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白雲孤葉(1 / 2)

十五月夜。紫禁之巔。

如今已經月至中天了。

涼風帶著寒意。

此時眾人坐在屋簷上,怔怔的望著兩方對立而站的白衣。

誰也沒有想到,這場決戰是一個局。真正的目的不在於決戰,而且改朝換代。

他們都覺得,葉孤城的膽子也太大了些。

隻有陸小鳳才能看到,他的孤獨。因為他的生活除了劍,真的太過無趣。取了皇帝的性命,對他而言,恐怕隻是除了劍術外,目前比較有趣的一件事。

徹骨的劍意四散開來。

他們的劍都已經出鞘,映出月的寒光。

這是這個世上兩個頂尖劍客的對決,難得一見的對決,也是,最後一場對決。

因為此戰過後,世上再也找不出這樣鋒利的劍。

無論今夜死的是誰。

西門吹雪的劍上有了羈絆,而葉孤城……

他已經是個被預訂的死人。

還是這天下共主,親自預訂的死人。

紫禁城的禁軍們正張開他們的弓箭,對準了這位與西門吹雪劍術齊名的南王同黨。

陸小鳳這麼想著,看到兩人同時出了手,不分上下。

倏忽間已過了十幾招。

稍微眼力不好的人,已然失去了劍的蹤跡。他們隻能聽到鏗鏘兵戈交擊的聲音。

但是,陸小鳳不是眼力不好的人。

兩把絕世好劍針鋒相對。

西門吹雪是已然要輸了的,他愛上了孫秀青,他已不是那個純粹的劍客,他成了一個對生死有了感覺的記掛家的普通男子。

這一招,就能定出勝負了。陸小鳳想。

劍光在漆黑的夜裡劃出明亮的白練之色。

眾人凝神屏氣。

這一戰,大家等了許久了。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

無論是老實和尚,木真人,還是公孫大娘,李燕北。

亦或是陸小鳳。

他們期待而欣賞的這一場巔峰之戰,也要迎來結局了。

迎來,以一個人死亡或兩人都死的結局。

陸小鳳其實是不想見到這樣的結局的,對於他而言,西門吹雪是朋友,葉孤城也是朋友。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傷和死去。

可是這一戰又避免不了。

因為他們都是舉世應該無雙的劍客。

他們都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能消解這種感慨的,是一個人的鮮血。

陸小鳳是能夠理解的,所以他難得的歎了口氣,心中升起幾分悵惘之情。

他看著這場舉世無雙的決鬥。

西門吹雪要輸了嗎?

陸小鳳突然瞪大了眼,他開始慶幸自己這雙好眼力。

葉孤城的劍,慢了嗎?

不,不是。他的劍隻是停滯了一瞬,繼而變得更加迅速。

隻是那樣一瞬間的緩慢。

他給人帶來的感覺突然變了。

使出的殺招往往同於潑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來。但是葉孤城,他打破了這個定律。

那樣必然見血的殺招被他微彎的手腕消解了,甚至還有餘力完美擋下了西門吹雪的劍。

兩人的劍相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沒有人看到他的動作如何,他好像隻是轉了轉手腕,變了變劍的走勢。

眾人隻看到了被挑飛的烏鞘長劍,在月色下閃著寒光。

他們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在這樣的戰鬥中,劍脫離手,就等於死亡。

西門吹雪是頂尖的劍客,無論何時,都絕不會忘記握緊自己的劍。

所以,這不是偶然,是這個人,真的以實力,挑飛了據說劍一出鞘必然見血的西門吹雪的劍。

西門吹雪望著空空如也的手,良久,“我輸了。”

他又道,“你本該第一招就如此。”

對麵站的人卻在此時蹙了蹙眉,消減了幾分出離人世的飄逸孤傲之感。

他還沒有確定狀況,迎麵見到一把來勢淩厲的劍,出手隻是反射性的習慣。因為麵對的死亡太多,已不得不養成這樣的習慣。

西門吹雪的劍脫離了手,他閉上了眼睛。

可是,他遲遲沒有等來下一劍。

西門吹雪睜開了眼睛,他也不懂葉孤城的想法了,“為何,不殺了我?”

