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深海(11)(1 / 2)

水波漣漪, 背景是一輪低低的,巨大的月亮。

朦朧的光暈下,人魚仰起她雪白纖細的脖頸, 以一雙濕漉漉、玻璃般純潔的藍色眼睛, 冷淡地看向岸上的獵人。這是一張多麼漂亮的畫麵。

多麼富有挑戰性的玩具。

世間的一切驟然變得黯然無光, 不值一提。某種難以形容、直擊靈魂的興奮感席卷全身, 令季子白如雪般清冷的眉目頓時染上一層淺淡的潮紅。

“我認得你。”

他在黑暗裡肆無忌憚地凝視她, 用有形的視線細細撫過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 偏了偏頭:“什麼時候?”

“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

季子白詢問的語氣不似作假。

但人魚光是安靜的看著他,不說話。

久久得不到回應, 他麵無表情, 聲音淡下來,竟然有些孩子氣地追問:“為什麼不理我?難道你不是想見我才特地回到這裡來麼?”

薑意眠神色不變, 思緒飛轉,始終對季子白這號人物不惜抱有最壞的揣測。

他沒有記憶?什麼都不記得?

不, 她寧願相信他在刻意偽裝。

裝作不記得自己犯下的種種惡行, 不記得那間僻靜的工廠、夾著血腥氣的親吻與咬痕,還有她們之間短暫的交鋒。也許季子白對自己糟糕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也摸清了她的性格,所以才想出這種辦法, 試圖以此打消她的戒備心。

可惜薑意眠記性不錯。

她牢牢記得副本的末尾,完成任務, 脫離軀體。沒有人發現她換了一個存在形式, 以局外人的視角繼續觀看故事的進行。除了季子白。

他是一個特彆的對手。

比所有人都獨特, 危險。因此更具挑戰性,值得更認真的對待,以及, 更精湛的演技。

電光石火之間,心裡擬定好適合的人設。薑意眠眨了眨眼,忽然潛下水麵,僅僅露出一雙眼睛在外。

旋即又在對方密切的注視下浮起,她緩緩張開嘴:“啊……噗。”

一口海水沒頭沒腦地吐出來,挨不著季子白,不妨事。

抬起尾巴用力一拍,冰涼的水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可稱藝術的弧線,嘩啦啦澆在他身上。季子白不以為然地抹去。

“你總是這麼謹慎,知道提防人類,是不是?”

“啊……噗。”

“可又穿了一件人類的衣服。”

“啊……噗。”

“如果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也不是為了見我。那你為什麼回來?對人類的好奇?”

“啊……噗。”

接二連三的丟出問題,人魚不理不睬,光是一心一意玩著水。直到把他淋了個徹底,像落魄的水鬼,她倒高興起來,如薔薇般徐徐綻開惑人的笑容。

原來她還會笑。

季子白定定看著人魚的笑顏,無端地,嘴角隨之慢慢揚起來。

她笑,他也笑。

他笑,她更笑。

似乎形成怪異的閉合圈,一開始是無聲的笑,後來漸漸轉為悶笑。再接著,季子白無法承受似的彎下腰來,雙手撐住膝蓋。

碎發遮蓋眉目,陰影爬滿整張麵龐。

他發出清亮的笑聲,兩塊肩骨宛若遭受地震的石塊,以過快的頻率瘋狂聳動,令人不由自主地擔心,會聽到哢哢、哢哢,經骨斷裂的聲音。

薑意眠不笑了。

季子白則自顧自地,持續笑到腹部都痙攣,像突然按下休止鍵。

笑聲戛然而止。

移位的麵部肌肉、眉眼線條儘數歸位。

他一秒——可能一秒都不到——變回冷漠又高傲的教授,從不正眼看人,遑論露出笑容。

瘋子。

徹頭徹尾的那種。

不帶個人情感地下定判斷,薑意眠擺出不高興的表情,尾巴啪啪甩個不停。

“好了,彆生氣,沒有故意模仿你。”

季子白挑眉,眼皮散漫地半垂著,蹲下身來。

“讓我猜猜你想要的是什麼?”泉水般泠泠動聽的音色,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濕答答的手帕:“這是你想要的東西麼?小人魚?”

