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看清他真正的動作。
西門吹雪捂著流血的傷口,看著他遠去的身影,突然道,“我不如他。”
陸小鳳道,“哎?”何出此言?
西門吹雪道,“我不如他無情。”
陸小鳳摸了摸他比常人多的那兩條眉毛,沉思。
西門吹雪緩緩道,“即使遇到西門夫人之前,那時的我,我也不如他。”
氣氛有些沉重,陸小鳳低聲打趣他,“那是因為你沒有乾過在這麼多箭下用輕功的事麼?”
西門吹雪也笑了,他不常笑,但笑起來讓人目眩神迷,“你說的不錯。我隻願意死在這樣的劍下。而在這麼多箭下,我不敢輕功。所以我也不如他。”
魏子雲鐵青著臉站在原地,看到陸小鳳,走了過來。
陸小鳳當即正經起來。
魏子雲沉重道,“教他逃了,我等都脫不了乾係。”
陸小鳳難得的沉了臉。
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比葉孤城他更快的劍,比他更沉靜又囂張的人了。
他的沉靜在萬千箭雨中麵不改色,他的囂張是在驚天計劃破產後還能光明正大打了侍衛逃出紫禁城。
這世上還有這個人不敢做的事情嗎?
陸小鳳也頭疼。
他還沒有忘記,皇帝在宮殿裡等著回複呢。
魏子雲歎了口氣,問陸小鳳,“你平素機靈,最有辦法。你就看看,我等應當如何是好?”
陸小鳳苦笑,“這還有什麼辦法。”他望著皇帝寢宮的方向,“如實說唄。”
魏子雲咬牙道,“如今他也受傷不輕,回頭我立刻張榜通緝。”
陸小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月夜已過。
清晨了。紫禁城慌亂了一夜。
葉孤城卻毫無蹤跡。
皇帝有些憤怒,又有些擔憂。因為怕葉孤城再卷土重來。
薑晨暫時是不能再卷土重來一次了,因為他受傷了。
雖然受了傷,但他還是在京城的房簷上兜了好幾個圈子。血跡就落了好幾圈。
他坐下來,在屋簷上悠悠的收拾了身上的傷口,朝城外而去,回了決戰之前葉孤城呆的小木屋。
聽起來很久,其實並不久。因為等他出了城,侍衛們的調令才批到手,皇城很快開始一次大搜查。
然後發現血跡繞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他是出城了還是躲在城裡認為危險的地方就是安全。因為不能確定,所以隻能地毯式的搜索,這是極耗費時間的事情,給了薑晨足夠的時間。
木屋不遠處就是河流,他一夜未眠,騎馬遠去。
隻是畢竟,失血過多並不好玩。等他一路揚長而去,也不知走到了哪裡,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身上纏滿了繃帶,金瘡藥的味道。
房外,有花的香氣。
溫暖的陽光灑落下來,刺的人眼睛疼。
有人問他,“你醒了?”
薑晨蹙了蹙眉,“你救了我?”
那人穿著簡單的青衣,坐在那裡,臉上的微笑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薑晨微微歎了口氣,“你本不該救我。”
“無論何人倒在我麵前,我都是會救的。”
“那……”他頓了一頓,“多謝了。”
“看來你並不想死?”
“不錯。”
“在下,花滿樓。”
薑晨麵不改色,“幸會。”
他表現的這樣冷淡,花滿樓卻還是笑著,“來而不往非禮也。還是閣下不願透露姓名?”
