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是大運河的要衝,旁邊的清江浦更是肥肉衙門漕運總督的駐地,自從到了這裡連太後這樣不愛出門的老太太都一掃晦氣,成日裡瞪著雙眼等候下臣們輪番貢獻新鮮。
皇帝老兒十年都難得下一回江南,兩淮江浙的臣子們從滿洲到漢臣都使出渾身解數獻上奇珍異寶或佳肴戲班,財力不濟的也會獻詩作賦歌功頌德,若是什麼都沒有一把鼻涕一把淚跪在太後門前磕幾個頭表表孝心也是可以的。
於是乎,太後這裡每日就和動物園一般熱鬨,元衿陪坐了半個時辰就有些麵部肌肉抽搐的跡象。
太後瞧見,捏了把她的手心說:“坐不住就先走,自個兒去玩喜歡的。”
元衿霎時心動,抬頭卻見五哥胤祺陰嗖嗖的眼神。
“五哥哥?”
“哼。”胤祺不滿地抬了抬下巴。
太後見狀,小聲地斥責了句:“胤祺,怎麼這麼對妹妹說話呢?”不怪太後覺得奇怪,胤祺從小最疼元衿,還是頭一次這麼陰陽怪氣地對她。
可元衿知道,五哥陰陽怪氣有一陣了,她嘟嘟嘴扯著太後的袖子說:“我想讓五哥哥陪我逛揚州城,皇祖母,行不行?”
“行啊!這有什麼不行的?”太後大手一揮,還給他們批了筆“經費”。
胤祺捧著個沉甸甸的盒子,裡麵是烏嬤嬤拿出來的太後“家私”,十二根小黃魚並五十張百兩的銀票,烏嬤嬤還很大方地告訴元衿,用完了再來取。
“皇祖母,她……”五貔貅的家私也足夠豐富,但要這麼不眨眼地取出大筆現銀和黃金還是有難度的。
而元衿則羨慕地看著木盒嗚嗚念叨:“人間理想!這裡麵是皇祖母每年逢年過節就能收到的孝敬攢起來的,做老祖宗的感覺真好。”
胤祺哈哈大笑,笑了幾聲突然板著臉惡聲惡氣地說:“你五十年內都沒這機會了!”
“?”元衿疑惑地看著五哥。
“佟家現在佟國維這輩五十歲以下的就有七個,五十歲朝上的有留個,葉克書這輩更狠,光同父弟弟就有六個,同宗同輩有上百個,這還隻是男丁,沒算女眷。”
“葉克書是誰?”
胤祺卡殼了下,“你到現在都不知道舜安彥的阿瑪叫什麼?”
元衿張了張嘴,心裡的答案是:她知道鄢家的,不知道佟家的。
“他沒提過……”元衿不耐地說,“誰沒事問人阿瑪是誰啊。”
“你現在不問,以後逢年過節給佟家長輩孝敬的時候,難道不分名字?你知道”胤祺舉起手又要給元衿一個毛栗子,想了想卻訕訕地放下手,“算了算了,你就是沒心沒肺。”
元衿拉著胤祺進了家酒樓,是之前清江浦漕運總督家官眷在太後麵前強烈推薦過的,她們還進獻了幾樣名點供太後享用,元衿跟著吃過一回印象深刻。
可“外賣”怎麼也不如“堂食”,元衿揣著巨款進店把一乾想吃的全都點上。
胤祺的情緒很喪,尤其是看著元衿沒心沒肺點食物的時候,他弱弱地說了句:“小元衿,你還能這麼高興幾天啊……”
“?”元衿的腦袋上又是個大大的問號,“五哥,我怎麼了?”
胤祺把點心和美食都儘數往元衿跟前挪,“你多吃點,吃點好的。”
“五哥,你不會解下來要說,以後能不能吃就不知道了吧?”
胤祺吸了吸鼻子,那個叫“是”的答案就明晃晃的寫在臉上。
元衿笑了,“旁人說,生年不滿百,常懷百歲憂。五哥哥怎麼把這句話學的這麼好?”
胤祺歎口氣,取了筷子大口吃飯,就是不和元衿說話。
“不至於不至於。五哥哥,你這愁生的奇奇怪怪。”元衿笑眯眯地往胤祺碗了夾了兩口菜,“且不說我這婚事半點沒頭緒,就是三姐四姐她們成婚時你也沒這麼焦心過啊?”
