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阿黛爾回到家中,很有種筋疲力竭的感覺。
送了驚魂未定曼德拉小姐回去之後,她一路上都在擔憂並思考這件事情。
該給的慰問和辛苦費是肯定要有的。
可憐的曼德拉小姐從未見識過這樣的事情,她嚇壞了,阿黛爾也是坐在馬車裡無意中碰上的時候,才發現她的手冰冰涼的,雖然看著臉色不算特彆難看,似乎很鎮定的樣子,但實際上心裡一定受到了相當大的震撼。
阿黛爾若不是見識過現代更大的抗議場麵,美國那些不僅是辣椒水、抗議牌舉起來的,連扔燃燒.彈、催淚.瓦.斯、甚至於是砸車、破門、燒搶不斷的場麵也算是都經曆過,她此時的表現也不一定比身邊兩個姑娘要好。
曼德拉小姐算是比較典型的這個時代有學識的女性常見的模樣了。
她有一份還算體麵的工作,此前是老師,現在是作為助理編輯在雜誌社工作,比起很大一部分鮮少外出工作、沒有什麼社會閱曆和地位的女性來說,她絕對稱得上是“先進”而“出色”。
但即使如此,她和許多人一樣,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也非常害怕這樣的騷亂變動。
儘管因為革命的原因,對於絕大多數中老年的巴黎人來說,甚至年輕人對於幾十年前那些口口相傳甚有記載的□□也都不陌生。
可真的要說起來,那些事情又好像是距離自己很遠的。
戰爭也好、暴動也罷,這些形式各異的大事件和女性的關係好像並不是會很大,雖然很多時候其中有女士們的身影活動在其中。
曼德拉小姐雖然已經有了一份足以養活自己和補貼家人的工作,但她對這種場麵還是適應不良。
不然,也不至於害怕到手都冰涼了,隻是心裡還清楚自己作為一位年紀不小又有社會閱曆的姑娘,哪怕是出於社交禮節,都不該表現出過分驚恐的失態來。
阿黛爾盤算著該如何給加工資,不期然想到幾天之前自己的親爹和她試探,讓她近期內不要隨便外出,還詢問了她手上這個事業能不能不要做了。
前麵的部分,阿黛爾答應了不會隨意外出,但大家都知道,最近是社交季,不可能真的不外出。
至於後麵的部分,她倏然就品出不對來了。
阿黛爾在房間裡休息和思考的這麼一段時間,電報已經交到了公爵父親的手上。
管家來了兩趟,呂德太太也過來看了好幾次,隻為了確認她真的沒有受傷,驚嚇的程度也沒有到糟糕的地步,這才在她的要求下離開。
“爸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思前想後少許時候,阿黛爾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
“……”公爵先生還處在一個氣憤和擔憂想狀態裡。
阿黛爾本意是不希望他為自己再多擔心了,這件事情雖然給她帶來了一些震撼,但到底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實質的傷害,而自己的父親年歲已高,讓他為此驚惶不安是她這個作為女兒的失職。
若不是之前的情況比較緊急,電報又已經發到了他的手上,沒有來得及截住,她甚至不想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讓他多擔憂。
聽到他這麼問,公爵先生頓了一下,神色頗有些微妙的尷尬。
但很快,這種尷尬就瞬間轉變成為了一種滿帶擔憂的惱怒,他憤怒地拍了拍桌子,然後很快地自語一番,似乎是些臟話詞。
阿黛爾也是第一次聽見他用鄉音濃重的法語說著什麼臟話,語速也是比他一貫的要快上許許多多。
法國地方也算大,南北東西方之類的差異也不小,就是巴黎城市和鄉村人之間還有不少口音的差距,當公爵父親用故鄉的口音很快地說話的時候,從未接觸過這時候的對她來說算是古語方言的法語的阿黛爾是不太容易捕捉和聽懂的。
“哎,總之,要不你就還是……”他還是想勸她放手這份工作。
阿黛爾對報社的創辦和未來的後續都充滿了期待,甚至她覺得眼下正一步步按照她的期待發展著,哪怕是這次的征文的變故,如果不是有心人暗中作祟,也不至於到現在這樣。
本該是很快過去的一個小難關,卻硬是被人搞成了這樣,阿黛爾本來並沒有對此抱有過分的怒火的,但眼下幾乎是家裡的每個人都在勸說她,作為一個即將出嫁未來的工作是管家的女人,她這樣尊貴又富裕的公爵小姐是沒有必要為自己找麻煩去工作的。
“爸爸,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是我自己的理想,我有一些想要做到的事情,這是以我的思想和眼界能夠做到的事情,也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
在公爵父親左顧言他不肯給她解釋,還拉出了史丹伯爵夫人來幫他說話隻有,阿黛爾不得不再度重申強調自己的主觀意願。
“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公爵父親對自己女兒格外的堅持也非常不理解,“是我給你的東西不夠嗎?你需要更多的錢嗎,我可以再為你準備一些珠寶。你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安危去冒險呢?還是說你真的和外麵說的那樣,是想要去做那些造反的事情?”