薑晨沉默了會。
花滿樓道,“也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閣下受傷頗重,就在這裡養傷吧。”
他明明眼神空洞,卻好像可以看到周圍的一切,目標明確的走向門口。
“薑晨。”
薑晨?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啊。
一個受傷至此還能活著的人,不該這樣籍籍無名才是。
他腳步一頓,卻沒有再開口詢問。
花滿樓的確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即使隻是看了兩天,薑晨也知道了這個事實。
他的臉上永遠都有暖陽一樣的笑,這與薑晨是不同的。
薑晨曾經也笑,他也笑的暖陽一樣,不熟悉的人往往被他騙到。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是知道那並非暖陽,而是黑心狐狸。雖然這第二種人已經不存在了。
但到了如今,他實在是笑不出來。
沒過兩天,被救回來的人已然沒有蹤影。
花滿樓看著空蕩蕩的床鋪,卻是笑了,“真是個……奇怪的人。”
薑晨不得不走,留在這裡,極可能遇到陸小鳳。而陸小鳳,往往意味著麻煩。
等他一路流浪,卻殺了一路追殺的人的時候,葉孤城的名頭之前掛的已然不是天外飛仙,而已成為殺人狂魔。
薑晨聽到這話的時候,也不過冷笑。殺與被殺,都是個人的選擇。若非他們為利追殺薑晨,也絕不會死在薑晨劍下。
有膽子來殺人,就要有膽子去死。
一萬兩黃金,葉孤城的頭,可真是值錢。
他已不打算留在中原了,亦然不打算回白雲城。無論到哪裡,總歸不留在這裡。
但是,計劃終究比不得變化快。他還沒真正的離開,白雲城的人先找來了。
因為聽到有人說,皇帝要剿滅白雲城。如果葉孤城不去自裁的話。
薑晨自然是不打算去死的。
可是逼迫他的人總是不少。
“城主大人……”
薑晨掃了來人一眼,他抱著茶杯,也想不通是怎麼被找到的。皇城的禁衛軍都不能找到他。
他們都是統一的白衣,“城主,隨我們回去主持大局啊……”
薑晨放了杯子,“他打算怎麼做?”
“皇帝打算圍了白雲城。”
“你們如何知道?”
“江湖中跑的最快的,不是馬,而是消息。”
“我為何要幫你們?”雖然葉孤城確然愛護羽翼,但是薑晨又不會。陌生的人死了,於他是無關的。會死,會失敗,會被威脅,隻能說明還不夠強。
那人愣了,過了一會,他緩緩又十分堅定道,“因為,你是我們的城主。”
薑晨微微蹙眉。
他跪了下來,顯得十分懇切,“城主,我們不想死。我們也不想讓你流離。白雲城是你的家。”
葉孤城的記憶突然從腦海中閃出。
他常常站在海風中感受劍意,又往往在月色下練習輕功。所有的一切都在白雲城。
但是永遠,隻有一個人。
他繼承著父母的遺命習武練劍守護白雲城,卻眼睜睜看著同齡孩子快快樂樂生活。
寂寞,嫉妒,怨恨,不甘,所有的情緒從心底湧上來,薑晨臉色有些蒼白。
無數的片段都暴露在腦海中。
但是他分的相當清楚,那是葉孤城的情感。可是,他受的影響如此之大,又怎能說,薑晨自己沒有這些陰暗呢?
他的陰暗,恐怕比之葉孤城還要嚴重。
……還是說,原主的意識還沒有消散,葉孤城想要拒絕他們嗎……
薑晨不得不揉了揉眉心,才緩了緩那種莫名的刺痛感。良久,開口,“你……”
眾人跪拜下來,“請城主回島主持大局。”
薑晨沒有拒絕。他有一種感覺,要是回去的話,葉孤城怕是不會要他好過。但是偏生,他就不喜歡被要挾,葉孤城痛恨那個囚困他的地方,薑晨他卻偏偏要守住。
殺一個人總比殺一群人容易,白雲城,也不過是一個庇佑罷了。
江湖中人的腳程快,終歸是要比皇城的攻擊調令快的。
薑晨與眾人乘船出海,終於到了飛仙島。
這比之記憶中的桃花島少了些許閒雲野鶴世外桃源之感,葉孤城是真的把它當做一個城池來看待的。
聽聞朝廷要來收拾白雲城,島上的百姓們現在顯得有些慌張。但是,他們見到他們的城主的時候,有些畏懼,又有一種放心的信任的神色,好似有這樣一個城主在。無論甚麼難關都不再是難關了。
可見葉孤城也是城府頗深,他從來沒有表露過想要摧毀白雲城的心意,這些人,竟對他抱有如此高的熱忱。
住在這裡的人都覺得,他們要感謝城主一家。
當初飛仙島還不是如今和樂安定的模樣,周圍的海盜猖獗,但是朝廷都一直置之不理。後來葉家人來了,這裡才平靜了下來。
不少的人聽聞這裡安全,投奔而來,這裡才發展到這般模樣。除了白雲城內,城外也漸漸熱鬨起來。
隻是,這一代的城主命運多舛,他的父母逝世太早,而這位自失去父母後,越見孤僻,成日與劍為伴,任何人都不入眼。
前些年聽聞他應邀做了平南王世子的師父,沒想到今日再次回來了。
他這一回來,也算是為城中人吃了定心丸。
城主沒有死,這再好不過。
白雲城很快進入了戰鬥的狀態,都不用薑晨多做提醒。之前那些海盜不服氣,有要毀掉白雲城的打算,都沒有成功。白雲城對著這一點,是有防備的。
