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辭顯得極為尊敬,但是聯係對答之後,卻並不令人覺得自己受到了尊敬。
眾人:“……”
裡頭的人顯然怔了會,才道,“小小孩童,卻也爭強好勝不肯吃虧。”
薑晨抱好了弓箭,對於這褒獎對立麵的的詞語完全習慣,端的一派雲淡風輕,“先生多心了。”
“這位小公子,你的船漏水了。”那聲音提醒道。
“勞先生掛心了。稍後自會有人處理。”
“若不介意,便上船來吧。”
薑晨偏了偏頭,“謝過閣下好意。”他望了望那艘徑直過來的船,“不過,接我的人已來了。”
“管家。該回家了。”出了此事,他覺得有必要暫時回去一趟。
他翻身越過船舷,穩穩落在過來的木船甲板上,走入船艙。管家一邊大呼危險,公子小心之類,一邊畏畏縮縮手腳並用從那艘漏水的畫舫過來。
等船走遠了,這艘沒人的畫舫快沉了一半,船艙的人問,“這是哪家的孩子?”
有人答,“是……太守家的。”
“是桓氏啊。”那人微微歎息,“竟是桓氏。”
事實上作為杭州太守,跟隨在馬俊義身邊的人總是不少。薑晨平日出門,周圍明裡暗裡與馬家相關的人總少不了幾個。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卻也懶得拆穿。因此今日畫舫破損,他沒有擔心。退一步而言,即便不幸落水,這裡並非深海,他可以自己遊上岸,不會,再毫無聲息沉沒了。
才一入門,薑晨被人叫去了正堂。馬太守指著副座之人介紹道,“佛念,這是王叔叔。你可記得?”
那人穿著皂色碎花長袍,腰間係著和田玉,頭頂金冠,一派華貴,隻是麵上紅脂□□,言語間時不時翹起的蘭花指,顯得過於女氣。
薑晨低頭,對這種稍顯特彆的作態也沒有表現任何特彆的態度,完全符合禮節地拱手一拜,相當給麵子的應聲,“見過王叔叔。”也許他記得,也許不記得。那又如何呢。總歸上座的兩位想要的,就隻是他這後輩拱手這一拜,然後無論真心假意的表現得謙謙謹謹地去問一句好而已。
如此,他們便會滿意了。
王卓然紅唇一勾,走過來,翹著指尖拍了拍他的肩膀,細聲細氣笑道,“喲,幾年不見,佛念長得好啊。”他轉眼看到還未處理完善的靈堂,對薑晨歎了口氣,有些遺憾,“隻可惜……”
因著薑晨在場,沒有說出口。
桓妹也是……怎就如此想不開呢。
馬太守也跟著憂愁了番,“怪我,怪我當時……”
沒注意到她的不對。
他……他至今還記著,阮兒當日,看到他帶了如玉回家的表情。隻可惜……他未曾在意。
懷遠桓氏。桓阮逝世,桓氏最後的嫡係血脈,也就此沒了。七年前他娶桓阮時,嶽丈桓溫尚手握重權,隻可惜佛念五歲時,恒溫便過早逝世了。自此桓氏一落千丈。
隻因當初恒溫領兵時,清算各大世家,與庾氏殷氏結了不少梁子,一朝逝去,被一直壓製的庾氏就開始反撲了。三家基本是兩敗俱傷的結局。桓阮這一輩子弟,兄弟外調的外調,下放地下放,桓庾殷仍舊針鋒相對。唯有她女子之身出嫁,才勉強未受波及。
隻可惜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太守,至今也不敢再去接近中央氏族,隻怕有人會對他暗算報複。
惜隻惜,桓氏崛起的太快,衰落的,也太快了。
薑晨不經意掃到他的神情,垂首,隻覺好笑。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桓阮在世之時,馬俊義給她的隻有拳腳和辱罵,她去世下葬了,馬俊義倒是知道遺憾和後悔了。
不知遺憾的是人,抑或權勢。
東晉四大士族,王謝庾桓。王導已死,庾亮儘忠,桓溫病逝,新任宰相,謝氏謝安。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中,謝安將為陳郡謝氏未來三百年的榮光而經營,牽製和平衡本代世家大族。
王謝世家。
薑晨覺得,自己應該慶幸這具肉身的血緣關係上的那位外祖父恒溫,沒有對王謝庾三家同時動手。
王卓然打量了薑晨好一會兒,見他一直低著頭,心道他一向尊敬桓氏,這會兒恐怕是為桓氏的去世而難過,隻好與馬俊義換個話題,道,“俊義兄,佛念是個好孩子。”
馬太守:“卓然兄不必安慰我了。他……哎……”自家人知自家事。士族的學習生活條件比平民不知好了多少,可他,卻連那些平民的孩子都比不過,去年的杭州禦射大賽,作為士族後代,佛念卻輸給了平民,實在……令馬家麵上無光。
王卓然合了手中折扇寬慰道,“佛念畢竟還小。”禦射大賽的許多參與者,皆是十歲以上了。
“對了,俊義兄,佛念今年可是七歲?”
