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活著,便是因為家人朋友的牽絆,有人死去,是因為所有牽絆已儘數斷去。
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在特定的環境中長成自己該有的模樣。正是因為不能永遠孤立的存在,才有了利於大多數人而存在的公認的道德標準。大多數人都在遵守著這個標準,並且以這個標準去要求另外之人。但究其本質,終究也隻是利害所趨。趨利避害,是人本性,薑晨自己都是如此。人世間所有的枷鎖,都是由心而來。倘若人心無所顧忌,這種標準,又有何用。
他其實,已是一個老人。
即便有一個光鮮的皮囊,也不改變他所經曆的年歲。即便有金玉其外,也終究敗絮其中。
他低頭看著這具正值盛年的肉身,纖塵不染的廣袖華服,臉上神情莫測。誰能料到,年輕的皮囊下,卻是如此靈魂。
猶記年少之時,為唯一故鄉的歡聲笑語而汲汲營營,尚且有心暢懷自己未來的幸福,到死在大海時,也終究是感歎一句,這一世,這一刻終於到來,唯一遺憾是在不曾尋回三妹之時,又讓大哥和祖母承受如此之痛。
那時候,沉入大海中看著天光漸漸遠去,心中的不放心和掛念也不得就就此放下,去迎接這最後的結束。死亡,就是如此輕易,突如其來。
他也從來不料所有的年輕氣盛,會完結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身軀被判定的一千年的不見天日的海牢生涯。
在他到來之時,對方就已死去。因為他占據他們的身體,就活該為那些錯誤而承擔責任?難道要在所謂正義審判之時,乖乖巧巧聽話,去認錯,被囚禁,被斬首。他是否應該如此。
就這樣倉皇流離,就這樣永無儘頭,就這樣,做一個無名無姓,他人的影子。
有人曾說過,人活的久越久,就不該再對生抱有什麼多餘念頭。
薑晨隻道是,如此之人,必定沒有屢屢被潑臟水而百口莫辯的經曆。執念難消,倘若人人都能如此順其自然,世上便不會有厲鬼這種生物。
薑晨閉上了眼睛,伸手遮了遮落日赤紅色霞光,腦海嗡鳴嘈雜,也不曾攪擾到他口中念起一個名字。
他雖然閉了眼睛,手心的火焰卻是騰躍而起,開始吞噬周圍所有一切。
憑空而起的烈火,遇及林木蔓延開來,林間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叫聲。
這聲音讓人頭皮發麻,薑晨麵上的平靜卻不曾變化半分。
待李承恩醒來,已至另一個清晨。見到長亭周圍忽而生了許多不曾見過的花朵。原本此處的林木都消失不見。
又見遠處王遺風低著頭,手下清澈的水流盤旋,便有嫩綠的新芽發出,長成清麗的君子蘭。
隻是一個背影,看不到那雙雖是暗含笑意卻時不時猛然叫人心中犯涼的眼睛,李承恩就此看去,隻覺超然清貴,一時仿若世外之人。
即便是純陽真人,都似乎比不得這般仙風道骨的清華風範。
待這人轉過身……
所有仙氣啊,溫柔啊的感覺呼啦啦消散的一乾二淨,隻拿一雙眼睛看你,看的你毛骨悚然了,又不言不語自行轉過頭去。
李承恩不由想起他給他的那一石頭,倒是砸的手下不留情。
好笑!人對人不言不語笑的像套了麵具一般,倒是對花花草草這般柔和。
他站起來,走了過去。看到那些花朵下,模糊的已燒成灰燼的人形模樣,臉色忽就難看異常。
那地麵上落了不少黑色灰塊,組成一個個黑色塵埃人形,動作看似痛苦的掙紮了許久。平素焦冥被燒毀,幾乎留不下多少塵埃,如今都能在原地落出人形。可見此番,來了多少。
“又追來了?”
薑晨沉默了瞬,輕輕搖了搖頭,“這次的目標,不是你。”
李承恩皺眉,他的意思,是他?
