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玩笑並不好笑。
薑晨徹底當做沒聽到,指著一盆君子蘭對銀杏吩咐,“……搬出去。”
丁楓隻好歎了口氣,心知他若真這般下去,明個兒說不定就要被公子調走,於是果斷又徹底熄了賣關子的心思,“好的是琅軒的初步輪廓已定型了,壞的是……聽聞中原一點紅重出江湖了。”
薑晨燃起香爐,漠不在意,“那又如何?”
“不僅如此,李紅袖蘇蓉蓉等人近乎瘋狂的尋找楚留香,朝廷也在張榜尋找英萬裡,依公子看……”
“我要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是。”
“她們,是否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是。”
“放出消息,務必要宋甜兒知道。”
“宋甜兒?”丁楓恍然。這三個女子中,宋甜兒是最直爽開朗心軟之人,即便蘇蓉蓉李紅袖兩個血緣上的姐姐能冷眼相待,宋甜兒也必然不能忍心。
“是。”他頓了頓,“關於李藍衫的死因,也調查差不多了。”
“知道該怎麼做嗎?”
“啊?”
薑晨平靜如常,“自離開蝙蝠島後,你的腦子都用來做什麼了?”
“……”丁楓認真道,“替公子辦事。”
銀杏撇了撇嘴,自認從智商上俯視了丁楓,“公子是說,李藍衫是李紅袖的親兄長,而李藍衫死於中原一點紅手中。他們一個是楚留香的朋友,一個是楚留香的紅顏知己,若知曉彼此身份,定然顧念。可是殺兄之仇絕無法輕易釋懷。公子有意令這兩人相互牽製。這個意思都不明白,丁官人,你的能力同你的職位不太匹配啊。”
丁楓微微一笑,絲毫沒有氣惱之意,“是。多謝銀杏姑娘賜教。”
銀杏反而閉嘴了。他這樣笑時,總讓她有一種麵對翻版公子的錯覺。
“之前弄玉班曾利用美色之便暗殺多個朝中眾臣,落了把柄。楓以為,此可以收為己用。”
湖廣閩粵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個最出名的戲班子,叫做弄玉班。弄玉班的男優從小就要接受極嚴格的訓練,能歌能舞能酒能彈,不但多才多藝,而且善解人意。但這些人明為優倡,實為殺手,個個都是四五歲就被送到弄玉班接受死亡考驗。其中出色之人還會到東瀛伊賀穀接受更加殘酷的忍術訓練。二十年下來幾乎十不存一,能存活的,也必然會是極端殘酷無情的殺人者。
這樣的人,暗殺和情報都極其有利。
如今蝙蝠島損毀,公子要重新建立新的國度。丁楓以為,利用一下也無妨。
薑晨悠悠為香爐中添了塊沉香,“你看著辦便是,不必事事問我。”
丁楓心道,你是老大不問你問誰。
被薑晨一眼掃走了。
銀杏一眼瞥到那份精致且華麗的請帖,問他,“公子,是否要赴江南慕容之邀?”
薑晨未說可,未說不可,起身將放涼的茶水重新放到了放在角落桌上。他們總認為他的眼睛不便,將房中之物擺的規整且空曠,稍有尖利之物都不放,即便放,也必然擱置角落,可以說甚為周到了。雖說薑晨自認毫無必要,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會讓自己承擔得起,無論房中格局,或是世事。
銀杏懂了,“公子,銀杏下去準備。”
……
五福樓。
門口咚一聲響。
一位白衣公子抓著門框,被人扶著步履蹣跚進來,顯然醉了。像這般貴公子五福樓每日接待的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原本不該引人注意。大堂客人習慣性地瞥了一眼,隻此一眼,整個客棧的氣氛都變了。
他的臉色極其蒼白,麵容倒算得俊秀,隻是腳步虛浮,顯然常年流連風月,武功根基也是極差。身側的女子一襲紅衣,濃妝豔抹,衣衫極儘華麗之物,仿佛時時刻刻體現著自己的高貴身份。扶著他進來之時,更是目不斜視,旁若無人。
小二便迎過來,笑著招呼,“喲,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呐?”能在這種客棧做事的夥計,無一不是人精,一眼便看出前頭這公子才是正主。
被扶著的公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身側的紅衣女子才上前一步,撇了撇紅唇,“新來的吧?”