如今朝廷要來清理白雲城,也絕非容易之事。
往往他們還到了海界不出兩日,領頭的就赴黃泉之約。
天外飛仙劍下,除了西門吹雪,還沒有活下來的人。
這樣對峙了大半月,皇帝黑著臉色,召來陸小鳳解決。
陸小鳳順杆爬,軟硬兼施,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陸小鳳並不希望葉孤城這樣的人因為這事情死去。
皇帝沒有同意。
又過了兩月,他忍耐不住了。
陸小鳳領命出海和解了。
他果然沒有向之前來的剿滅白雲城的人一樣,第二天隻能看到屍體。
薑晨還表現的相當客氣,特意請他們來城中做客。
而陸小鳳也答應了。
花滿樓雖然沒了眼睛,但是耳力嗅覺卻是令人驚異的好。他聽過一次的聲音,絕不會再忘。當他再一次聽到了這個聲音,也沒有什麼被欺騙的憤怒之類,“葉城主,幸會。”
花滿樓自然不會生氣,凡是出門在外,有一兩個假名又有什麼奇怪。
隻是,花滿樓總覺得,他說出薑晨這兩個字的語氣,實在不像是說假名。
但是,葉孤城,隻會是葉孤城。他的名字當然不會是其他的,花滿樓隻能忽略掉心裡的怪異之感。
薑晨也道,“幸會。”
陸小鳳與他提起和解之事,薑晨道,“如今的選擇權不在於我。”
陸小鳳道,“江湖人何以與朝廷作對?”
薑晨輕笑,“你怕這個?”
陸小鳳搖了搖頭。
“那我又有何懼。”
“可是……”
“我不喜歡殺人。”
陸小鳳的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可是他這一路上殺的人多了。
薑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緩緩道,“我殺的人,也是想殺我的人。”
那就是說,他也不會對不殺他的人動手?
陸小鳳的四條眉毛動了動,他確認了一下,“是我理解的意思?”
薑晨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是你理解的意思。”白雲城不太適合用來打仗,雖然城裡的人對於葉孤城相當信任,但是薑晨豈能護他們生生世世?問題要在沒有最大化的時候解決,損失最小。
這怪異的對話其實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眾人都感覺得到,氣氛至少不那麼沉重了。
陸小鳳喜歡酒,喜歡美人。而白雲外城的美酒和美人不少。這簡直與內城葉孤城所住之處形成鮮明對比,他的房屋周圍很大的地方是了無人跡的。
陸小鳳借故留在這裡醉臥美人膝,他真是想不通,在這樣的地方,葉孤城是怎麼養成那樣的性格的。這簡直叫人匪夷所思。
雖然他的住處的確是靜到壓抑,但是這不遠處紅樓酒館,葉孤城就真的沒什麼興趣?
他摸了摸他多出來的兩條眉毛,難道這大男人有什麼隱疾?
葉孤城平靜的臉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陸小鳳狠狠搖了搖頭,好像要把這個詭異的想法摔出腦袋外。罪過……葉孤城就該是這個模樣,否則他不能練成絕世的劍法。
想到葉孤城,他不由就想到西門吹雪。
九月十五決戰之後,他看起來可是頹廢了不少。可是後來,陸小鳳擔心的已不是他的頹廢,陸小鳳擔心他下半輩子就要與劍共度餘生了。他對劍的狂熱大盛。他已經全然忽略孫秀青了。
目前他唯一的目標,恐怕就是練劍練劍然後擊敗葉孤城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孫姑娘,西門夫人。看西門吹雪如今的模樣,這個西門夫人當的,恐怕不那麼快樂了。
可是,一個女子,嫁給了一把劍,這種結局,恐怕也是不可避免的。
陸小鳳想了一會,卻不想了。他這麼一個俠客,原本江湖自在逍遙,這下倒好,被皇帝抓了把柄了,硬生生要懟上葉孤城。陸小鳳也為難啊,雖然葉孤城也承認了他這朋友,但他還也真是怕葉孤城又一時興起拿他的兩根指頭來試他天外飛仙劍法的威力。
劍癡的想法你永遠彆猜,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陸小鳳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所以他不理解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喜歡拿人試劍的瘋狂勁。
能擋一招是僥幸,能擋第二招恐怕就很懸。
更何況,葉孤城擊敗西門吹雪的那一劍,是玄之又玄的一劍。
這樣平靜的過了幾日。
薑晨拿出白絹,擦著那把隻屬於葉孤城的劍。
花滿樓道,“我曾經聽說,每一個強者的身後,都隱藏著一段難以遺忘的曾經。”
薑晨動作一頓,放了下這把劍,“你想說什麼?”
