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暢春園落成,康熙從未到過這偏遠的福君廟。
這地方,他早早想好是要來冷落那漠北不聽話的人的。
他第一次進來,端的是一身怒氣衝衝,可推開門,見元衿獨自端坐在書桌後,挺直了小腰板一本正經地在抄經,又止不住心軟。
今天是元衿九歲生辰,才九歲,竟已如此耐得住性子,每日都會在福君廟一個人抄經。
他也曾質疑過,元衿是不是看上了那個巴拜特穆爾的皮囊,打著抄經的幌子來福君廟打擾彆人,可讓人去看過兩次後都回報說,五公主和神童從不見麵,她每天隻帶了宮女坐在正殿安靜地抄,到了深夜神童才會去走出屋子去前殿收拾。
這樣的定性,連胤礽和胤禛這兩個在九歲時都沒有過。
他思來想去,元衿這份沉靜安寧,或許是以前生病養在屋裡太久才造成的。
那時候,他們人人都冷落過她。
康熙站在門口杵了一會兒,才悶哼一聲,敲敲門板。
“彆裝瞧不見了,皇阿瑪來了,你不知道要迎嗎?”
元衿握著筆,輕抬眼也哼了一聲,嘟噥了句:“就不和你好。”
康熙從顧問行手裡抽過那串青山掛在樹上的風鈴,一手拎著,一手用食指碰了碰,一陣叮鈴叮鈴得,他說:“那朕拿回去了啊?”
元衿一門心思抄經,偏偏就不理他。
得,鬨脾氣鬨上癮了。
康熙心裡暗罵了聲太後把孩子寵的太嬌氣,邊是從懷裡掏出那枚雙雁祥雲的西洋懷表,走到書桌前晃了晃。
金色夕陽透過窗欞照入,福君廟的主殿又點著長明不熄的佛燈,這西洋懷表鑲金嵌寶在昏黃中閃閃發光。
哎,這比某江某百都要精致的十七世紀高級定製懷表啊。
放今年嘉德秋拍沒有一千萬,也有兩千萬。
元衿鼓著嘴忍住不去看,眼睛直直地瞪著麵前的筆墨紙硯,往哪看都不看那塊表。
康熙直接放在了她紙上。
元衿的筆一歪,正巧一捺劃在了懷表上。
她嫌棄地拎起懷表鏈子放在一邊,“害我字毀了喏。”懷表被推到了一邊,可她的小指一直勾著表鏈子不放。
嘴上說不要,小手指十分誠實。
康熙哈哈大笑,伸手彈了下元衿的額頭,“小東西,想要還和朕繃著。”
元衿順手就把懷表繞在了手腕上,不忘懟回去,“您想回去那風鈴,不也和兒臣繃著嗎?”
被揭穿的康熙看著可愛又聰明的孩子就氣不起來,伸手把元衿從椅子上抱了出來。
他質問她:“鬨完了沒有?說好那風鈴是祭奠將士們的?你收走就收走,合適嗎?”
“不合適啊。”元衿吐吐舌頭,“所以我讓青山掛路上了,您沒瞧見?”
康熙心裡一軟,暗道元衿並沒有真的不講道理,心裡還是有國家大義在,鬨脾氣也隻是衝著他一人來,於是道:“都那麼懂事了,也不會自己回來掛?皇阿瑪等你道歉,可等了好多天了。”
元衿梗著脖子,道:“我沒道歉,就是不和你好了。”
康熙鬨不過她,軟著嗓子問:“這一整天的,哥哥姐姐們給你送的禮還不夠哄你嗎?給朕數數都收到什麼了?”