對於西門吹雪而言,隻有死亡,沒有失敗。

而葉孤城,明明是有機會的,隻要他不收手,這一切,就結束了。

眾人都看到,這個勝利者,他手中的劍又明顯的握緊了許多。

指節已經泛出骨頭的青白色。

他卻一直沒有再出手。

因為此時,葉孤城已不再是葉孤城了。可是,這一點不會有人明白。

薑晨握緊了這把劍,一時抑鬱。他當然知道自己又死了。他當然是記得的。

那麼這個原主到底又乾了什麼鬼事情!

麵前環境全然陌生,薑晨心頓時沉了下來。麵前的人全然陌生,他的心一沉再沉。

殺氣,很多,藏在周圍。

也許是,新的身體的主人,又是天怒人怨的那種。

所以,才被這麼多人圍觀著,被這麼多人期待著一個死亡。

隻是這麼一瞬間,薑晨的腦海裡又劃過許多記憶。突然多出來的幾十年記憶就像是一道利劍,再次刺破了那塵封著的從前的記憶,讓薑晨腦海當即暈了一會。

幸而沒有人發現這異常。他們都被這一劍驚的回不了神。

白雲城的宮殿上,海崖邊,桃花下,一人,一劍。在這時候,他隻是個劍客,可是,就在方才,他闖到皇帝寢宮裡去殺人了。

是葉孤城!

薑晨得到這一點記憶,臉色都黑了。

對麵的西門吹雪問,為何不殺了他。薑晨回過神來,強迫性的平靜下來。眸光從他身上掃過,卻沒有作答,微微轉過了身。

這樣陰鬱的目光。

西門吹雪覺得,突然之間,不能在葉孤城眼中再看到他的身影了。

突然之間,他已經不再當他是對手了。

觀戰的眾人眼力都好,當然也能看到他的動作。

這是何等的目中無人,才能將西門吹雪這樣的人無視了。

但是,他們莫名又覺得葉孤城,他是有這個自傲的資格的。

就在剛才,他挑飛了西門吹雪手中的劍。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姿態。

眾人觀望著。

薑晨緩緩橫劍,眉頭一蹙,“讓開!”

西門吹雪道,“你我之間,必有死戰。”

明明殺氣極重的話,可薑晨卻是麵不改色。他問,“你想殺我?”

“不,這是較量。對於劍客而言,這是光榮。”他相當堅定。

無論殺與被殺,都是值得令人崇敬的事情。

西門吹雪不怕死,能死在這樣卓絕的的劍法之下是莫大的光榮。可是,他還放心不下他的妻兒,葉秀青。

薑晨抬眼望著他,清楚的看到他說出這句話時眼底的狂熱之情,可是他又有幾分牽絆。即使是薑晨,突然萌生了些困惑,“你不想活?”

“不,隻是死亡,也應該被選擇。”

薑晨聽他這話,驀然冷冷笑了一下,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又如何會站在這裡。

他想要離開這裡,隻一抬腳。

西門吹雪擋住了他。

薑晨刺出了一劍,這毫無預兆。

西門吹雪有頂尖的輕功,他是可以躲開的,可是麵對著這樣陰寒的殺氣,他突然不能行動了。或者說,他也不想行動。

他的生命裡,本不該有失敗一詞。能死在這樣的劍下,是榮耀。

一劍,刺穿了肩膀。薑晨冷著臉,“就憑之前你的話,我不殺你。”

西門吹雪微怔,話,什麼話?

他還沒想出什麼結果,又聽他道,“不過,這個機會隻有一次。”

“對於想殺我的人,我總會讓他們先行一步。”他沒有再看向西門吹雪,他看著底下那些自不量力的人。

這句話,好像對西門吹雪說,又好像對底下站著的那些弓箭手們所說。

眾人大驚失色。

陸小鳳連跳兩步扶住了西門吹雪,心下擔憂,“為何你不躲開?”

