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聽見死神的聲音(8)(1 / 2)

飯點, 蔣深環視四周,發現少了個人。

“找意眠?”

老五打泡沫碗裡抬起頭,下巴一歪:“外頭坐著呢。”

深黑鐵窗外, 雨絲如霧一般在空中漂浮。

年輕女孩本就生得纖細,這會兒細雨籠罩她, 暮色放大了她,使她看上去愈發朦朧、虛幻。

“我是搞不懂現在的小姑娘,哪裡想來的新鮮主意,要聽雨聲?一動不動擱外麵坐半天, 也不曉得聽出點兒什麼來沒有。”

老五聳肩。

蔣深轉身出門,瞧見靠牆坐著的薑意眠。

那邊本來沒有椅子, 不知道誰給她搬了一把矮凳, 她就小小一團,招財貓似的坐在大門邊上。

安安分分, 不聲不響的。

整個人像玻璃一樣乾淨、剔透, 漂亮得像一幅畫,或者一個假的娃娃、一塊玉。

她在聽什麼?

雙腿自發地把腳步放慢、放輕。

蔣大隊長試圖去聽,結果不幸發現, 自己確實沒有感受風花雪月的天賦,無論怎麼耐著性子聽,耳邊不過重複著沙沙、沙沙的雨聲, 單調無趣。

到底有什麼好聽的?

他也不懂。

餘恩岱的案子涉及市區諸多女性,審訊及其後續工作, 一並轉交給市公安局處理。

同行不知捷徑, 麵對殺人犯, 隻能一遍遍地問問到喉嚨發乾。

懷疑對方有同伴, 卻苦於無法證實。

可他們組裡成員都心知肚明, 這個答案本可以很簡單得到,隻需要——

“殺人動機、手法、過程,餘恩岱全部都招了,但堅持自己沒有同犯。”

蔣深看著薑意眠沒什麼表情的臉龐,“酒窖附近,你一共聽到幾個聲音?”

薑意眠沒有看他,沒有被突然發出的聲音所驚,沒有動。

她沒有焦點的目光停在遠方,反問:“除了福爾岱,你們會把其他參加聚會的男人都抓起來嗎?”

大概率不會。

——確切來說,不是不會抓,而是沒有辦法抓。

姑且不提目前福爾岱已死,受害者屍體尚未找到。

即便找到屍體,時過經年,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又不是個個殺人犯都如餘恩岱,三言兩語就能詐出實情,怎麼抓?

聚會上死的都是女人,貧窮的女人。

聚會裡活下來的,至今瀟灑快活、逍遙法外的,是有錢人。

一個有錢有勢、沒有良知的人會請律師,會收買、賄賂、威逼、利誘,為逃脫罪名無所不用,不惜製造更多受害者。

那麼幾十個有錢有勢的、沒有良知的人統一戰線,會做出什麼?

非要把他們連鍋端,又需要付出什麼?

蔣深不會哄小孩。

要是姓傅的在這裡,搞不好掐著嗓子保證,不要想這些了,眠眠,我們會抓到他們的,一定會。

他說不出來。

他的沉默是一種答案,一個無可奈何的現實狀況,薑意眠猜到了。

所以她抿唇,永遠不會透露,12月14日那天,在福爾岱死去的瞬間,那塊木板下究竟充斥著多少聲音,多少個仇恨的人。

如果不能揭發所有真相,那就讓真相到此為止吧。

他們似乎在沉默裡達成這樣的共識,再也不提福爾岱這個名字。

“去吃飯。”

蔣深岔開話題,見小姑娘脖子上的圍巾鬆鬆垮垮,被一陣冷風吹得散開,就順手給她再繞回去。

這趟A市跑得突然,一呆四五天,沒空回去取衣服,更沒空逛街買衣服。組裡獨一個老四家在本地,恰好家裡有個上大學的妹妹,隻能讓他拿兩身妹妹的舊衣服來湊合。

誰知女孩都是女孩,年紀差不多,架不住體型有差。

衣服到底大上一圈,加上薑意眠今天套的衛衣,領子大又鬆。失去圍巾的遮擋,她雪白的後背上,頸椎往下,成片成片的淤青痕跡跳進蔣深眼裡,想裝看不到都難。

淤青顏色陳舊,呈愈合趨勢,至少得是十天半個月前的,掐痕。

誰弄的?

