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自問是有點尊嚴在身上的。
他一個八歲登基、在位近三十年的皇帝,登基以來十四歲平鼇拜、二十歲打三藩,三十不到□□,四十歲前定要弄死噶爾丹。
北至大漠、南到海域無人不知他的威名,下有新科舉子,上有兩朝老臣,誰不服他的聖旨?
他,豈能為一個小小破風鈴向八歲女兒低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熬就一個字,熬到小丫頭認錯,熬到小丫頭痛哭。
到時候他依舊能心胸寬廣、勉為其難地把風鈴掛回去。
哎,說來掛了這麼多日子,他怎就沒發現過那風鈴下麵是綠貓眼石呢?也不知道她哪搞來的。
她後來給老九的風鈴換了青銅片,不知道是不是綠貓眼石不夠了?
還有那江南織造進貢的穗子,她這個年紀能得多少量,估摸著都是太後那裡賞她的,她倒有心,全用在這玩意兒上。
康熙愁眉不展地敲了敲桌上一疊理藩院的折子,噶爾丹還沒死,漠北也才降服還有零星騷亂,前線如今連吐魯番都沒觸及,天山南北更是遙遙未及,往後還有成批需要派出去的八旗兵丁,還有數不完的硬仗要打。
小兒女無心,他卻是知道,那風鈴不是隻紀念已逝去在烏蘭布通的八旗將士,還有未來更長遠的日子裡會付出的鮮血。
想到這裡,惆悵勝過了憋悶,可又止不住氣元衿的不懂事。
顧問行端了個堆滿錦盒的玉盤來,“萬歲爺,後日是五公主的生辰,奴才照您的吩咐讓內務府置辦了這些,您瞧瞧?”
他一樣樣打開給康熙瞧,“這是西洋的小懷表,按照五公主的生肖有隻粉色琺琅放的小豬,那是南邊新貢的絨花,冬天戴最好,還有……”
康熙一一掃過,最後撈起懷表掂量了下,挑出來扔到一邊,指著顧問行罵道:“老九老十是男孩子,你弄個金豬銀豬也不算辱沒他們,元衿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你弄這像什麼?回頭看見了又說朕不疼她哭鼻子鬨。”
顧問行訕笑著把放懷表的盒子挪到一邊,但聽康熙繼續念叨他:“小女孩,送鳳鳥、蝴蝶、蘭花、萱草都很好,內務府庫房裡是被掏乾淨了嘛?找這麼個醜東西給她,小顧子你生生嫌朕還被擠兌的不夠是吧?”
顧問行趕忙讓內務府去選了新的來,到夜裡又送到了康熙跟前讓他瞧。
康熙看了眼,這回是一枚雙雁翔雲,鴻雁飛天、祥雲在日,宮裡那幾個法國傳教士用西洋技法畫的中式圖樣,意境極美、工藝也頂級。
“這還差不多,皇額娘說了元衿看見這些漂亮東西就走不動道,這東西才能讓她在意點。”
康熙放了回去,顧問行便要按例讓人在五公主生辰那日送去,結果卻被康熙勾勾手讓他回來。
“小顧子你這樣,那日一早你親自去疏峰,問她知道錯了沒有,要知道了就自己回來,怎麼取的怎麼掛回去。要是不知錯,你就把這懷表給她晃一眼,然後就給朕送回來。”
顧問行唉聲歎氣,他都伺候萬歲爺三十多年了,還要替萬歲爺做和小女兒較勁的傳聲筒。
九月二十一是五公主的生辰,這日疏峰皇太後跟前的宮女太監早早起床,連素來愛睡懶覺的胤祺都天不亮就從無逸齋那兒趕過來。
眾人齊聚在元衿屋子裡,紛紛先送上了第一波禮物。
胤祺到的最早,砰砰砰就敲著元衿的屋門,害她揉著通紅的眼睛連神智都不清醒便開門迎客。
“五哥哥啊……”
這九月下旬太陽都還沒起的日子,她五哥竟然能起得比雞早,足見對她的重視。
元衿打了個哈欠想,她的心靈很滿意,但她的精神不想麵對。
“我好困啊。”