小二尷尬的笑了下,“是,小的剛來兩日。”
“你們這店裡好酒再來十壇。”她隨意一看,隻能看到角落裡一桌還有兩個座位,為難道,“青玉哥……”
慕容青玉朦朧之中,見此桌之上也坐了位白衣人,此人衣衫不算名貴,但這一身與他相似的行頭實在讓慕容青玉覺得分外礙眼。明明聽到他們的言談了卻還是分毫不動。他一向橫行霸道慣了,從未被如此無視過,醉酒火起,三兩步到桌前,“哪裡來的狂徒!沒聽到本少爺的紅兒說話麼!還不讓開!”
有時,嫉妒怒火總是來的如此不分時宜。何況,他如此態度,讓人不由就聯想到家中那鳩占鵲巢自以為是總是表現的高人一等的林還恩!
越看,越覺得是林還恩在麵前晃來晃去。卻忘記林還恩一向藍袍,從來不會穿的如此素淨。
他們算什麼東西!慕容青城都要死了!他一個寄人籬下的外姓子,沒爹沒娘的賤種,憑什麼高高在上!憑什麼壓過他做慕容的家主!
薑晨對著清茶,置若未聞。
慕容青玉“啪”一拍桌子,茶杯顛了一下,茶水跳起,打濕了手,冰涼濕潤的觸感令人不適,薑晨不自覺想起很久之前鮮血沾身之感,當即蹙眉。
慕容青玉揮了揮手,一搖三晃衝大廳諸人道,“掌櫃的!今天本少爺包場!”他死死盯著薑晨,“把不相乾人等都給本少爺趕出去!”
掌櫃早已認出此是慕容旁支那位遊手好閒的小霸王,暗暗叫苦,還是現身百般道歉讓客人離開。
慕容乃是此處數一的世家大族,說一不二。他們不過是些小人物,怎敢下慕容麵子。
客人便三三兩兩散去。
薑晨等著銀杏,自然不會離去。以他的心性,通常也不會離去。他骨子裡畢竟不是那般順從聽話之人。
見他穩穩坐著,掌櫃都要哭了。慕容青玉一劍就掃過去,“還不快給本少爺讓座!”
劍鋒“嗡”一聲,插在桌上。
掌櫃臉都青了,驚叫著跑到櫃台後縮著,眼睜睜看著客人更加雞飛狗跳的跑出去,心疼自己的生意。
薑晨從懷中拿出絹布極為細致擦去手上茶水,“滾。”
他著實不喜劍刃對著他。
那女子當即衝過來,挽著少年的手臂,上上下下掃了他一眼,見他身上似乎不算什麼名貴衣衫,麵容雖然好看卻極為陌生,眼也不眨就斥責道,“你算什麼人?敢同慕容家的公子這樣說話!不要腦袋了!識相的速速把地方讓開!”
此處乃是慕容地界,慕容世家在此無疑一手遮天。常人受了欺負,一點錢賠了也就了事了,敢怒不敢言。是以上頭的人以為自家家風嚴謹,底下之人卻是橫行跋扈無所顧忌。
薑晨聞言,“……”
兩方僵持間,樓上陡然飛了人下來,是個黃衣的姑娘。她一口南國語音,即便是斥責人也讓人覺得有幾分可愛。“儂的哪裡來的喲!這是儂客舍啦呀,你莫……”又有清越的女聲笑道,“甜兒呀甜兒,你這一著急就是家鄉話,他人哪裡聽得懂。教訓人也總該說點能懂的官話。”
那道聲音立刻一變,吐字便是正經的官話了,“我就是生氣。這位公子已看不見了,這什麼慕容子弟竟如此仗勢欺人,簡直不要臉!”