血流的多,但其實隻是皮肉傷。陸小鳳發現這一點,鬆了口氣。

葉孤城。

他出劍快,收劍也快,甚至沒有帶出血色。

西門吹雪卻莫名望著他的背影,隻道,“好劍法。”

薑晨沒做理會,他隻是對著城門,抬腳走了一步。

“哢……”

細微的弓箭拉弦之聲。

薑晨眸光微動,看到周圍的屋中埋伏的凜凜的箭頭的寒光。

他抬起的腳又落回了原地。轉頭四下望了望,皇宮禁衛。

他們搭起了箭,等著大內高手統領,瀟湘劍客魏子雲的命令。

魏子雲已是臉色鐵青。“葉城主,在下奉勸一句,你犯下的,乃是誅滅九族的大罪,這箭雨一出,再強的人也要射到透心涼!閣下速速束手就擒,不要輕舉妄動!”

薑晨微微垂眸。可笑!

他忽然開口問,“束手就擒又如何?”

魏子雲答不上來了,還能如何?自然是推出午門斬首示眾。無論做何選擇,皇帝陛下都不會讓他活著。

薑晨又轉過了臉,他望著城門。所以說,根本多說無益。

一個剛剛死去的人往往是不想再立刻就死一次的。薑晨就是這樣。

魏子雲看不清他的神色,卻還是握緊了他手中的劍。

沒有人麵對這樣一個強敵時,還能麵色泰然。

一列整齊的泛著寒光的箭頭對準了紫禁之巔的人。

對峙。

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陸小鳳坐在一邊,望了望下麵,又望了望上麵,歎了口氣。

看著葉孤城這一身白衣,相當瀟灑的站在屋頂,沒有了半分顧忌。陸小鳳看著他,卻總覺得,好像哪裡超出了估計。

這時候,他整個人同他的劍分離開來,可是,仍如風如雲,讓人突然捉摸不定了。

明明之前看到他,還是一個追求劍意的劍客,但這個時候,陸小鳳突然看不明白了,看不懂他的心了,也看不懂他的招式。

隻知道,他已經變了。

孤高的白雲城主,與冷漠的輪回之人,自然是有些不同的。

薑晨的神色有些陰沉,抬腳在光滑的屋頂上卻如履平地,他走了一步。

魏於雲臉色一沉,揮了下手。

“嗡!”

是箭矢發射的聲音。

陸小鳳想要出口阻止,卻發現他不知該怎麼去阻止。因為葉孤城犯下的,是當應誅滅九族的大罪。他想要殺了皇帝推南王世子李代桃僵。

連陸小鳳也想不通他為何身在江湖,卻入朝堂。

本是天外客,何意入紅塵。

就因為太寂寞了?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要知道無趣很久的人花樣作死都是可能的。

箭雨向屋頂襲來,眾人慌忙跳下屋頂,回身一看卻見到葉孤城的麵色毫無變化。

陸小鳳隻是帶著西門吹雪避開了,他還留在屋頂上。他正在想,要不要幫葉孤城避開禁軍。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孤傲的葉孤城絕不容許彆人的插手。

從方才不知何時開始,這個人的情緒就再也捕捉不到了。他的心,已然無波無瀾。

陸小鳳奇了,當真有人能無波無瀾?

薑晨手中的劍一揮,隻簡簡單單的一揮。隻看到一道寒光從他的身周劃過。

“哢擦。”

一陣箭矢碎裂的聲音。

他的身邊,箭的去勢都停滯了,從中間斷成兩半。

落下了屋頂,地麵。

他的眸色越見陰沉,冷著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讓開!”

