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聽見死神的聲音(8)(2 / 2)

七年前,六伏天。

蔣深在一次任務中負傷,獲批半個月假期,返回浪漫港休養。

當時的莊副局尚未升成副局,跟他不同體係,難說高低,身份上僅僅算他爸的朋友,他一個叔叔。

知道他要回來,莊叔受某人所托,拉上所有要好的弟兄大擺一桌。

明麵上說接風洗塵,實際一堆人輪番上陣,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一句大道理,倒一杯酒,集體勸他退伍,換個安生工作,以免總讓父母操心。

蔣深酒量不錯。

三巡過後,桌上叔叔伯伯倒下七七八八,餘下一個麵生的薑愛國,收到老莊暗號,大手一拍,邀請蔣深去他家,接著喝。

蔣深去了。

以他的性格本不該去。

但說不準酒精上頭,還是彆的什麼原因。總之他心血來潮,答應去了。

大概七八點的樣子,夏天白晝長,天將黑不黑,光線灰塵暗淡。

蔣深人沒進門,杵在玄關外,一眼掃過去,正對上次臥裡探出來的一雙眼睛。

是個女孩,小孩。

散著長發,裸著腳,如同一座沒有生命的白瓷娃娃,躲在房裡不帶感情地注視來人。

“這就我女兒,意眠,有意思的意,有個眼睛的那個眠。”

薑愛國比蔣深醉,打著嗝兒給他作介紹,轉頭吆喝:“意眠,過來,爸爸回來了,趕緊過來給爸爸親一口。”

小孩不過來。

一個打扮樸素的中年女人,應是薑愛國的老婆,踏著小碎步跑過來拉她。她還不動,兩條細胳膊緊緊抱門,活像一株植物生長在門板上。

“嗬嗬、嗬嗬。”

女人對著他們笑。

這抹笑容既尷尬又怪異,不知是衝沉下臉的薑愛國,還是衝蔣深這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快點、快點過去。”

女人一下一下拍打小孩的背,又低頭說了什麼。小孩這才一小步、一小步,蝸牛似的慢慢朝門邊摸索而來。

這是個瞎子。

小瞎子。

當蔣深察覺這點時,四肢不大協調的小瞎子已然摔在地上。

她爸臉色一下多雲轉晴,哈哈笑出聲。

她媽將濕了的雙手按在已擺上,光看著,沒去扶。

真要細究起來,這個家庭,這間房子所充斥著的,那種細微、又微妙得讓人無法忽略的古怪氛圍,好像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十多歲的孩子,再怎麼生得稚嫩瘦小,也不是兩三歲。

就算摔得那麼難看,那麼狼狽,也沒有哭。

她眨了眨眼,爬起來,走出一條歪歪斜斜、無比坎坷的三米路,花好長時間才走到他的麵前。

然後被她爸一條手臂撈進懷裡,重重一下親在臉頰。

嫌不夠似的。

親一下,再親一下,再一下。

泛著酒氣的嘴巴貼上肌膚,分開,貼上,啵的一聲,一個成年男人親在未成年小女孩嘴角邊上。

兩位當事人都沒有反應,似乎習以為常。

蔣深移開視線,對上小孩她媽的視線。

對方眼底存著來不及遮掩的張皇,見了他,唇角如同被兩個鉤子鉤住,往上用力地拉,硬生生擠出一個U字形的笑。

“來,坐,快坐,我去給你們端菜。”

女人背影匆匆,形同倉皇而逃。

薑愛國哈哈大笑,屁股往主位一坐,隨手攬過女兒,讓她卡在他的兩腿之間,一腳著地地坐在他腿上。

“今天在學校表現怎麼樣?老師上課你聽明白不?”

“我沒接你放學,是不是你媽接的你?”

“晚上作業多不多?”

一連串再正常不過的問話。

不過在這正常問話後,接了一個嗅的動作。

說話間,薑愛國忽然身體他前傾,鼻子堪堪壓在小孩後頸處,深深地嗅了一口。

語氣遺憾:“已經洗過澡了?誰給你洗的,你媽?還是你自己洗的?”