一道紅衣從樓角下來,歎道,“從前可未曾見你如此熱衷閒事。”
聲音極為陌生,都是首次相見。薑晨靜靜坐著,指尖鬆了鬆。他想到那隱約是廣州地方話,又聽有人叫她甜兒,暗自皺眉。楚地方言紛雜,曆經時間,語音幾易,他一時也不能確定。
角落裡光線不如外圍明亮,麵前兩人擋著,他的神色更是無人認真注意。
慕容青玉迷醉之中見到這兩位,隻覺得眼前一亮,全然忘了方才才被罵不要臉,忘了身邊站著的姑娘,把她的手從身上撥開,對著那兩位怪模怪樣的拱手,迷離笑道,“兩位姑娘從何而來?可是首次來我江南地界,在下不才,正好對此地風光熟絡於心。兩位若不介意,在下可帶兩位姑娘遊曆一番呐。”
身後那女子跺腳氣道,“青玉哥~”
麵對這麼色膽包天的廢物,兩人頓覺一陣惡寒。
被稱作甜兒的黃衣姑娘擰眉,“袖姐姐彆攔著我。可氣!著實可氣!”霸道無恥,卑劣下流,仗勢欺人。三個他都占全了,簡直沒有放他一馬的理由。她隨手一甩,袖中一道暗光劃過,慕容未及避讓,肩胛骨上就紮了根銀針,酥麻的感覺還未傳遍,他已不能動了。
慕容青玉當即酒醒大半,慌了,“啊啊啊啊啊,你這妖女!你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他酒後方醒,神智不清,竟全然忽略了肩頭那露出的短短一截銀針。
黃衣少女就看了一眼薑晨,滿不在乎的扯過隨她而來的紅衣女子,狠狠地瞪了眼慕容,“袖姐姐,走吧。這裡東西臟,看了實在礙眼睛。”
銀杏提著禮盒進來時,見到這邊桌上的刀,臉色一變,一個掠身拔劍扔出,落在他們腳前,差一寸就紮到鞋子。斥道,“你是何人!”
慕容青玉又駭了一跳。隻是他顯然還認不清形勢,一見又是麵前這自始至終泰然自若的少年之人,臉色沉下來,氣衝衝吼道,“本少爺乃是江南慕容子弟,還不快速速放我!我出了事,慕容家必然饒不了你們!”
跟著他的那紅衣女子,心中亦然怒氣衝天,暗恨慕容的薄情,又恨他的多情,隻不敢對著這位慕容家的財神爺發火,狠著眼睛瞪著對麵的李紅袖,若她手中有刀,恐怕無人懷疑她會一刀劃上去解恨。
明眼人一看,兩人身著紅衣,一則媚俗,一則冷傲,對比明顯。便知為何她對這位袖姑娘,方才這慕容家的人對這位公子,如此沒事找事了。
江南慕容也算百年世家了,家風嚴謹近乎苛刻,最最崇尚那些所謂的古時貴族,連臉色都要追求魏晉時病態的蒼白。在慕容家,這樣一無是處的花花公子竟能存活至今,著實不易。
銀杏甚覺奇特,當即回諷道,“江南慕容本代無直係後人,慕容家主已傳位於表家還恩,你算是哪裡來的慕容子弟。”
慕容青玉臉色一陣青白,一腳踹翻了身側長椅,指天罵道,“林還恩算什麼東西!不過是沒爹沒娘的野種!慕容青城是瞎了眼,才叫他鳩占鵲巢!”
顯然銀杏此言,紮到他痛腳了。
眾人皆是一怔,心中暗想此人又是何身份。良久,愣是沒從記憶中找出任何關於這人的信息。一就是他實在功績太少,江湖上沒有半分名氣,至於二,恐怕是在慕容世家身份太過低微,連露臉機會都沒幾個。
銀杏也坐了下來。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此乃是江南慕容的地盤,他想必要到了。
這想法未歇下,門口就有人進來了。
“慕容青玉,你做什麼!”
