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彥這日很晚才回到佟園。
在馬車上,距離佟園正門遙遙百米,就能瞧見兩盞招搖的紅燈籠迎風晃蕩。
慎興永架著馬車不忘回頭喊:“少爺,老太爺迎您回來呢。”
舜安彥掀開馬車簾子,伸出頭來瞧了眼,又坐回了車裡。
他揉了揉眉心。
從那兩箭後,他應付了一圈人,康熙、皇子、蒙古人挨個對他進行了靈魂上的拷問和肉。體上的測試,現在好不容易回家還得麵對那位激動的祖父。
清朝不是現代,沒有筋膜槍沒有按摩椅甚至沒有咖啡紅酒,他這樣勞碌一天連個休息解壓的方式都沒有。
開車不看路,人生全是報應。
他都數不清這是自己都幾次這麼唾罵自己了。
他下得車來,首先看見了現在本該在京城佟府夾道宅院裡的額娘。
“額娘聽說了你在禦前長了本事,趕緊來瞧瞧你。”
佟大奶奶拉著兒子的手淚眼婆娑,“你上次一跤跌了以後,額娘總擔心你落下病根,如今看來真是全好了,我和玉卿都在家中落下淚來。”
舜安彥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垂頭抿了抿唇,慎興永立即上前道:“大奶奶,少爺今兒在禦前累了一天了,奴才先扶他回去休息。”
“我來我來。”
佟大奶奶身材嬌小,快十四的兒子已比她高了一點點,當她伸出手要攬住兒子時,略帶尷尬地發現有些夠不上。
“嗬嗬,阿彥最近長得很快啊。”
“額娘,您早點休息吧。”
“你們扶大奶奶回去先歇息。”
是佟國維,他也自園子回府,見到大兒媳熱情地摟著孫子,不由出聲吩咐下人把她請回去。
“你也難得來園子,既然來了就歇息幾天吧。”他目光沒落在兒媳身上,隻朝孫子舜安彥伸出手,“你和祖父來。”
佟大奶奶失落地瞧著獨子離開。
她就這麼個兒子,從小視若珍寶,可到了三四歲上家裡都嫌她把孩子養得太悶,公公更是直接發話把舜安彥要去親自教導。
如今快十年過去了,她並沒覺得孩子比以前活潑多少,但不與她親近倒是真的。
她的陪嫁嬤嬤勸道:“大奶奶莫難受,少爺就是這樣寡言少語的性子,其實這樣也好,不然容易在禦前出過失,您瞧瞧隔壁大房那幾位不就是如此?”
佟大奶奶擰著帕子歎了口氣,隻道:“我自然知道話少不是壞事,我隻怕他和玉卿都疏遠了,下月他就十四了,轉眼十五六也該定親了,我再不打算打算……”
“誒,大奶奶,這事不是嬤嬤說您,大少爺是佟家的大少爺,他的事都還是要老太爺點頭的。”
佟大奶奶原地跺了跺腳,滿是遺憾和憋屈地回了院子。
那廂佟國維帶了舜安彥到自己書房,這書房在佟園中路,三麵環水院中種了兩株楓樹,八月初秋楓葉已紅了一半,紅楓似火落佟國維眼裡就和他長孫紅火的前程似得耀眼。
他親自泡了壺茶,分倒在兩隻青瓷杯中,遞給了舜安彥一杯。
“今兒累了,多喝兩口。”
舜安彥恭謹地接過茶盞,小口抿著茶。
“這是桂花九曲紅梅,浙江以綠茶聞名,嚇煞人香和龍井尤其出名,而這九曲紅梅是浙江二十八種名茶中唯一的紅茶,你手裡這杯是取金秋的第一批桂花配早春最好的九曲紅炒製而成,即使是杭州織造府也隻喝上了五天。”
佟國維笑了笑,仰頭將自己的茶一飲而儘。
“托你的福,祖父這次喝上這桂花香比京城所有臣子都早,連幾個大學士都不及我。”
舜安彥明白了過來,“是萬歲爺賞您的?”
“不是賞原來的國舅佟國維。”佟國維又倒了一杯,點著頭又嘬了一口,“是賞有個好孫子的佟國維的!”
