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晨覺得,此人說出彆來無恙此話之時,想的定然是,楚留香都死了,他怎麼還活著。
……
滾滾長江之上,幾艘船駛向十二連環塢。
丁楓坐在其中,盯著雲鷹看了一會,頓覺此人乃是個滿腦子熱血隻會橫衝直撞的愣頭青,隨便哄哄就能讓他掏心掏肺。
假的武維揚早已先走一步了。
雲鷹舉杯,“丁兄,此番為叔父報得大仇,幸而有丁兄出手相助,在下不勝感激。日後若有用的上雲某之處,但講無妨。我神龍鳳尾兩幫定然將丁兄視為座上賓!與我雲鷹有同等的地位!”
丁楓的笑溫和又客氣,若是薑晨此刻也在,眾人就會發現,這兩人不笑便罷,一笑之時,都顯得極其無害,令人覺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他們手中也是乾淨的。“雲兄客氣了。”他眼皮也不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道義。在下遊曆江湖,一向佩服神龍鳳尾兩位前幫主豪氣千雲,俠肝義膽。人心不足蛇吞象。當日三和樓上相會,丁某也未想到,堂堂宴會之上,楚香帥尚在,紫鯨幫竟然敢公然對雲幫主下手。如今想來,恐怕當時武幫主已是個冒牌貨了。”
雲鷹恨恨道,“楚留香!哼!人人都說他俠義無雙,智謀超群。明知武維揚有異也不伸手相助。什麼狗屁的俠義無雙,我等當真是瞎了眼!”
丁楓歎了口氣,麵上滿是悵然,“逝者為大。當時局麵頗為混亂,赴宴之人又身份複雜,兩位幫主突然決戰,大家一時都未想到此點,也阻止不住。香帥恐怕也是有其他考慮。”
“哼!”對於丁楓為楚留香的解釋,雲鷹顯然沒有在意,此刻隻是大聲道,“來,丁兄!喝!”
丁楓應景的舉起酒杯。
月至中天。
“雲幫主,既然假的武維揚已伏法,在下也算心安了。此間事了,在下不便長留,就此彆過。”
丁楓站起身來,對著雲鷹一拜,夜色朦朧,一艘帆船穩穩駛來,接過他,倏忽就消失於江水之上。
雲鷹拊掌讚道,“好輕功!”
身旁一人跟上來,看丁楓的身影沒了,長長歎了口氣,“幫主,此人來的如此蹊蹺,你難道不懷疑麼?”
雲鷹眉頭一皺,顯然對質疑朋友這件事頗有不滿,卻還是忍著怒氣,“長老請講。”
“此人若真是有意相助,為何當日慘案發生之後不立刻站出來講明?如今才指名有人冒名頂替武幫主。再者,假冒武幫主之人,顯然做了許多功課,一言一行,都幾乎挑不出毛病,他又是如何知道真假?還有,聽聞當日三和堂,萬福萬壽園的寶貝疙瘩同海闊天一行人起了衝突,這位丁公子曾出手為海闊天解圍,如此種種,豈不蹊蹺?”
雲鷹道,“長老看丁兄,為人如何?”
“為人溫和敦厚,做事周到仔細,逢人三分笑,未語笑先來。易得……得人好感信任。”
雲鷹被他語氣裡的冷淡和質疑刺激到了,當即反駁,“長老未免思慮過度。以雲鷹看來,丁兄熱情仗義,義薄雲天。正如他所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像他這般的俠客,平生最看不慣不平之事,將此言奉為圭臬。若他居心叵測,為何要揭破假的武維揚?為何做了三和樓事件的證人?為何甘心助我奪回幫主之位?丁兄也說過了,當日三和樓宴會人員複雜,楚留香都不曾在意,丁兄初入江湖不久,又如何瞬間看出端倪。如今他願意現身,為我們揭露假武維揚的真麵目,換回神龍鳳尾兩幫的平靜,我等應該好好謝謝他。長老說,是也不是?”