“唯有經曆過磨難,才能有一顆強大的心靈,而強大的心才成為強大的人,我隻是好奇,從前你又是怎樣的人?”
薑晨手腕一翻,劍光映在花滿樓毫無焦距的眼睛裡,“不該知道的,不該問。”
是的,窺探強者的過去,往往會很危險。
花滿樓深以為然,換了一個話題。他總是這般,對於所有的事情都從不強求,對於他人的要求也不常拒絕,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打破他的幸福,他溫和又寬容的看待世間的一切,這心態常常讓很多人羨慕。“如何才能算是強大的人?我沒有一雙眼睛,往往卻比很多擁有眼睛的人卻看的清楚。強者並非是孤寂的強者。站在高山之巔的人,往往太過寂寞。那是因為他在意的隻有一個,迷失在劍光裡的人,常常忽略了身邊的清風明月,當一個人迷失的時候,能找回來的,隻有自己。”
“……是嗎?”薑晨問他,他的目光涼薄,望向遠方紅色的落日,又好像沒有。這一瞬間的茫然,與從前的葉孤城有些不同。
葉孤城是沒有茫然的,他的劍,他的目標就足以讓他不會茫然。
但是薑晨不一樣。
“我向來以為……沒有誰生來就是大奸大惡之人,在他對他的生活失望之前,必然會有一段令人失望的曾經。”
“你的眼睛,難道不夠令人失望?”
提到他的眼睛,花滿樓卻依然溫潤,他嘴角的弧度都不曾變化一下,“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並不在於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於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的活下去。”
“如果想,又如何?”
花滿樓平淡又堅定,那是一種令人傾佩的堅定,正是這種堅定,讓他在任何情況下都對於生活抱有著一種熱愛的心態,“如果想,就一定能。”
薑晨緩緩笑了,“看來你也很相信人定勝天?”
花滿樓偏了偏頭,很快,連毫無焦距的眸子中都泛出些許笑意來,“人定勝天?我隻知道對我來講,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新的開始。我不需要與人為敵,也不需要追名逐利……我隻要過好我的今日,期待明日。”他伸手拿過桌邊的花朵,明明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卻依然準確無誤,他的麵上是滿足而又溫暖的笑意,“生命的花朵這般靚麗又這般脆弱不堪,我們所做的,隻是希望它的燦爛綻放的更加長久。”
“是的。”薑晨應了一聲,“它向來都這般脆弱。”
花滿樓頗為詫異的望著他,他從來沒有想過,孤高的,冷漠的,涼薄的白雲城主,也會發出這般感歎。
但是看他走到門前,花滿樓又覺得,這樣一個人,他全身上下的漠然,隻是保護自己的一層習慣性的偽裝。這樣看來,他的白衣,與這裡自由的海和自由的風是這般格格不入,可是奇異的,又仿佛是能做這世外之人。
離世遠行之感,讓人唏噓。
葉孤城,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孤城一葉,飄泊在世間,顯得是這般高傲。
花滿樓想著。在此之前他其實並不認為自己會喜歡葉孤城,就如不喜歡西門吹雪一般。
因為他們都是劍,凡是劍,就是血。
花滿樓不喜歡血。
但是,葉孤城卻是不一樣的。他也不喜歡血。
他的身上,不隻有劍,還有對於生的追求。
就像是一朵冰川上的雪蓮,明明生存在惡劣的,毫無生命可存的寒涼之中,他卻努力的生活著。
那不是一個劍客無情的劍意,那是從寒涼中凝練出來的冷漠。
同時,也是脆弱的。
凜冽的寒風壓著這個生命,但是它一直撐到了現在。
這是多麼令人感慨的生命。
花滿樓眼裡雖無光彩,但是他的內心是令所有人都羨慕的。可這樣一個人,他突然對薑晨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
薑晨轉過身,看到他微笑的臉。
“厭惡這一切又熱愛這一切。”
薑晨緩緩道,“我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
花滿樓笑出了聲,“我倒是好奇了,城主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聰明人。”
“聰明?”
花滿樓卻沒有聽到他的回複。
他知道,他已經走了。
“……”
有的記憶如水,久了就自然忘了。有的記憶如酒,時間越久越清晰。心之所念,就永遠無法擺脫。
人這種生物,哪裡能對一些事情,說忘就忘。
熱愛是本該的,厭惡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