰又會願意讓自己的努力藏在一個麵具下呢?
細高跟踏在地上的聲音停下。
成顏抬頭看過去。
方之沐撚起了寶塔上的一枚糖果開始拆。
原來隻是想吃糖。
成顏心裡想。
她看了看糖,又看著戴著假麵的成顏,頗有興趣似的,“你戴著麵具不熱嗎?”
成顏道:“不熱。”
方之沐聳了聳肩,順勢走了下來,拿出手機看了起來。
她歎了口氣,“好無聊呀,怎麼還不結束。”
成顏喉嚨有些乾澀,“你不跳舞嗎?”
“啊,沒興趣。”
方之沐這樣說。
她看向他,笑了下,道:“你看起來也很無聊啊,坐在這裡也不和彆人聊天,也不玩手機,你在乾嘛。”
成顏沒說話。
方之沐不指望得到回答,又開始拆糖果。
幾秒後,成顏道:“在看彆人。”
“嗯?”方之沐含著糖果,含含糊糊地說話:“看出什麼了嗎?”
成顏頓了下,道:“看出來了有的人打腫臉充胖子。”
方之沐咽下糖果,饒有興趣地看向成顏,“說來聽聽。”
成顏的手指敲了下桌麵,道:“看到那個穿白色禮服的女孩了嗎?”
方之沐順著視線看過去,“嗯哼?”
他道:“你仔細看她走路的姿勢,你看出了什麼嗎?”
方之沐仔細觀察了些,道:“走路不太穩。”
成顏道:“繼續。”
方之沐盯著那女生看了好幾分鐘,隻見那女孩和朋友挽著手,踩著高跟鞋,笑容燦爛,單肩挎著一個鏈條包包。
她抿了下嘴巴,“沒什麼問題啊,禮服是去年H牌秋季,包包是L牌的經典款,高跟鞋是L的經典款。”
成顏像是笑了下,話音很輕,他道:“她走路不穩有兩個原因,一是她不常穿高跟鞋參加這種場合,二是,她的鞋子不合腳。”
方之沐瞪大眼,又仔細看了看,有些驚訝,“好像是有點縫隙。”
她說完話,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成顏,十分迫切,“然後呢然後呢!”
成顏繼續道:“她的禮服也同樣不太合身,而且她一直刻意讓自己站著,幾乎不喝任何飲料喝東西。這些表明她很愛惜這件衣服,所以不敢讓衣服有褶皺或者臟汙。”
方之沐繼續閃爍著星星眼,“還有呢還有呢!”
成顏對著她期望的視線,心臟跳到嗓子眼。
他抿了口酒,嗓音微微沙啞,“而她的包,明明是跨在右手邊,包包的左邊貼著她的衣服。她的肩膀也是右肩比左肩略低,說明她是習慣用右肩背東西的,可是她的包包,確實靠外的右側略有磨損,微微破皮。”
成顏道:“這個包不是她在用,或者說,她的包、衣服、包括高跟鞋都是租的。”
方之沐瞠目結舌,沒忍住輕輕鼓掌,露出了燦爛的笑,“你好厲害啊!像是個偵探!”
成顏又抿了下嘴巴,沒有說話。
“沐沐,我回來了!”
一個女生東張西望,隨後朝著方之沐走過來。
“啊,我朋友來了,我先走了。”
方之沐和他擺擺手,轉身離開。
幾秒後,她突然又轉身過來,從包裡拿出一束玫瑰花遞給他。
成顏喉結動了下,有些錯愕,“你——?”
方之沐笑眯眯地看著他,“送給你,你分析得好有意思!”
“可是,不是說玫瑰要送給——”
成顏不知道說什麼。
舞會上的傳統是,玫瑰送給自己喜歡的舞伴或者他人,收到花最多的人就可以發表致辭。
方之沐接過話,伸出手指對他噓了一聲,“你的分析我很喜歡啊,送給你怎麼啦。”
她想了下,又道:“那我去找我朋友啦,拜拜!”
方之沐又擺了擺手。
成顏攥緊手中的玫瑰,知道沒有除刺的玫瑰透過塑料紙袋,戳進他的手心。
這時,他在想。
他也想摘下麵具,把自己手裡的玫瑰,送給她。
可是他不行。
戴著麵具,他就是一個尚且有些神秘氣息且善於觀察的人。
摘下麵具呢。
凡人。
成顏從未想過自己後來會因為這一朵玫瑰,被辱罵,被網暴,被譏笑。
“我吐了,醜逼男這麼喜歡偷拍怎麼不去拍自己的親媽?”
“就我一個人覺得麵由心生嗎?長得就這麼凶險惡心,難怪會偷拍彆人裙底”
“嘔,惡臭國男真的吐了,見義勇為的小哥除外”
“叫你媽成顏,侮辱了成姓!”
如潮水的罵聲湧上網絡。
成顏神情呆滯地看著天花板。
“少爺,你的快遞又來了——”
女傭麵色難看地將快遞遞給成顏。
成顏拆開快遞,紅色墨水寫著的變態去死鋪滿整張紙,貼在封口處的刀片割傷他的手。
大滴大滴血液滴在白紙上,與紅色墨水融為一體。
那麼,他就去死吧。
成顏這樣想著。
可是,可是,可是。
他又想起來方之沐那一句。
“我不知道,我隻是聽到一句話,我不能輕易下判斷。”
成顏想。
他不後悔。
他盯著拇指上的血液,突然笑了下。
“我的名字、身份證號、長相、家庭住址都泄露出去了是嗎?”
“那就讓我死掉吧。”
“讓我重新活過吧。”
他說,是因為自己的信息暴露,被騷擾得沒有任何辦法,所以要去整容。
他想,如果重新見到你,我用一副漂漂亮亮的皮囊,再給你講那些無聊的觀察。
她不因所見所聞下判斷,他也能不因所遇所受而痛恨。
方之沐的玫瑰,不因皮囊送出。
他的偏心,亦不願隨世事變遷。
誰又願意責怪一朵玫瑰,隻因為愛惜觀賞時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