慕容還恩冷著臉,踏進門來。一群家丁衝進來綁了慕容青玉,低聲斥道,“你在家中胡鬨便罷,不要丟臉丟到外麵來!”他過路之時,在慕容青玉肩頭捏住針尾,隨手抽下。
慕容青玉似是有些怕他,方才的淩厲氣焰熄的一乾二淨,縮在一邊不敢言語,對著慕容還恩的背影恨不得瞪出個窟窿來。但慕容還恩一回頭,他立刻就低頭沉默。
慕容還恩依舊是藏藍色的長衫,袖口衣襟都是淡色流雲紋,比之上一次相遇衣衫又華麗貴氣了許多。腰間綴著一枚青翠的佩玉,似乎正是慕容家主的信物。
他到薑晨麵前,笑得文雅,全然忽略了周圍一片狼藉和地上那把慕容家的劍,微微一拜,“薑兄遠來,恕還恩有失遠迎。家中弟子狂妄自大,薑兄見諒。”
“無妨。”他站起身,淡然自若,全然將慕容青玉視若無物。
“此地雜亂,薑兄可願隨還恩進慕容府一敘。”
薑晨無不可應下,“請。”走了兩步,才想起來,轉過頭來,“今日兩位姑娘解圍,多謝。”
說是道謝,未免也太過平淡。
慕容還恩隨他望去,見得三位身姿婀娜明眸皓齒的妙齡少女,臉色當即忽青忽白,強撐著笑臉跟著薑晨。
薑晨腳步一頓,“慕容家主怎麼?”又疑惑道,“何以氣息紊亂?”
慕容還恩臉都扭曲了下,眼角掃到跟來的銀杏,強行笑著回道,“無事。”
薑晨便不再問了。
蘇甜兒支著下巴,看著人影遠去,“袖姐姐,你覺不覺得他有點奇怪?”
“何以見得?”
“他坐在那裡,讓我想起了無花。”
李紅袖失笑道,“無花卻並非一個瞎子。”當初無花身死,宋甜兒可是難過許久。宋甜兒平素最崇拜的,除了楚留香,便是妙僧無花了。
宋甜兒感歎,“如此風華霽秀,竟是個瞎子麼?”
李紅袖點了點她的額頭,“他雖行動如常,眼睛卻寂寥無物,我還能騙你不成。”
“這位公子泰然若素,脾氣溫和,處事不驚。若是他在,定然……”她的語氣忽然沉重了,憂心忡忡,“袖姐姐,你說他……”
“他不會死。”李紅袖望向慕容青玉被綁著的背影,冷冷道,“世上不平之事如此之多,他絕不舍得拋下這一切。”
……
五福樓之事早已傳回府中。慕容青玉是庶出,當初為家主之位曾陷害慕容青城,敗後沉溺聲色,花天酒地。前前任家主念及慕容府人丁單薄,硬生生從慕容青城手下護他一命。此人出身低微,母親是紅樓女子。慕容青玉本性又囂張跋扈目中無人,在慕容家極不招人待見。若非是慕容一青臨終特意交代,留下這一代慕容僅有的血脈,依慕容還恩脾氣,早就尋個借口扔人去刑堂好好學習了。
江南慕容府。
江湖無人不知如今慕容府人丁零落,不過,人丁零落也仍然是武林世家,雖不及萬福萬壽園那般熱鬨繁華,但是僅在此地,慕容府依舊說一不二。雖礙於慕容威嚴無人敢於直言,但底下所流傳關於慕容之事,也都不太好聽。說這慕容府中人似乎都不算長壽之命,去年七月,慕容青城妹婿林登經商遠行,客死異鄉,慕容思柳悲痛過度,不久也撒手人寰,今年二月,慕容一青又病逝,慕容青城癱瘓麻木,那位寄養在府中的表小姐林還玉身體也嬌弱的風一吹就倒,眼見著就活不長。慕容一家簡直黴氣纏身。不算則已,細細算來,竟叫人頭皮陣陣發麻。
林還恩作為林府唯一男丁,自然接過了林府重擔。隻是林登死後,林還恩的脾氣變得愈來愈古怪,眾人隻以為他是驟然失去父親,心中不能接受。
事實為何,自當又是個隱秘。
當代家主慕容一青年輕時為護身懷六甲的妹妹而受傷,落下暗疾,神醫葉良士看過後,道是毒性太深,恐怕不能再有子嗣。後來多年,慕容府的香火果然應了葉良士之言。
他的母親慕容思柳說過,"還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他從小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因為我們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經決定要用這個孩子報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麼困難,這個孩子部一定會挺身而出。慕容家果然有困難了,還恩本來是可以為他們解決的,隻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