“那能一樣嗎?”胤祺被她的沒心沒肺氣得心絞痛,“什麼叫沒頭緒,他日日在你麵前晃,連禦前都去的少了。”
“想太多。”元衿給胤祺遞上一籠包子,“快吃這個,五丁包子,這個隻有南方有。”
胤祺咬了口包子,心裡知道是好吃的,但嘴裡就是無味。
他愣愣咬了幾口,突然說了句:“小元衿,我對你五嫂也就那樣。”
“嗯?”元衿抬起頭訝異地說,“五哥,你瞎說什麼呢,幾個哥哥裡數你和三哥對嫂子最親,五嫂還在京城裡養胎呢。”
這時元衿不免要在心裡批判下自己的同母兄弟、未來的雍正爺,他和四嫂的關係絕說不上壞,但除了相敬如賓找不出第二個詞,至於太子那邊就更不提了,毓慶宮裡早就不是鶯鶯燕燕,而是男男女女的問題。
胤祺糾結地扒著包子皮,“有些事是外人看著夫妻一體,內裡親和不親的,自己心裡清楚。”
“你和五嫂不親?”元衿做出那吃了口大瓜的樣子,“哇,五哥不是想納妾或娶側福晉了吧?”
本以為胤祺會當即否認,可他卻歎了口氣說:“現在沒有,往後也遲早有的。”
一瞬間,元衿這一桌子菜都不香了。在這裡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態,像皇子阿哥們就算和福晉親如一體,也不妨礙康熙給他們賜女人,更不妨礙他們找女人。
“五哥哥,你倒不用和我把話說得這麼直白。”
“總比彆人都騙你的好。真大婚了就發現,夫妻之間不過就那麼回事。”胤祺耷拉著肩膀,憂鬱地看著元衿,“現如今姓佟的還是個人,時間長了呢?鬼知道。算了算了,五哥也不是要你不嫁人,就是要你把心眼放敞亮點!”
“我懂我懂,彆被眼前的事蒙蔽了雙眼。”
胤祺見她聽進去了,心裡才暢快了些,但內心的糾結揮之不去,待到舜安彥出現在酒樓時他的麵部表情依舊不怎麼美妙。
“五阿哥。”舜安彥彬彬有禮地行禮,但剛才在康熙那兒知道的事壓得他笑不出來。
這就給胤祺抓到了把柄,“你怎麼回事?拉著張臉給誰看呢?”
他這發作得十分犀利,舜安彥一時沒接著,害得元衿出手解救他。
“五哥哥,他都出來了,皇阿瑪那兒肯定空了。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快回龍船上陪駕吧。”
胤祺看看時間告辭離去,走前把皇太後給的那木盒交給了青山,叮囑她務必好好保管能不用就不用。
“那是什麼?”舜安彥在五阿哥走後隨口問了句。
元衿笑說:“皇祖母給我的私房錢。”
“所以,五阿哥的意思是能花我的就花我的?”
“當然,你給花嗎?”元衿磨刀霍霍,隻要他敢說不,立馬扔他一刀。
“樂意至極。”
舜安彥早上隻用了一碗麵,在康熙那裡站崗聽訓討論事兒許久,早已肚皮空空,元衿給他又點了些吃的。
在吃飯的間隙,舜安彥腦海裡還過著康熙告訴他的那些事。
想心事容易走神,舜安彥舉著勺子往嘴裡送,送到嘴裡才發現,竟然是空的。
他低頭一瞧,碗沒了。
再抬頭,碗在元衿手裡。
“搶我碗做什麼?你也要吃?”
“當然不是。”元衿給他遞了回去,“這裡是揚州最好的酒樓,驕奢淫逸如漕運總督府的女眷都讚不絕口,結果你和五哥倒好,來這裡都吃得心不在焉。”
“五阿哥怎麼了?”舜安彥先問。
元衿:“不怎麼,他讓我提防你。”
舜安彥無語笑笑,元衿這群哥哥防他和防賊沒什麼區彆,他已經逐漸習慣。尤其五阿哥,早年最護著他的人,現如今因為妹控視他如耗子。
“所以,你怎麼了?”
舜安彥放下了勺子,從懷裡取出帕子擦擦嘴,顧左右而言他,“公主,要不要出去走走?揚州城挺熱鬨的。”
“彆打岔,和我打馬虎眼你膽子不小。”
舜安彥其實是不知如何說起。隻能把曹寅李煦在蘇杭一帶抄出的那本像密碼樣的冊子,及審出的沒頭沒腦卻離大譜的話告訴元衿。
元衿聽完,眉頭直皺,“崇禎我理解,林丹汗是怎麼回事?”