人魚停止拍水。

“看來不是。”

季子白口吻輕鬆,又從口袋裡陸續掏出一塊生鏽的鐵片、一支充滿不明乳白液體的注射器:“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嗎?”

人魚胡亂地拍起水來,看起來並沒有規律性,不像對他的回應,隻是頑皮地喜歡潑水到他身上而已。

很快,他的口袋空了。

身旁還放著一個醫藥箱,裝著為數不多,成分天然的新型繃帶、消炎藥之類的物品,平時用來救助受傷的動植物,恰好符合薑意眠的需要。

“你的族人受傷了,是麼?”

白天,那條紅人魚不停地跳來跳去,少了兩塊鱗片的尾巴非常顯眼。

她們離開之後,自然聯盟小組成員熱絡討論過,人魚的社會形態與人類相似,適應群體生活,幾乎沒有將某個成員排除在外的例子。

而今天來的兩條雌性人魚體型相對較小,年紀不大。

她們在海變期間結伴跑到族群領地之外,能夠側麵說明突如其來的海怪對水下生態環境破壞極大,連大災害後代替鯊魚,號稱‘水下殺手’的人魚都沒法輕鬆應對。故而導致族內珍貴的未成年雌性為了躲避災害而流落在外,直到海變結束後才有餘力找回。

綜上所訴,不難推測,海變令人魚損失慘重,造成不少傷亡。

“這些東西能幫得上你的忙。”季子白慢條斯理地將它們倒出來,一樣樣拿給她看,又一樣樣放回去,“可你隻是一條人魚,就算我願意把這些給你,你真的會用?”

“怎麼可能。”

他自問自答:“除非你很聰明,接觸過很多人,可以自己摸索出大致的用法。”

“又或者可以聽懂我說的話。”

月光般清冷的笑意躍上唇瓣,季子白如同一個勝券在握的捕手,:“你選擇哪一個?”

薑意眠不語。

眼前仿佛上演著巫婆在引誘人類出賣靈魂的故事。

巫婆眯起眼睛,貪婪的視線圍住獵物,手上則挑一挑這個,撥弄一下那個,慢悠悠的問:你願意為這個出賣靈魂嗎?這個呢?

她無意淪為沒有靈魂的人類。

那就需要步步為營,精準計算每一個表情、每一次動作,毫無漏洞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直至進入故事的結尾——

直至結尾,才是真正判定勝負的時候。

那麼,當下,一條不通人性的人魚,麵對人類的拒絕會有什麼反應呢?

娜娜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展開報複。

薑意眠不行。

她必須是一條膽小又好奇的人魚,對人類文化有所沉迷,卻又不敢輕信人類。

她沒有密集的尖齒,沒有長長的指甲,沒有誘惑的歌聲。

什麼都沒有。

她僅僅是一條「單純」又「無害」的人魚,所以隻能「失去興趣,鬱悶地離開」。

……

合理的行為公式已出。

連續拍水,陌生的人類就是不肯交出有趣的好東西。

臉頰鼓成包子的形狀,薑意眠理所應當地‘賭氣’起來,一腦門紮進水裡,繞著礁石左右遊了兩圈,決定離開。

她往月亮與濃霧密布的地方遊去,身影迅速被霧氣吞沒,變得遙不可及。

想到人魚有可能就這樣離開,再也不會出現,季子白遊刃有餘的神態終於被打破。

“回來。”

他把藥箱遠遠丟出去,可她連頭都不肯回。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與疼痛一同攀上經脈,融入血液,使他的語氣陡然陰冷,眼底鋪滿陰鬱的執念。

“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