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盧比偏生就不從正門走。
他翻進木窗時,便如同貓一般靈敏,悄無聲息。他曾是族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自認行動敏銳,但踏進房那一刻,就聽那道平靜的聲音響起,實叫卡盧比腳下一溜。
薑晨就看他原本敏銳機警的步子忽而一亂,要倒不倒的模樣,先覺一陣莫名其妙,不解這靜靜在此休養十天半月都半句不提回家之事的人為何忽然前來雪魔堂,後踏前半步側身反手推了張桌子過去。卡盧比借力站穩了,蒼白的臉上唰的蒙上一層羞愧之色。想他這十八年來,帶領族人打架搶地盤,從未有過失足之處。
今日硬生生要在光神麵前出醜……
實在是……
他二話不說,又要出去,方走一步,回頭看到一臉詫異的小曦,手臂的利刃緊了緊,步子又收了。
薑晨見他表情,略一挑眉,這一個動作之間,大約了解他此番前來的目的,卻也不挑明,反問,“何事?”
卡盧比默不作聲,頂著薑晨堪稱和善的微笑,鎮定異常的掃了小曦一眼,“……”
小曦一臉懼怕的扯著薑晨衣袖躲了躲,“公子……”
忽而被如此靠近且拉扯了一番,薑晨眉尖不覺一擰,轉瞬又恢複了那般溫和模樣,淡淡道,“且安心。”他不著痕跡借收玉笛的動作抽出廣袖來,決定近幾日換一件窄袖衣衫,麵上卻淡然道,“叫譚兒過來。”
此刻提及譚兒,卡盧比心覺不妙。幾不可察地動了動腳退了一步,桌子被碰得咯吱一聲響:……
“聽話。”
複雜的話他不能理解,但這兩個簡單的字音卡盧比還是懂的。他躑躅了下,目光落在小曦身上死盯了會,摸了摸手臂利刃,還是選擇掉頭出去了。
譚兒便進了雪魔堂,又從其中出來。畢竟是個小姑娘,出來之後就是痛哭,眾人安慰都來不及。哭完了,眼淚一擦,瞪著為小曦準備的房間,道一聲,“不管了,撤。”
兩步三步走遠了。
卡盧比:???
米麗古麗:……
想不到,先去的卡盧比無事,倒是丁丁被訓戒一通。
小曦雖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卻似乎是發現了這幾人還留在門外守候,在粉衣侍女攙扶下踏出門時,還相當溫柔且和善的一笑。
米麗古麗不由皺眉,看她抱著瑤琴的窈窕背影漠然無言。
李承恩終於再次踏入惡人穀。不同是,兩年前他來此處,是征討惡人穀的天策將領,如今卻是天子親自下令誅殺的逃犯。
雖有長歌天策純陽諸人屢屢相助,可此事畢竟與朝堂相關,他們出手相助,總要隱晦一些,不能叫人抓了把柄。
……李承恩在這路上奔逃,狠狠地喘了口氣,吐出的氣在冬日裡成為一縷縷白煙。他望了望身後頗不寧靜的林木,和林間驚慌詭異的狼嚎聲,心頭一沉再沉。
不知謝淵同純陽真人現下如何?自聽聞王遺風帶人抄小道提前回了昆侖惡人穀,又是百般輾轉,他們也離開了灼熱荒漠。這一離開,追殺的怪物就越來越多,無奈之下,隻得由曾與王遺風有過交集的李承恩先行一步,謝淵同純陽真人在後斷路。
這些怪物是以李承恩為目標的,若是李承恩失了蹤跡,這些怪物也不會太過糾纏。
雖依舊放心不下,但如此危機之刻,李承恩也唯有大局為重了。
所謂正道便是如此,一切為了大義,哪怕為了這義字,犧牲一切。
朋友,夥伴,家人……
薑晨之後了解麵對此情景他們的處理方式時,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身側跟來的譚兒的頭發。
這種心態,難於說是對是錯,對天下大多數人而言對,便是對。至於那對於少數人而言之錯,也算不得錯了。
敢於說錯的少數人中的少數人,還要做好準備麵對多數人的指責。
這種事情,畢竟如此正常。
泯於眾人隨波逐流的人卻往往最為安全。事有反常即為妖,妖必誅之。
薑晨曾也有一時腦熱,去設想是否他可全然不用顧忌他人,做完全的自己,不憂心來自他人殺機。但往往卻會被那累世的記憶中,歐陽少恭渡魂暴露身份後曾得到的慘烈後果兜頭潑上一盆冷水。
一個借他人屍身複活的鬼魂,一個不是人的人,何等可怕,何等令人惡心和厭惡。縱然一切非他本意,縱然他並非像是歐陽少恭那般殺人取身,但究其本質,有何不同?
裝作他人而不明就裡苟活一生,或是不顧一切放飛自我。前者何等活的卑微懦弱,後者又何等的代價沉重。
進退兩難。
活人不會管鬼魂的苦衷,妄自地將自身所思所想自以為是的套用在異類身上,並且強自斷定不同於人思想的他物善惡好壞,將利於己身的東西留下,將威脅毀去。
唯一不同,有人還能為此愧疚一二,有人卻已麻木。
愧疚麼?