殺氣彌漫開來。

這個時候,他平靜的麵色終於不再平靜,他身上的殺氣,簡直讓人膽寒。

“我現在心情不是很好。”他揮了揮劍,打落了長箭,望著底下那些拉弓的侍衛,“所以,不要擋路了。”

這樣的囂張,偏生沒有人敢於反駁。

詭異的響起在每個人耳邊。

他語氣平靜,但好像又有些壓不住的怒火。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不由打了個激靈。此時,沒有人選擇去質疑他這句話。

那是怎樣的眼睛,隻有黑暗陰沉,唯有淒寒劍光映在眼底。

他們心底都是一寒。

這樣的無影無形的劍,就是他嗎?

這就是……葉孤城?

他的內力,已強悍至此?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望著葉孤城。這到底是怎樣的人?明明之前,他隻有孤寂。如今,卻又這樣的漠然。他到底殺過多少人?真的隻有那樣簡簡單單的江湖傳言中所說的挑戰死了一百多名劍客嗎?

陸小鳳不覺得。因為此時的葉孤城,簡直不像個人。

也不像傳言中的天外飛仙客,他的殺氣,讓見過多少生死的人都覺得可怕。

如今他隻是足尖一點,跳離了這金色的琉璃瓦屋簷。以一種清靈的姿態,掠向夜空。

他的身形靈動,從箭雨中飛過。麵色都不曾動搖一下,好似這萬千劍雨都不能讓他憂心。

雖然劍芒過處,那一塵不染的白衣上已然有鮮紅之色滲出。

陸小鳳看著他,一時怔愣。

眾人都是一樣的。

因感歎,感歎於這個人的膽大,又感歎他的卓絕。這密集的箭雨能瞬間將人戳成篩子,但是葉孤城還活著。

甚至,他笑了。

陸小鳳心裡一寒,迅速叫道,“快趴下!”

見著葉孤城手腕中長劍一轉,他在空中,避開箭頭轉了一圈,手中的劍也轉了一圈。所有靠近的箭都被劈成了兩半。

這到底是怎樣的劍!陸小鳳也沒有答案了。

劍光在他身前劃了一圈,箭頭砰砰砰打在劍身上,然後被他的劍氣聚在一起,內勁一出,所有的箭頭都倒飛回來。

劈開了新射出的箭,又刺向底下的站著的人。

侍衛們當即有些亂了方寸了。

他們慌忙聚起盾牌擋著。

轉眼之間,看到他的白衣衝城門而去。

眾人慌忙追趕。

這個時候,葉孤城已然站在宮廷正的拱門上。他的背影隻有一點白。眾人追過去,才覺此人當真有嫡仙鳳儀,雖然他方才那一招已然收了大半性命。

濃重的血腥氣從風中彌漫開了。

今夜的月,原本明靜如水,如今卻好像染上了血紅之色。

他轉過臉來,眾人幾乎不能從他的表情上獲得什麼其他的信息,他的臉上,隻有平靜和漠然。

也有,漸漸消弭而下的陰沉。

他們看到,那一身白衣已經被染紅。但是他隻是那樣站著,卻顯的傲然至此。

他說,“……盲目的追趕,往往葬送人的性命。”頓了一會,完全無視了那些寒光,“想要殺我而不能殺了我的人,注定死在我手裡。”他身上的血,分不清是禁衛的,還是自己的。

趕來的人背脊都冒出冷汗來,臉色蒼白,對著他,渾身的熱血都好像倒流了一遍,繼而是徹骨的寒冷。

隻差一步,他就可以離開這座天子的宮殿。

沒有人能阻止他,而被寄予厚望的陸小鳳全當什麼也沒有看到。要他去抓一個朋友,這可能性幾乎與老實和尚不老實,司空摘星不偷人一樣。

葉孤城是個朋友,從第一次見他,陸小鳳就這樣認為。

他隻是太過寂寞了。

月色灑落下來,映在他留白不多的白衣上,這人,已經不再是天外飛仙客,他是全身浴血的殺神。

所有擋路的人,都死在他的劍下。

天外飛仙的劍意,嗜血的劍氣。

死去的人,都倒在地上,直到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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