說起禮物,元衿笑著給他點起來,每樣小玩意兒都能在她嘴裡說出點新鮮,直把書房裡的每個人都誇得天花亂墜,本來紛亂的皇家在她嘴裡簡直是清朝第一五好四美大家庭。
康熙含笑聽著,最後點她額頭問:“那皇阿瑪送的是不是你都看不上了。”
元衿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是一般般吧,您知道就好,反正您就是偏心嘛,女兒早就知道了,哎……”
她說完長長歎了口氣,還狀若心寒地掩了掩心口。
康熙又被噎了下,質問她:“皇阿瑪就不讓你去江南,就是偏心哥哥們,不疼你了?”
元衿悠悠歎了聲,說:“不是不疼我,是我三姐姐四姐姐還有妹妹們都不疼,皇祖母小時候還能天天騎馬呢,這才不到四十年,我就要天天守園子誦經祈福靜坐了。”
“朕又沒讓你來抄經。”
“那你也沒讓我去騎馬。”元衿哭唧唧地說,“大家都姓愛新覺羅,都是您的孩子,您心裡就是不一樣,不一樣到女兒現在整個生辰就收到一枚懷表,九哥哥二十天前這時候在點金筷子。”
“你也有金筷子啊!”康熙可給他的小姑奶奶逼急了,“這不是朕讓你去清溪書屋,你和朕置氣嗎?”
元衿一雙美目掃過她這位皇阿瑪,含著眼淚說:“九哥哥怎麼不要去清溪書屋自己取?”
康熙心想:完了完了,這元衿的牙尖嘴利到底是和誰學的?
德妃除了體弱多病可是個悶嘴葫蘆,老四就是和她一樣話少,太後也不可能,老人家連某些貴婦含酸撚醋都聽不懂。
老五?他傻模傻樣的,躲懶一流,罵人都罵不過老三,天天被老九按在地上摩擦。
所以,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教壞了小元衿!
難道是老九?他和元衿差不多大,可能元衿近墨者黑了些……
康熙把這筆賬先給胤禟記下了,轉頭和元衿打商量:“等下那風鈴怎麼取的怎麼掛回去,皇阿瑪讓顧問行他們把東西給你送疏峰,今兒不生氣了行不?”
“怎麼取怎麼掛嗎?”元衿歪著頭、噙著笑問,“皇阿瑪確定嗎?”
康熙點頭。
元衿伸出手,“拉鉤。”康熙和她拉了鉤。
元衿一鬆手就問在旁的顧問行:“顧公公,如果我沒記錯,那天是皇阿瑪自己搬了凳子取的是不是?”
顧問行低著頭不敢說話,睨了眼自家萬歲爺的神色,那黑得比三更的天還黑。
“顧公公不敢說話,那就是兒臣沒記錯了。”元衿歎了口氣,“兒臣剛才特意多問了您一遍的,您還和兒臣拉了鉤。”
康熙:“……”
就無語!!
元衿掙紮著下地,重新回到自己的書桌前:“好了哦,都說好了。”
“元衿,你就非要和皇阿瑪鬨是吧?”
元衿搖搖頭,格外嚴肅地說:“您掛回去,我收到了禮物,今兒說好了就不生氣了。至於彆的嘛……”
元衿誇張地歎了口氣,“沒事,您偏吧,反正女兒體弱多病,您也沒幾天能偏的。不去就不去,哪兒都不去,就讓我孤零零地等你們回來好了。”
顧問行趕緊揮手說:“喲,小主子,今兒是您大喜日子,可不能說這些。”
“沒事的,顧公公。”元衿提起筆來,含著熱淚寫字,“我這大喜日子也不能過幾個了。”
康熙指著元衿連說了好幾個“你你你”,最後是無奈又煩躁地說:“行行行,你要去就去,回頭彆吃不起黃河洪水的苦!朕到時候絕不偏心你,絕不給你上大船,絕對不讓太醫給你開藥!”
元衿立即笑吟吟抬頭答下:“好,我記住了,皇阿瑪不能食言!”
康熙捂著心口去疏峰找太後談心去了。
他走了足足有一刻鐘,舜安彥才手腳並用地從佛龕後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