當真可笑。
何必,他何必還要虛偽的故作為難。無論是那些莫名得來的身體,還是他這已腐朽變質的魂魄,從內而外,他的確便是心狠手辣屠殺無辜,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極惡之徒。
極惡之徒啊,既非正人君子,又非天命寵兒,何必要他人喜愛,又何必還對他人生出那些可笑的慈悲或是同情愧疚。
隻要他還活著,而妄圖限製他,囚禁他,摧毀他的人已死去。
薑晨出手時,心中所思,便是如此。
既都是為生存碌碌,何必去分一個高低貴賤是非正邪,他手上遍布鮮血,那所謂正,又何嘗不是?
他還能為何而愧疚!
三生路依舊是紅腥之色。
兩年前死於此處之人,是否得到安眠?
李承恩恍然一歎。
當日謝淵光明寺中聽得真相,轉口便告訴他了。
他奇怪於王遺風為何能不置一詞的如此甘心遠走,轉念想來,其實,這卻已是唯一選擇。
就如他一樣,如今他這叛變之將,在不明就裡的人眼中,不也是人人得而誅之?
在天下人公認且認定的對錯黑白之前,事實真相早已無人費心探究。
即便至今,王遺風留身之處,也唯有惡人穀。因為自貢之變,真相已隨著蕭沙的死亡掩沒,王遺風魔頭之名,再摘不掉。
薑晨聽聞李承恩已來之事,目光才從手中的《易經》上移開,淡淡評價了句,“行動太慢。”
倘若如此,如何躲得天下殺機?
也是,對方曾為天策將領,想必無論朝堂,亦或江湖,都有人相助,無論多大困境皆能左右逢源。而非原主,孤身逃亡惡人穀,孤立無援,天下伐之。
薑晨思及此,心中隱隱湧起幾分陰暗之意。說是不甘也罷,說是嫉妒也好。總之不大美妙。
若是他麵對這般狀況。他呢,他就須得如此去流浪,屠戮,不免讓踏足之處都血流成河,還要反複得勸服自己,他是對的。
勸服?
薑晨神思落到這一詞之上,不由自心底而起哂笑之意。
何來勸服?
他本來,就不曾錯過。
雖然穀主神色溫和如常,但在場幾人還是莫名覺得一陣涼風吹來,不由噤聲。
薑晨放了手中書,撫額凝眸,良久,緩緩開口,“尋個人迎他上來。”
否則此人免不得在外穀糾纏許久。
肖藥兒道,唯恐李承恩此來有詐,米麗古麗更是如此。
不過是被此刻的薑晨做了耳旁風。
他現下沒有心情去為他們闡述李承恩不得不來的前後因由。
李承恩見識過外穀的混亂,兼帶一路闖進來被多人挑釁言說當年朝廷的將軍如今也是逃到惡人穀了,我惡人穀雖自在逍遙卻也收不起您這大佛時。
天策的驕傲不容侵犯。
他冷著臉在外穀混戰了一通,愣是將人收拾了一遍。
倒是外圍惡人,見他未下殺手,更是衝上來皮青臉腫的夠著打殺李承恩。
都是殺人。
反正兩年前李承恩對惡人穀所做,也不見得什麼好事。
譚兒帶卡盧比在遠處山坡看夠了,悠悠過來相當沉穩的製止了這場爭鬥,壓了壓抑製不住笑意的唇角,道,“住手。”
她的聲音不大,卻非常有效。
眾人收手立定,轉頭一看,齊聲道,“大姐大,請吩咐。”
即便譚兒目前不過十歲,但有黑戈壁奪鵝事件積攢而來的威望,無人敢小瞧這個麵容尚且稚嫩的姑娘。
眾人道是,不愧是穀主身邊的人,果然不同凡響。
尋常人若有功勞被歸於他人指點,定然氣悶。譚兒倒是不以為然,反而對這句話非常之讚同。試問若無師父,又如何有譚兒如今?
自來到穀中以後,每每逢人提及黑戈壁之事,譚兒總免不了跟上去再大力讚揚一番師父如何如何威武霸氣,博學多才,運籌帷幄,料事如神……
以致薑晨偶有出門,就發覺穀中眾人眼中那眼神莫測又外加狂熱,仿若著魔一般,讓他間或會懷疑他是否曾對這些人施法念咒。
自然,在米麗古麗等人眼中,麵對著如此多熱切且不可言喻的目光,穀主還能麵不改色波瀾不興,實是穩如泰山。又歎穀主他寵辱不驚,穀主他氣定神閒,穀主他高深莫測。
譚兒小姐所言當真名符其實。
“李大將軍,穀主有請。”
此刻聽譚兒邀李承恩入內穀,眾人麵麵相覷。
李承恩看著來人,眼中詫異之色一閃而過。
王遺風到底拉攏了多少奇奇怪怪之人。
眼前這孩子,看著不過十來歲,眉眼秀麗,一身青色的娃娃衣,上有明珠繡線,玉雪可愛。但她行事章法清晰,早慧。至於她身後的青年,膚色蒼白,除去被黑布遮掩的眼睛,輪廓棱角分明,身材高大,全然不同於他認知中任何地域之人。此人雖看著瘦削了些,又似乎因為一些傷勢而中氣不足,但他們靠近後,那種隱隱的壓迫感,讓李承恩並不敢托大懷疑他的殺傷力。
見眾人還未反應過來,讓開道路,譚兒瞪了眼睛,冷著臉脆聲問道,“惡人穀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