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穀是一夜之間聲名鵲起的門派。近二年之間,還無人可知萬花主人東方宇軒自何處來,即便隱元會,後來所能給出的消息也不過是東海人士,更多一些,就需要更大的價錢。這大價錢,也許並不是隱元會真的缺了錢財,無非隻是他們並不想說出來而已。通常而言,不會有人去出萬兩黃金特意打探一個新生門派主人的具體來曆,就像不會有人費心關心彆家新蓋院子的好壞。
萬花穀建立的時機並不算好,隻因才建成,就生了戰亂。但,以東方宇軒之才,之能,也引得許多同有出世之心的人歸於萬花。如顏真卿,如孫思邈。
江湖上些許人(譬如說長歌楊氏,東都天策)曾言,男兒當以一身才華寄予家國,而非隱居深山。萬花穀皆是出世大隱之士,這話,明顯便是對萬花穀所說。
東方宇軒並未就此反駁。但之後這戰亂中,萬花穀的作態,早已表明態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萬花穀崇尚隱然於外,此時也終究不能忍心超脫。
自成都而來,長安四周,餓殍遍野,孤兒寡女,橫臥於側,無論何人,都是不忍心的。凡入萬花穀之人,前必有此誓,有言,醫者,須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淒愴,勿避艱險、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能否遵行?
唯有能者,才能入穀。若不能,即便入穀,也會有專人前來驅除。
如此誓言,本就注定,萬花不能超然於外。此前張九齡被淩雪閣刺客刺殺,正逢得東方宇軒前去拜訪,便一直留在張府同長歌門人等著長歌太白前來接應,九齡公才借年事漸高乞骸骨之言去了江南。這一去,便不知何時能見了。
醫者治人,自不能紙上談兵,此番天水事態緊急,萬花弟子出穀,外加曆練實踐醫學,遇上了頗為難纏的紅衣教,兩方起了衝突,東方宇軒出麵調停,這才現身天水。
在此之前,東方宇軒卻未曾料到,會於此見到王遺風。
王遺風是何種人?
東方宇軒自己也不能說出所以然來。
他像他這多年遊曆間見過的很多人。
最像,那一時間,最像是純陽之人。
他走過那條充滿了疾病的悲痛的路時,最像是純陽所追求之人。
遊離於世外,對這天下視若無物。
可明明選擇漠然,卻不知為何而發笑。也許,那可以被稱之為笑。
再見他時,最像是他父親那樣的劍客,冷淡漠然,出鞘傷人。
那一瞬間,惡人穀穀主的身份,東方宇軒忽然拋之腦後了。
因而不想再追究雪鳳冰王笛。
但他想起來後,就隻能離開。
他並不喜歡惡人穀的人,也不想對王遺風有何觀感。正邪不兩立。
無論是下毒害人的肖藥兒,又或劫掠女子的米麗古麗,還是屠儘自貢的王遺風,都不該入萬花中人之眼。
隻是當他手中捏著一株艾草時,還是會想起驛站中那一眼對視。
王遺風,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如今,還不能得一個答案。
他看到這采自落晴坡的艾草,隻心道一句,絕不像是平白屠城之人。
薑晨就留在此處。也許是李承恩所言,等著謝淵兩人,也許是要看,眼中還有著希冀的光彩的人,他們還能掙紮幾時?
一場秋雨之後,山中的樹,郊外的草,就徹底轉黃了。
之前星星點點的綠,徹底隱沒了蹤跡。
這場連綿的秋雨滴滴答答落下之時,薑晨撐了把傘,走出了房外。
他記得,很久之前,也曾見過這樣的雨。
充滿了腐朽,和死亡的氣息。
這一日,他甚至束起了發。雖說也隻是簡單的束了發尾,但總歸,在世人眼中,就是規矩了些。
就是離放蕩不羈這個詞,遠了一些。
李承恩看到他,為這不同常日的裝扮莫明其妙了會,問,“穀主此時出門?”
發覺對方怔了下,似乎也不知自己此時在做什麼,回過神來,好似沒聽到他的問話,一言不發出了門。
他,不過就是想看看,這樣的死亡,會是何種麵目。
李承恩返身也拿了傘,在破舊的門前一看,人影已快要消失在淅淅瀝瀝的冰冷的雨中兩三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流民聚集之地,遠遠站著。
李承恩看到那些破舊臨時搭起的帳篷中,寒風秋雨下,瑟瑟發抖的身影,一時也不能言語了。
東方宇軒正巧見到,不由走了過來。
一陣靜寂,隻有秋風掃過,冷雨砸在傘上砰砰的細密聲響。
薑晨撐著傘,眸色清淡,看不出喜怒悲歡。
忽而以一種淡淡的,陳述性的語氣道,“等不到十日了。這三日雨過,他們就要死。”
聲音沉靜無波,好似這些生死如鴻毛飄絮。
東方宇軒道,“已經在收藥材了。”
薑晨伸出手,灰色的天際是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手心凝作一點寒冰,又複化水,空氣中的濕氣濃重,有前幾日藥草苦澀,有艾草熏蒸的清甘,更多卻是血肉腐爛,發膿的臭味,“太遲了。”
“……如何能不遲?”
薑晨唇角一彎,眸中卻不見笑意,“救回來,又能如何?戰亂一日不歇,人世何如地府?居無定所,孤獨流離,食不裹腹,妻離子散……與其拉扯回來掙紮,不如放任死去。”
“人命可貴,生靈疾苦,醫者當懷慈悲之心懸壺濟世,豈可熟視無睹。”
“慈悲之心?”薑晨自問,答案在心中變得清晰,唇角弧度漸漸隱沒,“救得一時,卻無法救得一世。”
他目光落在更遠之處,那是之前混亂的易子之地,“人在人眼中,也終成了食物一般的存在,如此之人,救之何用。”
東方宇軒歎息了聲,外圍那般惡心的交易,他不是不知,卻無法阻止,勉強道一句,“時局動蕩,迫不得已。”
“不想沃土中原,人才濟濟,卻被戰亂摧殘至這般地步。古往今來,吏民之苦,戰之罪也。”
“是麼?”薑晨轉頭看了一眼李承恩,“此言,君當與將軍探討一二。”
李承恩默默垂首。
他現下並不想探討戰爭……
東方宇軒頗有詫異,扭頭看了看李承恩,“將軍?”
如今大雨傾盆,那些人卻還不能安定。
忽有一個七八歲的瘦弱孩童身影,從遠處的篷中奔逃出來。很快,那其中就有六七人嘈雜的拿著棍棒出來,遠遠聽到什麼小雜種,兔崽子,敢咬人!彆跑,老子逮到你,非要弄死不可!
這路上摔了一跤又一跤,獨自雨中蹣跚著,卻立即爬起來繼續跑。
要麼是父母都病重不得動彈,要麼就是沒了父母。那張臉上滿是泥水,幾乎看不清麵容,唯有一雙眼睛,亮的驚人。薑晨三人站在路邊拐角,他這一路悶頭跑。到三人這邊時,猛然看到麵前站了三個高大的人,慌了慌,一時沒刹住腳,整個人跌在泥潭裡,泥水濺上幾人衣角。
薑晨看了一眼,看他摔的狠了,頓了頓,才伸手一把拎了起來,讓人站直了。仿若沒看到追來的操著棍棒凶神惡煞的人一般,轉頭淡淡繼續著他們的話題,“李隆基將得玉環,其時更無綱常之說,二位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