舜安彥給她解釋道:“就太宗時候打敗的蒙古察哈爾大汗,算是元朝直係後裔。”
“這我知道,他有後代嗎?”元衿在太後跟前長大,來來往往的蒙古人裡並沒有察哈爾的人。
“有,被殺了。”
這是舜安彥當初拿來威脅巴拜特穆爾的,概因康熙平日裡看著仁慈,但如林丹汗後裔或吳三桂那種最終把他底線跳穿的人都收獲了滅門的“榮耀”。
舜安彥花了些時間給元衿解釋了察哈爾後裔被殺的來龍去脈,林丹汗後裔阿布鼐本來是得了康熙尊奉的,結果扯上謀反被康熙第一次囚禁,但康熙留了餘地,讓阿布鼐的兒子承襲了察哈爾親王爵位。
過了幾年,三藩在南方造反,蒙古察哈爾在北方捅刀叛亂,結果手腕太拙劣被鄂紮和圖海兩位將軍三個月就收拾的乾乾淨淨。
“戰鬥力太差了,連吳三桂都不如。那時候萬歲爺年輕氣盛,那幾年又被各種人背叛,不顧兩宮求情也不顧阿布鼐娶的是孝莊太皇太後親生女兒,不但察哈爾親王父子三人被殺,還殺了察哈爾王帳的大小台吉,並把察哈爾原本兵丁全數內遷,非嫡係的一部分放在山西長城下,嫡係的全數內調到了河南。”
“河南?那不就是連牧民都不是了?”
“是,全部收歸蒙古八旗,旗籍都不歸屬理藩院了。”舜安彥讀這部分的時候十分感歎康熙當時的鐵腕,“察哈爾是蒙古黃金家族裡嫡係的嫡係,要不是他們被滅,準噶爾也好喀爾喀也罷,誰也沒臉頂起成吉思汗後裔的招牌來。”
“那找到所謂的失散的察哈爾後裔,不就等於這麵旗幟又有人了?”
“那是自然。”舜安彥忽而笑了,“滿蒙聯姻也就罷了,這麼提算什麼?明蒙聯姻?”
“你可彆瞎說,蒙古願意,南方的前明遺老遺少還不願意呢。”元衿白他一眼又問,“那這事皇阿瑪找你乾什麼?”
找他乾什麼?
答案舜安彥再明白不過,康熙嘴上說不一定,但存了個疑心,他從未放下過對巴拜特穆爾的懷疑,這一次更是早早把他列為第一嫌疑人。
而當初巴拜特穆爾及法王夥同南方叛黨是舜安彥查出來的,安北將軍台設立和法王轉世也是舜安彥頂在前線的,要論了解那人,舜安彥問第二無人問第一。
但這話,舜安彥又不想直接告訴元衿。
他來說,怎麼著都像含酸捏醋不懷好意。
“差我辦事唄,看我最近太遊手好閒了。”舜安彥甩甩手臂搪塞了幾句,“但我也與萬歲爺說了,蒙古與江南相隔萬裡,要查也得慢慢來。”
“可……”元衿猶豫著開了口,“你還記得那年大報恩寺的騷亂嗎?萬一他們這次又……”
“不會,這一次曹大人和李大人早就做了萬全的準備,若非如此,又怎麼會查到那個離譜的謠言?”
曹寅和李煦是康熙心腹中的心腹,上次南巡兩人都還未外放,在經曆過那年南巡看過江南官場的深水和亂象後,康熙才下定決心把這兩個奶兄弟放到江南。
一晃六七年過去了,兩人在南方早已紮穩腳跟,這次康熙禦駕自入山東境內開始,經過的每一寸土、踏過的每一塊磚都被那兩人早半年就仔細檢點過、裝飾過,保證又安全又富貴。
紅樓說的海樣的銀子流水價出去,隱射的就是康熙南巡往事,而那大筆大筆的銀子裡有一半都用在了這上頭。
“曹李兩人小心謹慎,自從抄到後就開始在江南四處逮人問話,本想是一網打儘後再上報給萬歲爺的,沒想到怎麼也查不到,這才到了揚州行宮來稟報。”
“他們沒查到結果?”元衿沉吟了片刻分析道,“你說會不會本來就是假的,隻是想讓朝廷緊張而已?”
“為何這麼說?”
“你想,察哈爾後裔娶的是先太皇太後的女兒,我從小在皇祖母身邊長大,那些蒙古人的親戚關係雖然複雜,但是每個部落的事大到有幾個兒子幾個老婆小到有幾匹馬幾頭牛他們都極其清楚,就像……”元衿在腦海裡搜羅了一圈比喻,最後小聲說出了個不太恰當的,“就像宮裡知道太子哥哥的毓慶宮有幾個姬妾有幾個男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