“爸爸。”阿黛爾長舒一口氣。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可能有一些天然的使命,有的人能夠找到,有的人不能,有的人一輩子都在尋找,有的人則一生在踐行。也許我會是一個失敗的堂吉訶德,但是……也許我會是在終焉之時,得到真正的升華,得到人們的銘記,得到上帝的感召的浮士德。”
“我迷茫了很久,經曆了生死,我差一點離開這個世界,但因為對您還有這個世界的留戀和喜愛,我最終活了下來,我想要給自己一個除了和其他普通人一樣‘碌碌無為’或是‘富裕而無聊地死去’以外的理由,去堅持我更好地實現自我價值和期待。”
“當然沒錯,誰也不能夠保證成功,我也不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能夠走多久,會有如何的結局,是否真的能夠如願,但在我能夠做到的範圍裡,我想儘可能地去做好這件事情,我認為眼下的困難並不足以達到讓我立刻放棄的地步——不如說,如果我現在放棄了,我會為此後悔一輩子的。”
“爸爸,這是我的使命和責任,是我和其他人最最不一樣的地方。”
我不屬於這個時代。
阿黛爾很小聲地在心中對自己說著。
“我為自己找到的立身處世的方式,正是為此鬥爭,工作是我的價值所在,也是我實現理想的方式之一,我需要足夠的影響力,我想要為大家、為所有的女性帶來一些思考,我希望大家能夠活在一個真正平等的時代裡。”
“這個世界這麼好,我希望把‘自由、平等、博愛’真正地帶給所有人,女人也是人,連耶穌都是聖母瑪利亞生育下的,女性毫無疑問是完整的人,而現有的法律甚至不承認成年女性是‘成年人’,而將她們當做是兒童一般的存在,甚至於孩子還能夠長大,而女性所能夠合法擁有的一切卻少有。”
“我希望我的雜誌能夠為這被忽略的但數目龐大的群體帶來一些溫情,我想真正做出一樣東西,是為女人存在和服務的,是和其他報紙一樣又不一樣,能夠符合女性需求的。如果它的存在,能夠帶來更多的思考,能夠為社會的進步帶來一些推動力,為思想變革帶來微薄的啟蒙,那麼這將是我作為阿黛爾·裘拉第,能夠帶給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最好的東西。”
公爵先生的神色十分平靜。
他並不是第一次知道阿黛爾有這樣令人驚愕的想法和企盼,但他以前隻以為是一個玩笑,是她想要為自己找點事情做打發無聊的時間而做出的選擇。
可眼下,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女兒是如此頑固,甚至做了一些比較糟糕的心理預期。
公爵先生作為一個上過戰場也讀過書、跟過不同的皇帝、在不製度裡呆過的老年人,他也不是真的冥頑不化。
彆忘了,幾十年前的革.命,正是源於優秀的法國人的思想啟蒙和一部分掙紮於生存線的平民再無法容忍貪婪的統治者而帶來的。
他如果真的思想僵化到那樣的地步,也不至於能夠跟著偉大的拿破侖皇帝戰鬥,為自己和家族掙得一份勳位的體麵。
他依然還是不讚成自己的寶貝女兒去做這種事情,誰做都可以,但是他的女兒不該這麼辛苦,不該去做危險的事情。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是好的,對他的女兒、對他女兒的女兒、對子孫後代、對他們家族的姑娘,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這也是會被人讚頌的事情,從曆史上說。
公爵先生隻是不希望這份危險落到自己唯一的女兒身上,若是能夠直接享有這份便利和權力那最好了。
隻是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戰鬥。
“好吧。”公爵父親歎了一口氣。
公爵父親的歎息仿佛小錘子敲在她心上。
阿黛爾也知道,如果他要采取一些強製措施,就像是這個時代的一些其他家的父親、丈夫對妻子和孩子做的那樣,把她直接關起來或是如何的,也不是不可以,並且這件事情並不怎麼會引起大家的譴責,儘管道義上可能會有一些微詞,但真正並不會有人計較反而習以為常。
但公爵父親到底是舍不得這麼做,也不想要傷害他們來之不易又悉心維護許久的父女情誼。
“爸爸,我很抱歉……”
阿黛爾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知道自己的決議很冒險,自己的想法很違背這個時代的“常理”,但她知道自己是正確的,也知道這是一條注定十分艱難的道路。
思想的啟蒙在法國,然而真正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真正讓女人從家庭走向逐步擁有權力的過程的,卻不是法國的女人們。
英國、美國甚至其他一些歐洲國家,比起曾經最早的法國,都要更先一步,他們那裡的女人最先為自己的權力做出爭取,為平等地獲得和擁有財產、為能夠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為能夠走上政治、商業等多個舞台而奮鬥。
很遺憾,他們在這方麵落後於其他國家,哪怕他們曾經有最先進的思想,曾經有羅蘭夫人等出色的女性思想啟蒙者。
但過去的覺醒並沒有帶來實質上的進步,她們反而受到了加倍的壓迫,從二三十年前的《拿破侖法典》開始,直接從法律的角度否決了她們作為獨立人的可能,這是不合理的。
阿黛爾想為這個時代的十分特彆的法國帶來先進的思想和最先的覺醒,想為後麵的人們留下一個進步的開始,如果她不能夠做到,那就為後麵的人做一個奠基。
她知道這是崇高的事情,也為自己能夠為此奮鬥而感到自豪和滿足。
但她同樣理解父親的擔憂,明白他對自己僅剩的幺女的關愛,更明白他或許不可能真的站在女性的立場和角度去思考這件事情。
男人們當然不可能完全處在女人的角度,再怎麼體貼、優秀的男人也不可能完全站在女人的立場,他們有著天然的生理、心理的差距,哪怕教育會給優秀的人帶來先進的思想和平等的態度,也不可能絕對一樣——
男人不是女人,這是客觀事實。
隻有女人們自己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真正自我覺醒能夠往前奮鬥了,才能夠邁出那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但她依然感到抱歉,為這份來自父親的沉甸甸的愛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