“不錯。一晃,七年了啊。”他娶了桓阮,七年了。
王卓然下意識掃了眼薑晨神色,心裡默歎,歎求俊義兄不要在孩子麵前屢屢提起桓阮,“佛念該上私塾了。”
“這……”
“俊義兄乃是杭州太守,杭州最好的又是尼山書院,名聲遠揚,朝廷常常會去書院聘請人才。進入尼山書院,幾乎就是半隻腳踏入朝堂。馬兄不如考慮考慮,送佛念孩子去那裡求學。”
“尼山書院?這……我也有幾分了解。可這尼山書院說是地處杭州,距離杭州城卻也不近。此書院連學三年,非節假要事不得回返。學子入學之齡一向都在十六歲之上了。”馬太守搖了搖頭,有些憂愁,“卓然啊,佛念這個年紀,也隻能請授書先生來家中教習,尼山書院,怕是不會招選啊。”
王卓然笑道,“俊義兄多慮了。我看佛念這孩子天資聰穎,早入學也算不得什麼。俊義兄若是擔心他年紀小,隻消帶上個年紀大些老實的書童便是。”
“這……”馬太守下意識看了薑晨一眼,“佛念,你的意思呢?”
不知為何,自桓阮故去,如今他麵對這個兒子,卻再也提不起當初嚴厲苛責之心。
殊不知離家一事正和了薑晨心意。“學無止境,孩兒願往。”
馬太守愣了一下。總覺得從這語氣中聽出了幾分愉快,好像巴不得趕緊離家遠遊永不歸來一般——
“可……”
王卓然笑了笑,“俊義兄不必再多慮了。依我看呐,佛念這孩子舉止大方,品行端正,豈會不被招錄。”他摸了摸下巴,“也罷。尼山書院山長也是我王氏族人,待我修書一封,看他賣我一二分薄麵。”
……佛念這般品狀,不由就讓他想起堂兄王羲之。他王卓然自認苛刻,看著這孩子都挺滿意,言辭有禮,進退有度,穩重自若。想來自詡有教無類心胸寬廣海納百川的王世玉也不會對他不滿意。
“可是尼山書院去年才招了學生。即便要佛念入學,也要到明年了,卓然賢弟不必為我等壞了規矩。”
王卓然打開扇子,掩著唇角笑了笑,“俊義兄可真是客氣。怕還是舍不得孩子出遠門吧。也罷。等他明年入學也好,俊義兄可以抽空多多為佛念籌備一二。”
“如此……也好。”
“佛念年幼,尚未取字。如今要求學書院,卓然,不如你來為他取個學名如何?”
“俊義兄……”王卓然頗有感動,為他人子取名取字,若非真正情誼深厚,是不可能的。
足可見,馬俊義的確是將他作至交看待。
“如今時局不穩,希望佛念日後,如同桓溫老將軍一般,是個文成武就,既能妙辯廟堂又可征戰沙場之人。文才韜略俱全,可這文韜文略不覺順耳,就文才吧!馬文才!俊義兄以為如何?”
“文才。嗯,不錯!不錯。”
“佛念,你以為文才一字如何?”
事已至此,話已出口。
薑晨沉默了下,拱手微拜,已無心表現任何不必要的異議,依舊客氣,“謝過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