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還恩心中素有溝壑,豈能看不出近日以來對方對他,或者說對慕容家的冷淡。
他尊稱對方兄長,對方雖未直言拒絕,卻也一直隻是不鹹不淡的四個字,“慕容家主。”想來無論他人喚他什麼,他大約都不會拒絕,因為他根本無心在意。
他在萬福萬壽園之時,想了又想,還是沒想出自己哪方麵不夠周到,以至於這位“救命恩人”對他是如此疏離,或者說,戒備。
他看著總是幅平淡溫和模樣,內在卻實在是個不易親近之人。
三月初七。
萬福萬壽園花香四溢。這是江南最令人羨慕之地,金家的那位太夫人更是諸多世家夫人最為理想的榜樣。
她也許可以說是世上最有福氣的一位老太太了。
彆人就算能活到她這樣的年紀,也沒有這樣榮華富貴,就算有這樣的榮華富貴,也沒有她這樣多子多孫,就算有這麽多子孫,也不會像她這樣,所有的子孫都能出人頭地。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氣,而且還懂得怎樣去享福。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她的兒子和女婿有的是總鏢頭,有的是總捕頭,有的是幫主,有的是掌門人,可說沒有一個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其中隻有一個棄武修文已是金馬玉堂,位居極品。還有一個出身軍伍,正是當朝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她有九個女兒,卻隻有八個女婿,隻因其中有-女兒已削發為尼,投入了峨嵋門下,承繼了峨嵋苦恩大師的衣缽。
她的孫女和外孫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雖然這一次,她最終也沒有等到最小的那位孫女兒,被譽為火鳳凰的金靈芝前來祝宴。
呈送壽禮大宴之後,慕容還恩便自行出來,在偌大的庭院中遊走。萬福萬壽園是江南最美麗繁華的庭院,果然不錯。假山流水,亭台樓閣,無不精美。令無數人豔羨。
慕容家雖也極儘精美華貴,但比之此處,還是差了幾分。
如今萬福萬壽園人丁興旺,枝葉繁盛,慕容世家卻是人才凋零,對比之下竟顯得如此淒涼。
慕容還恩歎了口氣。長安那邊還要約戰慕容,想想真是令人無比頭疼。
他才走著,卻見涼亭處一位站著個老人,望著熱鬨的萬福萬壽園,久久歎息。
“還在想隨雲之事……”此聲音竟是方才見過的金老太太。
“太夫人。”聽著那人溫厚的聲音如此回了一句,
“老莊主,逝者已逝,你我節哀。”
“太夫人見諒。”
這位老者著一身皂衣,腰間係著一枚紫玉,顯然並非尋常人家。他鬢發間已隱隱顯出白色,年紀不小了。看他眉眼,慕容還恩竟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
江南世家貴胄,他鮮少不識,而其中能與這位老夫人平起平坐的更是少之又少。他想起來之前聽聞江南萬福萬壽園與關中原氏頗有交集,如此想來,能站在萬福萬壽園太夫人麵前的人,便隻有無爭山莊原東園了。
看來江湖傳言還是表象了些。無爭山莊與萬福萬壽園豈止是有交集,可以說是有交情了。
正午之時,便要前往大院為金太夫人拜壽,吃壽麵酒宴,慕容還恩雖有心在接近一些聽聽,一看日頭,卻也沒有多的時間,隻能退走。
原東園扭頭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金太夫人隨之望去,看到他的背影,撫了撫她的龍頭拐杖,才講道,“此是慕容世家的新任家主。”
原東園歎了口氣,“也是個年輕的孩子。”若是原隨雲在,他接下無爭山莊,也該是這般年輕氣盛模樣。
金太夫人坐下來,“近來嫁衣神功之事鬨的沸沸揚揚,原莊主可有耳聞?”