這位長老歎了口氣,“幫主所言甚是。”
竹秋堂。
代號季春的金元寶不負他江湖上腰纏萬貫的名頭,唯一的特點是胖,他身上的衣衫也是金燦燦的,也不知繡了多少金線,衣襟後背繡了巨大的金色龍頭。富到流油恐怕不僅能用於形容他的家產,也能用來形容他的樣貌。
他坐下之時,身下的實木椅都被壓矮了三分。
薑晨卻似全然不曾收到他的示好,客氣道,“金堂主彆來無恙。”
金元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愣是未看到他身上有受傷之跡,心中一歎。感歎這蝙蝠島的主人果然是個狠角色,壯士斷腕眼都不眨。那銷金窟全然是個空手套白狼,賺錢的好地方,說炸就炸了,如今竟也沒有分毫心痛遺憾之色。
他道,“年前海中爆炸,枯梅大師同徒弟高亞男九死一生逃回來,帶了許多人身死的消息。在下聽聞之後,還為公子擔心了許久。如今見公子平安來此,當真可喜可賀。”
薑晨全然忽略了他話中的深意,容色不改,“有勞堂主掛懷了。”他也歎了口氣,“一夕之間,如此之多的豪傑葬身深海,在下同樣心痛萬分。當日在下僥幸逃的一死,深知此非天災而是人禍。枯梅大師才至華山就圓寂了,在下實在憂心某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一頭將此事栽在蝙蝠島頭上,不得已觀望了一陣,時至如今才趕到通州,幸而未錯失二月堂更迭之壯事,堂主切勿介懷。”
金元寶聽畢,心裡隻有冷笑。人禍就是你乾出來的,這會還在這裡裝傻。“公子宅心仁厚,靈慧機警,想來也是天命庇護。”
薑晨終於看了他一眼。金元寶被嘲諷的眼神盯慣了,也不在意,雖然怪異於對方眼神不同常人,但也壓根想不到對麵之人是目不能視的瞎子。他看了看底下已如火如荼的戰況,嘿嘿一笑,“怎麼?公子也對嫁衣神功感興趣?”
薑晨靠了靠他的椅子,聲如冷玉,“你我算是老朋友了。”
金元寶:“……”
怕了給你當朋友。
老朋友自然知道蝙蝠島的主人不會對嫁衣神功有意,可若他無意於嫁衣神功還要來此,那麼他所鐘意之物恐怕就需要人深思一二了。
他擦了擦胖臉上的汗,深吸了口氣,帶著一種進賊窩虎穴的慷慨之氣,“……公子有事但講無妨。”他與銷金窟做生意這麼多年,就沒占過什麼便宜。總覺得此次,還要血虧。
此刻,天字卯號。
一位年輕的少年正襟危坐,身上穿著套深藍色長衫,外頭套著寶藍色的褙子,他的臉上,也帶著一副銀色麵具,露出的下巴蒼白而毫無血色,正是江西的世家弟子所推崇的白到泛藍的貴族膚色。身後的年輕女子伸出芊芊玉指揉了揉額角,蒼白的臉上帶著絲絲愁緒,“還恩,你莫不是打算下場?”
藍衫少年手中捏著的瓷杯咯嗞一聲響,陰沉沉道,“不錯。青龍會自上而下三百六十五舵,每三十舵為一堂,三堂為一壇。龍頭從四壇主中擇優,壇主自堂主中擇優,堂主自舵主中擇優。如今突然來這麼一出,沒有鬼誰信!去年七月父親病發猝死在天山北路上,蒼龍壇群龍無首,礙於規矩,拖到今年二月才重選壇主及二月堂主。”他的臉色白到發青,不知是天生還是氣的,“病發?嗬。”
林還玉道,“我們林家的家病,何時病發你我都不知曉。還恩,父親遺體回來之時,的確是……”
“姐姐勿要多言。”他擺了擺手,不耐道,“還恩倒要看看,青龍會玩的什麼把戲!”
林還玉歎了口氣,“你我孿生之子,本不該同地相處。今日之事若到了舅父耳中,隻怕又是一場風波。”
林還恩搖了搖頭,寬慰道,“舅父並非那般迂腐古板之人。回頭舅父問起,還恩就說,孿生子不能同宅而養,又不是不能同地相處,姐姐放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還玉才問他,“舅父之事,你知曉多少?”
“楚留香已死在海中,他莫非不信?”
林還玉歎息道,“非但他不信,江湖很多人都是不信的。”無論是與楚留香同進同出的姬冰雁,又或是他的那三位紅顏知己,還是中原一點紅。黑白兩道,都在尋找這個人。
林還恩道,“蝙蝠公子一堆□□將銷金窟炸的一乾二淨,楚留香當時就在島上,若是這都不死,他難道還長了翅膀不成。”
林還玉道,“依我看,楚留香未死在舅父手下,他心裡很不甘心。”
“楚留香未死,以舅父的功夫,能殺了他?”
林還玉瞪了他一眼,“子不言父之過。我等晚輩,怎能置喙舅父。”
“好了,姐姐。還恩明白。”
此時,底下的比武台已滿是血色。青龍會雖然抬走了屍體,但濃重的血腥味卻散不開。
隻有一人還留在比武台上,但看他神態,也撐不了多久了。
天字房,已有人出手了。
薑晨端著茶杯,見此微微歎息,“天下第一的內功心法,可不是那麼好拿的。”
無論何物,凡沾上天下第一四字,都要變成燙手山芋。拿到誰手中,誰就跟個移動的箭靶子一樣,免不得被群起攻之。
金元寶終於從呆滯中回過神來,臉色分外難看,恍然大悟一般,沒頭沒腦地大歎一聲,“好狠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