“你今兒不用去上學,我還得去啊。”五貔貅搬來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小箱子,“小元衿快看,這些都是我給你的。”
“箱子有點小。”元衿很客觀的評價。
胤祺急道:“我這雖小但很值錢的。”
他一一拿出來給元衿瞧,指甲蓋大的祖母綠,一捧實實在在的金瓜子和兩張不知道哪裡薅來的地契。
旁的也就罷了,“五哥哥,這地契你……”
“噓,我找額娘的太監給我弄的,最近皇阿瑪朝上擼了一群人,京郊出了好多地急著換銀子。”
她忙不迭地收下了。
雖然胤禛反複教育,胤祺和胤禟與他兩隔著一個親媽,但老五老九兄弟兩的親祖宗是錢,跟著這對貔貅保管她一年致富十年暴富百年修得三世富。
胤祺是早早算好,他來得早皇祖母就瞧不見那小箱子。
等彆人進來時,隻能瞧見他裝模作樣地端來的澄心堂紙和徽硯,勉力五妹妹再上層樓不止碾壓他一個。
太後見他兩好學再高興不過,左抱一個右摟一個,直叫著心和肝都有了。
再讓烏嬤嬤送上了她給元衿新做的衣服首飾,一大箱子集齊了蘇州、江寧、杭州三大織造的心血,總算讓元衿的清朝衣櫃勉勉強強能和前世她巴黎購置的那些不相上下。
祖孫三人又熱熱鬨鬨在屋子裡擺開了早膳,正你夾一塊八寶菜,我來一口小豆漿時,顧問行哈著腰進來打千請安。
“奴才給皇太後請安。”
皇太後知道這個點顧問行來,必是要給元衿來送生辰禮的,她笑盈盈問:“顧公公,皇上給元衿備了什麼?你拿來讓我先瞧瞧。”
顧問行擦了擦額頭,笑眯眯說:“萬歲爺讓奴才先問問公主,那風鈴修好了沒有?”
元衿本來在喝豆漿,聽到這句嘴角立馬耷拉下來,勺子摔回去碗也不要了,說:“顧公公,我那不是修。”
“公主,萬歲爺說您要得空了,怎麼取的,怎麼掛回去唄。”
太後臉僵了僵。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孩子生辰,那金鑾殿裡快四十的中年男人還和小孩子掰扯兩銅板。
沒點大氣。
“小顧子,這些話是萬歲爺讓你問的?”
顧問行又擦了擦額頭,心想萬歲爺的原話他可不敢當著太後原封不動說出來,他要說出來以後兩腳都彆想踏進疏峰了。
嘴上道:“回太後的話,萬歲爺就是想公主的緊,這不一大早差奴才來問問。”
“好,他想的緊。”太後啪一聲摔了筷子,“那五公主按例的生辰禮呢?怎麼沒瞧見。”
“有有有。”
顧問行捂著心口那個錦盒,捧在手裡卻不敢交出來。
元衿淡淡問:“怎麼了,顧公公?”
顧問行訕笑說:“小主子,您吃好了,要不先去清溪書屋給萬歲爺請個安?”他顫巍巍從錦盒裡拿出懷表晃了晃。
好看,真好看。
饒是前世買遍百達翡麗、江詩丹頓的元衿眼睛都亮了亮。
可她又心知肚明,康熙是要扣她生辰的禮物,逼著她去給他認錯。
她往太後懷裡一鑽,“皇祖母,我起太早了頭疼。”
“啊呀天冷了,肯定昨兒又在馬場吹風了,等下去太太屋子裡睡,太太那兒有上好的檀香,點了讓你睡。”
“不了,我要和五哥哥去書房念書,皇阿瑪已經不喜歡我了,再不念書以後他就更不待見我了。”
顧問行差點腿一軟直接跪地上了。
這都哪和哪呀!太後聽了這幾句,臉已經比碳還難看。
他趕忙替自家萬歲爺找補:“小主子,萬歲爺惦記您的很,這不是一大早就讓奴才來帶您去請安嗎?”
“哦,是嗎?”元衿從太後懷裡抬起紅通通的眼睛,“那我怎麼生辰就一個小錦盒呢?九哥生辰時候滿滿一盤子呢!”
這麼一說太後更氣了,宮裡的規矩她最清楚,公主皇子就該收到滿滿一盤子萬歲爺的賞賜。
金鑾殿裡那個人不像話啊,太後痛心疾首,本以為他前幾天和元衿置氣過了就得了,沒想到還非得把氣帶到孩子生辰來。
大不吉!