原東園沉默了一瞬,沒有接話,隻是道,“江湖已不是我輩人的江湖了。”此話顯然是不想插手此事。
金太夫人卻笑了,她笑之時,就讓人覺得好似是個富貴的鄰家奶奶,和藹可親,“嫁衣神功流落江湖,且不論幕後之人有何打算,鐵大俠事至如今不置一詞就有些令人生疑。”
“太夫人不必多言。無爭山莊遠離江湖已久,如今原某再沒有心思踏入江湖紛爭。”
“原莊主,老嫗明白,隨雲之死對你打擊很大。”她長長歎息,勸慰道,“老嫗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你要明白,逝者已逝,傷悲無用,世事如此,你我無法改變。”
原東園動了動唇,強忍著沒有說出,金靈芝是你數十個孫女中的一個,隨雲卻是我唯一的孩子這樣大失風度又極其尖酸刻薄的話語。他已表現的有些冷淡,“金太夫人倒是想的開。”
金太夫人知道他已生氣了,她望著滿園花團錦簇,心中亦感傷悲,“靈芝是我最最寵愛的孫女兒,我又豈會不難過。隻歎當日見與她鬨騰的,乃是楚留香胡鐵花等人,便未在意。豈料他們找去了蝙蝠島。我總覺得,此事必有蹊蹺。原莊主難道從未調查過?”
原東園道,“若有蛛絲馬跡,原某也不會甘心立下犬子衣冠塚。”他遣人去海上調查,毫無結果。親上華山去問高亞男,她更是一問三不知。如今那島上之人全無蹤影,他又能調查什麼?
但一直以來,一個疑雲落在心頭,他誰也沒說。他自認了解自己的兒子,雖然原隨雲三歲目盲,但他平素乖巧聽話,為人更是隨了山莊謹訓,待人溫和寬厚,處事不驚。
他為何會去蝙蝠島?
轉眼四月桃花。慕容青城猶疑多日,終於按捺不住,邀他一敘。薑晨自無不可。
他天南海北聊了一通,薑晨便眼也不眨地隨他,安靜聽著,仿佛全然不知對方邀他前來所為何事。
若他有心,自然不會與人無話可說。隻可惜,他無心如此。
慕容青城見他始終一副冷靜自持穩如泰山之色,心中同樣沉重,心知不可能讓對方主動相助,於是狠狠地咳了幾咳,“先生妙手,救的我妹還玉一命,令在下驚歎不已。在下重病纏身,不知能否為在下相看一二。”
薑晨麵上似乎浮現了一二“怔然”之色,似乎不明白為何從江湖風雲突然談到人身舊疾。但他還是淺淺淡淡笑了笑,“承蒙不棄,在下自當效勞。”
慕容青城倚著軟塌,神色靡頓,身體已是油枯之相,此時已無他計可施,才不得已請了個陌生之人。
他支著身子,頗為艱難的撩起衣袖,將手腕露出,薑晨伸手,他卻畏縮了下,盯著薑晨的臉,麵上懷疑戒備之色漸顯,不由與身側之人相視一眼。
薑晨的手落了空,“慕容閣下……”
明知他看不到,慕容青城還是覺得頗為尷尬,強笑了下,猶豫著伸出手來,“失敬。在下隻恐久病沉屙,不能再愈,因而……因而心有猶豫。”
“那……”
慕容青城當即伸出手,虛弱卻堅定地說,“既然請了薑公子過來,在下自然是信任閣下的。”
薑晨對此言置之一笑,指尖搭上他的腕脈。
脈象虛浮,氣息暴躁,內力混亂,剛猛至極。人若能用之,可謂利器。人若不能用之,則為毒藥。
與當年暴走的羲和陽炎,頗有同工之處。隻是,嫁衣神功可廢之,羲和陽炎卻如附骨之蛆。
慕容青城一直盯著他的臉,好似這般就能看出他的心思。但自他把脈以來,神色平靜,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慕容青城心中沒底,又恐怕他看出什麼端倪,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就在他忍不住出口相問之時,薑晨鬆開了他的手,道,“在下知道,功法乃是武人之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