小孩不說話。

她有點兒木呆呆,不出聲,光是大睜著圓溜溜、黑洞洞的眼睛。恍如一麵純黑鏡子,蔣深在裡頭瞥見自己的臉。

那頓飯吃了什麼、聊過什麼,實在記不清晰了。

再回憶起來,蔣深印象深刻的是,整頓飯下來,薑意眠沒有離開過薑愛國的大腿。

薑愛國隔兩分鐘要給她喂菜,父女倆用的同一雙筷子。

小孩像設定好動作的玩具,張開嘴巴,閉上嘴巴,兩排齊整細白的牙齒機械化咀嚼,吞咽。

小小的喉嚨在皮膚下規律性起伏。

孩子她媽雙手鬆鬆握著筷子,始終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珠在眼眶裡不安地亂轉。

壓抑——

詭異——

扭曲——

畸態——

時至今日,蔣深可以用無數詞語去表述薑家的氛圍。

可在當時,職業遭到否決的他心懷火氣,沒有興趣關注彆人家的父女深情。

他又一次冷淡地挪開臉龐,視線落在桌下小孩一晃一晃的腳尖上,隻漫不經心地冒出一個念頭:白的跟雪似的,真像個妖怪。

飯後,不顧薑愛國的挽留,二十歲的蔣深不願意醉倒在彆人家裡,起身離開。

一股氣走到樓底下,再往外二十米。

捎有昏沉的大腦捕捉到身後一把軟軟的嗓子,哥哥、哥哥的喊,他刹住腳步,回頭,旁觀那個小孩輕一腳、重一腳,連跑帶摔朝他跑來。

蔣深麵無表情。

甚至往後退了半步。

“哥哥你、你是我爸的朋友嗎?”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

“那哥哥你、你是警察嗎?”

“差不多。”

放假中的特種兵,跟警察差不離多少。

蔣深心不在焉地,發覺對方霧蒙蒙的瞳仁竟亮了一瞬:警察會樂意助人,對嗎?”

“要看什麼事。” 蔣深低眼看她:“你有什麼事,你爸不警察麼?”

“我——”

“薑意眠!”

一聲驚雷般的怒吼,出自薑愛國之口。

中年發福的男人麵上青紅交加 —— 紅的是醉意,青的是火氣 —— 陰著臉追下樓。

蔣深感到小孩身體一僵,隨即抱上他小臂。

“明天、明天你來找我好嗎。”

她又小聲又快速地說:“我需要幫助,可是你喝酒了,你打不過他。所以你明天來,如果可以的話,把你朋友也一起帶來好嗎?”

小丫頭片子想打架。

打誰?

這天底下還有他打不過的,難道是學校裡欺負人的小胖子?

蔣深覺得好笑,沒趕上回答。

薑愛國大步走來,大手攥住小孩的胳膊,一把把人扯開。

“她是不是嚷著想跟你走?”

薑愛國激動得直噴唾沫星子:“這臭娃娃,天天想著往外跑,見個人就想跟著走。外麵有什麼好玩的,你這樣子不好好待在家裡,遇上事兒誰管你?”

小孩低頭。

蓬鬆柔軟的頭發蓋住臉,她恢複成一灘死水,無論被人怎麼踐踏,都不出聲。

“都讓我給寵壞了!小蔣,彆理她,你走吧,路上小心點。”

薑愛國臭著臉拖拉女兒。

半大不大的小孩當然敵不過他的力氣,隻能被拽著,頻頻回頭喊:“哥哥,你答應我的,不要忘記。”

蔣深想,誰答應了?

反正不是他。

抬腳往外走,沒幾分鐘,蔣深耳邊傳來薑愛國的吼聲,震耳欲聾。

那是夏天來著。

知了掛在樹皮上沒完沒了地叫,他回頭瞧去,恰好目睹薑愛國伸手在小孩背上狠狠擰了一把。

“我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

小孩不哭不鬨不掙紮。

小孩她媽不遠不近站著,滿臉怯懦,神色放空。

蔣深看著這家人。

在那一秒裡,他看到一個絕對統治的家庭,一個絕對掌權的男人,如帝王般殘暴、威嚴,以酷刑死死捍衛他一國之主的地位。

也許明天是該來看看。

可能小孩在外麵遇上事,回家不敢告訴父母呢?

他這樣想。

可第二天並沒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