蔣深第一時間想到傅斯行。

隨後,七年前記憶裡的畫麵猛地浮現,把另一個人、另一張臉推到他的眼前,使他猝不及防,幾乎全身血液凝固。

“怎麼?”

對方久久沒有動靜,薑意眠生疑。

“沒事。”

蔣深目送她走進局子,喊來小六:“我有事回去一趟,你看著她點,彆再讓她一個人待在外麵。”

“啊?”小六犯懵:“回哪兒?浪漫港?現在?”

蔣深嗯了一聲,遞給他一把鑰匙:“今晚你帶著她,住我那。”

為了方便辦案,前幾天專案組夜宿旅館,薑意眠一人一間。

今天不行。

案子告破,撞上報銷金額用完,小旅館是不能住了。

大家前頭商量著今晚都去老四家裡怎麼擠得下,小六萬萬沒想到,這半頓飯的功夫,老大家的鑰匙竟然到他手裡??

“哎不是,哥你什麼事這麼著急,都晚上八點半了,還下著雨——”

“明天再去不行嗎,剛好我們一起回去。關鍵我還沒談對象,怎麼能跟女孩子一間房過夜啊,哥,深哥,老大——”

小六反應過來,一路追出來,隻見蔣深頭也不回地走進雨裡。

那架勢,說不出的怪。

“出什麼事了嗎……”

他原地喃喃,丈二摸不著頭腦。

*

一路風馳電擎回到浪漫港,車尾橫甩,穩穩停在榮光小區4棟樓下。

蔣深三步並做兩步衝上四樓,停在401室門前,喉嚨乾得仿佛在灼燒。

這是薑家,是虎鯨係列第四案的案發現場。作為案件主要負責人,他持有鑰匙。

一把銅質、枯黃色的鑰匙。

打開門,打開燈,可見室內一地淩亂,在無人居住的情況下,仍維持案發時的狀態,以備不時之需。

蔣深往裡走去。

客廳、廚房、主臥、次臥、廁所。

茶幾、櫥櫃、衣櫃、書桌。

沾水的軍靴一下一下踩擊木板,地上貓糧、碎屑被踩得哢嚓哢嚓響。

他就像無頭蒼蠅,像一隻籠裡的困獸,思緒不清,步伐失態,在這不到百平的房子裡來回打轉。

他在找什麼?

他不知道。

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麼,可他無法控製自己,抱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著,不斷搜尋。

薑愛國生前是保安。

薑愛國當上保安那年才來到浪漫港。

虎鯨不是餘恩岱。

虎鯨犯下命案,絕不是單純為了懲罰罪惡。

但虎鯨喜歡挑選劣質的獵物。

他喜歡社會評價不好的獵物,而薑愛國偏偏是一個舉國聞名的民間英雄,備受讚譽。

為什麼?

為什麼虎鯨行為反常?單純為了報複?警告?抑或是薑愛國身負不為人知的罪?

薑愛國來到浪漫之前經曆過什麼?他從來不提。

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沒有人知道他是否藏有彆的秘密,一如改名換姓生活在A市的吳友興,在被揭穿真實身份之前,周圍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吳家興。

所以呢?

然後呢?

薑愛國會是翻版吳家興麼,這又和薑意眠身上的傷有什麼關係?

大腦宛若進行一場風暴,迄今為止獲得的所有信息具被吹散,零落在各個角落。

蔣深反複追問自己,你想找什麼。

在衣服口袋找什麼。

在抽屜內層找什麼。

他翻遍其他地方,走進薑意眠的房間。

一個女孩的房間裡應該有什麼?

漂亮的衣服,可愛的洋娃娃,花哨的文具,鮮亮的顏色。

蔣深什麼都沒看到。

他鬼使神差地俯身,趴在地板上,拽出床底下巴掌大的百寶箱,找到一疊泛黃的練字薄,歪歪扭扭寫滿字。

找到兩張不及格的小學試卷,一張滿分的初中數學,一張接近滿分的高中英語。

他找到一張過期的臨時身份證,在這下麵,壓著一張折了四折、撕碎後重新拚起的病曆單。

醫生的字是全世界最難認的字,蔣深蹲在地上,皺著眉頭研究半天,才連蒙帶猜地看明白幾個詞:先天性、器官畸形、無生殖能力。

落款印章:A市第二醫院。

那是全國男性生殖科排行第一的醫院。

紙張從手心裡滑落。

蔣深終於徹底記起,七年前發生過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