可是焦冥在他手下,都走不了一個來回。這樣追來,不是自尋死路?
薑晨淡淡道,“正因為如此,才該死。”
原本可以借此稱霸此界,卻被攪局,一個完全克製的存在就應該早早除去。倘使薑晨身邊也有這般不識相的人,那也的確很值得人殺一次。
他思及此,神思一頓,漫不經心掃了李承恩一眼。
李承恩:“……你看著我作甚?”
說這樣殺氣凜凜的話,你還如此平靜,就跟家常便飯一樣……
另外,這樣說話的時候,請不要看著我……
他摸了摸腰間酒葫蘆,“喝?”
見他又不應,李承恩摸摸下巴,“你竟不喜喝酒?”
薑晨麵無表情的轉過身,繼續毀屍滅跡。
無儘花海不斷蔓延,覆蓋了來時黃葉如今塵灰之地。
懸崖的流水仿若被牽引一般,在這花海之上盤旋一遍,撒落。
無數綠芽又茂盛,花朵嬌豔。
如此反季節,李承恩一臉詭異的望著他,“你是人麼?”
薑晨指尖一頓,不鹹不淡反問,“我不是人,你就是?”
李承恩被擠兌回來,頗覺尷尬。
花朵燦爛的盛開,蔓延。
薑晨看了一會,忽道,“可聽說過,最美的花朵,都是長在墳墓之上的。”
他神情認真,半分也不像是開玩笑。
李承恩:……
“不曾。”
“因用人數十年的性命,養了隻存活月餘的花。”
“繁花似錦的起源,都是修羅場上無儘性命換取。這個交易,不知將軍是否做好了準備?”
李承恩不過稍作思考,便笑了,“盛世繁華,雖隻有一瞬,卻也值得了。”
“僅僅對你們而言,這卻是個不大對等的交易。”
“可對大唐而言,這十分劃算。天策之將,都可以戰死疆場,卻不能視家國無誤。”
“大唐?安知千年之後,大唐又是如何?上古君王,行禪讓賢人之製,君王皆是賢者,也改不得樓廈將傾。何況,爾等天策,究竟是為大唐而戰,還是為你們一向護著民眾而戰?”
“有何……不同嗎?”
“若是為王室而戰,就要掃平王室阻礙。若是為百姓而戰,何不掃平王室?”
李承恩心中便是咯噔一聲。繼而有些警惕,“莫非你也想分這天下一半?”
薑晨唇角一彎,語氣卻是異常冷淡,“問周九鼎,於我何用。”
即便是周,他若有意九鼎,姬發也要乖乖交來。
隻是他不想有意了。
李承恩鬆了口氣。
想了想,認真道,“我等,是為大唐而戰。”
他著重了大唐二字,無非是告訴薑晨。為的是大唐王朝,也是為大唐子民。
薑晨沉默了瞬,笑意淺淡,對此言不置可否。
選擇一個,就意味著拋棄另一個。
身處權力頂峰的人,如何與底層之人同甘共苦。即便當初為王,他也隻是簡單粗暴武力碾壓了一些不聽話的人,而沒有耐心去為他們解釋清楚。
何況如今的李隆基,開始沉迷聲色,比不得他當時頭腦清醒,也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雄心勃勃心有天下的臨淄王。
天策效忠於李唐王朝,可若李唐自內部開始腐朽,他們這些武將,又如何以一己之力挽救。
最簡單迅速的方法,就是解決李隆基,自己上位。不過看李承恩模樣,顯然並非為王的好材料。
天策將領,就是戰亂之時用生命,去換也許看不見的未來的繁華。
這就是他們的信仰,為知遇之恩,為家國天下。
薑晨對此,非常了解。他也了解,為王者為收攏這些人而付出的代價。
事實上,為家國死去,無可厚非。
心之所向,即便飛蛾撲火,也無怨無悔。
這隻是李承恩的一個選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