太後想著,就讓烏嬤嬤帶著身邊太監把顧問行趕了出去。
什麼禮不禮的都不要了,他不給她來給,一盤子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的體己能堆三盤子,不,九盤子。
用過早膳,胤祺帶著元衿去書房上課。
元衿今天生辰書房人儘皆知,書房的規矩是生辰當日可以不來,大家夥還準備上完早課去疏峰給皇祖母請安,順便給她送個禮物。
結果沒成想人自己來了,而且還是紅著眼睛,委屈巴巴地來了。
四公主摟著她問:“怎麼了?誰惹你了?我打他去!”
胤祺沒好氣地給她一白眼:“四姐姐,能不動不動就打嗎?宮裡也不是每個人你都打得過的。”
三公主剜了胤祺眼,“你這做兄長的又是怎麼回事?妹妹的好日子紅了眼睛啊,你不心疼還胳膊肘往外拐。”
七阿哥平日裡不說話,但他從小有足疾身子不好,素來有點迷信,看見元衿好日子紅眼睛便很是在意,“五妹妹,這日子真是不能哭,哭壞了這一整年都不舒服。”
老八、老九和老十來得有點晚,老九看見了下意識就嘀咕了句:“我沒送少啊,至於嗎?”
老十問:“九哥,你說什麼呢?”
老八則瞥了老九一眼,嗤得一笑問:“你昨兒就送把禮物送去了?送什麼了?”
老九比劃了下,“一整塊的青金鎮紙啊,我三個月前就讓額娘問如意館要了,半個月前才得那麼一大塊。”
老八哼了聲說:“中看不中用,五妹妹又不畫畫,要那乾什麼?”
老十還說他:“你就是報複,報複五妹妹綠貓眼不夠了給我沒給你,所以連小金魚都不出了。下個月我生辰,你肯定送的更寒酸。”
老九一臉莫名,接著看到老十從懷裡掏出了兩枚金簪塞到元衿手裡,磕磕絆絆地說了一大堆吉利話。
再接著老八也送上了一個白玉暖手爐,冬日從中間倒上熱水,不燙手又好看。
有這兩帶頭,原本中午才準備送禮的皇子公主們便都掏出了東西。
三公主已快成年,準備的便是便攜可用的玉梳水銀鏡;四公主最是豪邁,一根手作細軟的馬鞭包上了精致不傷手的羊皮手柄。
大阿哥那份是大福晉親自準備的,一盒子的九連環供元衿解悶;三阿哥則是找兩本古籍善本來,雖然沒有上次胤禛帶的德妃那份好,但放在宮裡也是少有的佳品;七阿哥和元衿不怎麼熟,但給她弄了一盒上好的香來,說讓她抄經時點一點。
最後是太子,他安撫著元衿說:“今兒好日子沒什麼可以往心裡去的,這樣吧,咱們兄弟姊妹也很久沒聚一聚了,孤現在讓西花園的小廚房準備準備,午膳大家一起喝兩杯高興下。”
連平日專和太子過不去的大阿哥都叫好,書房師傅們見這群平時瘋狂愛窩裡鬥的皇子突然握手言和、把酒言歡了,也高高興興提早放他們下學。
於是乎,元衿前呼後擁,坐在了太子的西花園裡被一群哥哥姐姐哄成了花。
胤禛挑了個沒人的時候,在她耳邊說:“額娘說和皇阿瑪生氣不值得,一塊懷表而已,她那兒有的是,都給你放屋子裡了。”
元衿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問:“額娘好點了嗎?”
“放心,皇阿瑪南巡前肯定能好,去不了南邊你陪她去玉泉山賞花唄。”
元衿驚訝地回了頭,胤禛朝她比了個“噓”的姿勢,然後揉揉她的頭說:“鬨夠了就和皇阿瑪道歉去,這回可是所有兄弟姊妹都陪你和他鬨了。”
“你偏幫皇阿瑪!”
“你再和我無理取鬨試試?”
元衿扁扁嘴不說話,她都不怕康熙,偏偏就有點怕四哥。
“我會看著辦啦。”
胤祺拽了拽她的發髻,“小鬼精靈。”
他環視了圈花廳裡坐著的諸人,剛才上書房裡不止皇子公主,那些伴讀也被太子做人情一起請了來。
裡頭不止有蘇赫那些蒙古人,還有舜安彥那幾個滿洲勳貴,他們共坐一桌,就在靠門的角落裡。
看見舜安彥,胤禛心裡依舊存了個疑影,他試探著問:“舜安彥那廝給你送禮了沒?”
“沒有。”元衿隨口說著,心裡知道四哥又在試探她,臉上半分都沒漏痕跡,“我和他又不熟。”
“那他為什麼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