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公子(四)(1 / 2)

大雪飛揚。

江南很少有雪,但雪一下起來,竟似乎比薑晨記憶中長年覆雪的昆侖更加猛烈。

城郊的雪有寸許深了,寒風卷著鵝毛大雪斜斜得刮著。茫茫天地一色,了無人煙。

丁楓簡直想不通他為何選在這樣的日子出城打獵。

寒風刮在臉上,冰冷的觸感,讓人心也漸漸冷了下來。薑晨漫不經心的撫了撫白馬背的鬃毛,將身上披著的大氅提了提,取下了弓箭。

他已回來月餘了。

踏遍天下,最終來還是覺得江南風景,最為溫婉清和,讓人心靜。

薑晨自然也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是非之地,又怎會真如它表麵這般,平靜安寧。

越平靜的水,底下越是暗潮洶湧。他心中有數。他需要極快,極快的熟悉黑暗。

丁楓騎馬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伸手拍落了鬥篷上的雪。

可雖然他騎馬之時,神態自若,根本無人懷疑到他雙目失明,但身邊之人又如何能不為他提心吊膽。

公子他再比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更像正常人,他也是目盲之人。獨身騎馬,危險極大,可他心中決定,他人又根本無法勸阻。

寒冬臘月。

馬兒也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徘徊,緩緩停下了腳步。這瞬息之間,麵前的人就走的更遠了。

薑晨不曾回頭,也似乎毫無意願回頭。

丁楓望著他,怔了許久,到他的身影轉過林木邊角要看不到了,才反應過來似的,馬鞭一揚,風風火火的催馬趕上,此刻連臉上慣常的溫如春風的笑意都隱沒了。

他習慣性的落後了一個馬頭,沉默的跟著。

薑晨聽到匆匆的馬蹄聲,偏頭望了一眼,“何以如此失態?”一會兒止步不前,一會兒又策馬揚鞭。丁楓性格真真切切隨了原隨雲,無論刻意模仿還是天性如此,總之他絕非魯莽之人。這會也不知慌亂些什麼。

丁楓呆了一呆,未曾想到他會忽然主動開口,無話找話,“路滑,公子小心。”

薑晨微微一笑,也不深究,“你也是。”一個高手如何會在意路滑,又如何會憂心落雪,但他卻未反駁,反而客氣有禮的回應了。

丁楓簡直受寵若驚。當年原公子救他到蝙蝠島之後,親自教導他的全部武藝,他學成之後報得家仇,因此心甘情願追隨他忠心不二。但一到蝙蝠島上,公子他就變得不苟言笑,手段……也頗為淩厲,丁楓敬重之餘,從來不敢僭越。今日隨口一句,公子竟未像往常那般多疑他嘲笑他的眼睛,反而回應了。

丁楓揉了揉臉,嘻嘻一笑,卻不再是往日那般僅浮於表象。

兩人又走了一程,沉默,沉默到僅僅聽到天地間白雪簌簌與寒風冽冽的聲響。

丁楓想到無爭山莊的消息,試探著問,“公子,當真要做到如此地步麼?”

薑晨低頭有一下沒一下撫著馬鬃,仿佛又一時失聰了。

丁楓又問,“公子,難道你真要與山莊斷絕聯係?”

薑晨依然未答。

平素他最是個會看眼色的人,此刻卻好似全然不管自家公子是否願意回答,又問,“既楚留香已死,島上之事恐怕無人可知。若公子是憂心牽連老莊主倒也不必,隻……”

話隻說了一半,見到薑晨目光,將後一半咽下去了。

失明之人的眼底總是長久的帶著寂寞和蕭索之意。可當他那般平靜,一言不發看著你的時候,你總是再難以生出任何為難他的心思。

薑晨轉過頭,騎馬緩緩走向通往城池的官道,是否牽連無爭山莊他不想在意。可是,他做事要的絕不是十拿九穩,他隻要百發百中。

寄希望於那虛無縹緲的運氣無疑下下之策。所有的危險都要掐滅在萌芽之中。

丁楓歎了口氣,心情低落了些。公子總是什麼事都悶在心裡,從來不與人言。他不回去,恐怕還是憂心無爭山莊。若非如此,何至於在此隱姓埋名。公子一向最為尊敬他的父親,若說此次沒有避嫌之意,打死他都不相信。公子生性謹慎,此次除非確認島上之人死儘,無人能暴露蝙蝠島的秘密,否則他恐怕絕不會再牽扯無爭山莊了。蝙蝠島銷金窟已建立五年有餘,卻無人知曉它與公子的關係,就是明證。