舜安彥擱下茶杯站了起來,“孫兒剛在馬車上又把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其實不該逞強出這個頭,出來時喀喇沁噶爾臧台吉那兒的臉色也不太好。”
佟國維揮揮手毫不在意,“坐下坐下,彆板著個臉,年紀不大說話快比我還老氣了,坐下坐下。”
佟國維拽著孫子的衣服把他按在座位上,並把茶盞重又塞回了他手裡。
“喝吧,待會兒把這些禦賜的桂花九曲紅都拿回屋裡去喝,杭州織造快馬加鞭統共先送到了兩斤,萬歲爺儘數都給了我,表揚你今日在馬場壓下了噶爾臧他們的氣焰。”
舜安彥眨眨眼,繼續低頭抿那杯茶。
佟國維望去,他這長孫的心思沉穩比自己的幾個兒子都強,但就是和鋸嘴葫蘆一般,在自己麵前也不願多說幾句。
他不說,隻能自己說。
“噶爾臧和三公主的親事雖口頭曾說定,喀喇沁親王福晉也到京在太後麵前請過安,但聖旨遲遲沒頒。宮裡傳出的消息是太子和幾位公主都對噶爾臧有不滿,太後如今又很向著五公主,所以萬歲爺那裡頗有些遲疑。”
舜安彥眼神閃了閃,又抿了口茶才說:“孫兒聽五阿哥說起,五公主下月生辰,太後想要替公主辦一辦。”
“到時我讓管家備份禮。”
“好,孫兒到時麻煩五阿哥送到五公主那裡去。”
佟國維蹩眉,不太高興孫子把話題扯到了這種不起眼的小事上。
他放下茶盞揉了揉滿是皺紋的眉心,想著今天這件事中的紛繁複雜和牽扯之廣,決心要和長孫掰開了揉碎了細說清楚。
“噶爾臧六月離京,八月又回來,也是因揣摩不定萬歲爺的聖意。但其實無論聖意如何,滿蒙之交,都是滿洲在前蒙古在後,所以你今日雖然有些莽撞,但萬歲爺看在眼裡卻是十分高興,且萬歲爺說了,就得要你這個年紀的出頭才正好,但凡你再加上幾歲反而不合適站出來了。”
舜安彥舉著茶杯,眼睛凝視著書房的地毯一角,輕輕“嗯”了一句。
佟國維自己說了一大通,孫子卻無波無瀾,便覺有些無趣。
隻見舜安彥擱下喝了兩口的茶盞,站起來道:“祖父,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歇歇。”
“行吧,你先回去歇著,這些日子去書房自個注意點。”
孩子太早熟,家長嘮叨的都無趣,佟國維讓管家把禦賜的那兩斤茶都包起來統統送到舜安彥的小院,又著人再給他添幾把良弓和寶劍。
舜安彥前世對茶就沒什麼了解,他家不比元家那般風雅,老爺子家風就是孩子不能嬌養,能喝涼白開的就決不許碰飲料或酒水。
倒是慎興永他們拿到那包茶激動不已,從書房到馬車上成日給他泡上這茶,弄得他裡外進出身上都有了股淡淡的桂花香。
*
那日後,元衿又在屋裡養了幾天。
她素來是好動的人,養病等同於坐牢,每日就披著銀貂望眼欲穿地盯著大門。
“五哥哥來過了嗎?”
“五阿哥今早天不亮不就來陪您用早膳了?”
“四哥哥什麼時候來?”
“四阿哥昨日陪您下棋到二更天才回去,說今兒若能不上騎射就過來。”
“那三姐四姐呢?”
“二位公主說了一定來陪您用午膳。”
青山也在歎氣,以前不知道自家公主這麼怕寂寞,然而在太醫那日診脈說她風寒沒有半點好轉,不適宜出門後,公主整個人都散發出強烈的不能出門的怨念。
她隻能代表公主往那些皇子公主那兒一輪“稟告”,接著便是公主的哥哥姐姐們輪流上門陪她解悶。
——可饒是這樣,公主依舊覺得寂寞。
無人來時,公主便吸著鼻子伏在案上臨摹神童新寫的佛經,偶爾還把紙翻過來寥寥幾筆畫了幾隻鳥。
畫完,再打上個巨大的叉。
青山悄悄走到元衿身邊,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長方的錦盒來。
“今兒有人扔老地方的。”
元衿接過打開,裡麵是一根須長體老的老山參和一包新風乾的桂花茶,另在粗草紙上寫了歪歪扭扭的兩個字。
“好說。”
元衿輕輕擰了擰,脆弱的粗草紙便在指尖變成了碎成了片。
這位九哥不去做情報不去經商真的太可惜了。
她讓青山把老山參放起來,自己則取了海藍窯小茶壺泡了壺桂花,淡淡桂花香飄散出去驅散了她修養的煩悶。
桂花泡到第二壺時,趙進壽喜笑顏開地來稟報:“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及四阿哥五阿哥九阿哥,還有佟家的少爺都在外頭了。”
“???”
元衿手抖了抖,茶水都差點翻出來。
接著,她的一群哥哥姐姐先後走了進來。
四公主先帶著三公主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上茶。
“喲,你哪弄來的桂花?我昨兒在宜妃娘娘宮裡還念叨,今年內務府手腳太慢了,新鮮的桂花遲遲沒送來。”
四公主的額娘郭貴人和宜妃是親姊妹,宜妃那兒有的郭貴人都能沾邊,四公主便也多受幾分照拂。
胤祺跟在後頭,聽見這話回頭剜了眼自己的親弟弟九阿哥胤禟。
“嗬,四姐姐有所不知,額娘倒是收到內務府孝敬的第一批桂花了,但被某些人先下手為強拿走了。”
胤禟自己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黑著臉不搭理胤祺。
元衿悄悄地向九阿哥使了個眼色。
他朝天白了一眼,先右手五阿哥把他和舜安彥連在一起,再左手指四阿哥和右手撞在一起,最後無奈地攤開掌心聳肩。
元衿試著梳理了下,應該是九阿哥正要完成她的囑托把舜安彥約出來,恰好撞上了愛護著舜安彥的五哥,又碰上了四哥想悄悄來瞧她,五哥肯定不能容忍自己在元衿這裡比四哥差。
最後就卷到了一起。
世紀大翻車。
元衿單指輕輕劃過自己的咽喉,躺倒在了軟墊上,閉上了眼。
胤禟也不忍直視,眼睛轉向了窗外,不去看屋子裡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