他遊走江湖探聽消息之時,早聽聞過原東園老莊主最為寵愛這幼子,可誰又知原公子何等仰慕和敬重他的父親。丁楓跟在他身邊也不過兩三年之事,卻也足以看出公子脾性本是極為矜傲,可唯有對他父親事事遵從從無違背。甚至蝙蝠島,都是他一人秘密進行,有朝一日事發,也絕對與無爭山莊扯不上一絲半點的關係。

自三百年前無爭山莊建成以來,名俠輩出,隻近五十年,一直沒有驚人之筆。無爭山莊積威甚重,所以仍擔得起武林第一世家之名,可若長久下去,無爭山莊終會隱沒。當代莊主原東園生性淡泊,不以此事為意。但他對獨子的愛惜,無疑正是公子建立蝙蝠島極為重要的原因之一。以公子的脾性,是萬萬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無爭山莊隱沒凡塵的。

他三歲之後目盲,可心底自有一種他人都未有的傲氣不甘,上天對他越是不公,他越是要事事做到完美,證明他不比任何人缺少什麼。像公子這般人物,又有誰能讓他俯首認命。

建立蝙蝠島時,他已算好了所有好的壞的可能的結局。隻是不曾料到,楚留香會義無反顧踏進那個銷金窟中。也不曾料到,一時怒氣於心,竟輕易地斷送性命。

林木間突然閃過一道白影。

丁楓還未陷在對薑晨近些日反常的猜測中反應不過來,一支箭已嗖一聲隱沒在荒蕪的枯草叢中。

薑晨眨了眨眼,收了長弓,“是什麼?”

丁楓翻身下馬,撥開枯草拎著白兔的耳朵到他麵前,“公子,兔子。”

這幾日他已完全適應了目不能視的生活,此次極其準確要接過來,被丁楓阻止,“公子,有血。”

薑晨的手一頓,“死了?”

他明明能感到,氣流不同,它還在掙紮。

丁楓搖了搖頭,看著兔子後腿的那根長箭,“沒有,未曾傷及要害。”

薑晨微微點了點頭,“洗乾淨,送來。”

丁楓抓著兔子,摸了摸下巴,覺得自己領會了這五個字。

雖然得了隻獵物,但此刻他突然沒了來時所想的熟悉感知力的好心情,興致缺缺吩咐了一句,“回吧。”

丁楓總算鬆了口氣。自三歲那場大病後,公子目盲,身體也落了病根。天寒地凍,他縱然內力護體,又能維持多久,能早早回去還是回的好。

他這擔憂可不是一日兩日了。聽聞神醫張簡齋曾應老莊主之邀為公子調理,隻是也無可奈何,叮囑切勿讓他情緒太過激動。當日他親自下令炸了蝙蝠島,毀了數年的心血。丁楓自己都心疼了許久,遑論公子。後來發現他不甚在意,全無甚麼憂傷惋惜的情緒,丁楓又放心了。細細想來,公子自小長在無爭山莊,眼界自然非常人可比。蝙蝠島雖有諸多奇珍異寶,卻也的確不值得他這樣的世家公子放在眼中,是他杞人憂天了。

薑晨不自覺將到來之後的一切與原來的劇情對了一遍,忽然想起來,“武維揚那裡情況如何?”

問的雖是武維揚,實則也在問神龍鳳尾兩幫派的事務。

丁楓立刻反應過來,“半路殺出個雲鷹!聽聞是什麼雲從龍的侄子,不過公子放心,屬下定會想辦法解決他的。”

薑晨扣了扣指尖,“……堵不如疏。”

此話一出,丁楓便知,那位假的武維揚已成為棄子了。

“公子,蝙蝠島已毀,還要神龍鳳尾兩幫何用?”何以還如此費心?

薑晨淡淡道:“豈會無用。”

控製著長江上下運輸的幫派,總會有用的。

……

大雪之夜。

除夕。

薑晨抱著一隻兔子坐在內室。他渾身上下也是毛裘,靜靜坐著時,也仿佛跟隻兔子一樣,無害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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