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昨夜南方來的那位西瓜姑娘要與齊家三位師父比試,大夥兒都跑去看了,原本還以為,會大打一場呢……”
“西瓜姑娘啊,年紀輕輕的,宗師般的人物,也不知是怎麼練的,隻看她一手霸刀功夫,與寨主比起來,怕是也差不了多少。齊家的三位與她有仇,暫時看來是報不了了,隻是父仇不共戴天,這事情,大家都會放在心裡……”
“大夥眼下都在說京師的事情,城破了,裡頭的人怕是不好過,李姑娘,你在那邊沒有親族了吧。”
段素娥偶爾的說話之中,師師才會在僵硬的思緒裡驚醒。她在京中自然沒有了親族,然而……李媽媽、樓中的那些姐妹……她們如今怎樣了,這樣的疑問是她在心中即便想起來,都有些不敢去觸碰的。
第一次女真圍城時,她本就在城下幫忙,見識到了各種慘劇。之所以經曆這樣的慘狀,是為了避免更讓人無法承受的局麵發生。但從這裡再過去……普通人的心裡,恐怕都是難以細思的。那些歇斯底裡的對衝,斷指殘體後的呐喊,負擔各種傷勢後的哀嚎……比這更為慘烈的狀況是什麼?她的思維,也不免在這裡卡死。
在礬樓這麼些年,李媽媽向來有辦法,或許能夠僥幸脫身……
不過,遠在千裡外的汴梁城破後,礬樓的女子確實已經在拚命的尋求庇護,但李師師曾經認識的那些姑娘們,她們多在第一批被送入女真人軍營的妓戶名單之列。媽媽李蘊,這位自她進入礬樓後便極為關照她的,也極有智慧的女子,已於四日前與幾名礬樓女子一道服藥自儘。而其他的女子在被送入女真軍營後,眼下已有最剛烈的幾十人因不堪受辱自儘後被扔了出來。
這些事情,她要到許多年後才能知道了。
山穀之中雪下不停,然而穀中的某些氣氛,即便師師出門不多,此時也能感受得到正在變化。落雪之中,她偶爾能聽到河穀對麵傳來的呐喊號子,士兵扛著原木,在這樣的大雪裡,從山路上奔行而過,也有一隊隊的人,在倉庫與工地之間齊聲呐喊著鏟出雪道。來往人說話、呼喊裡蘊含的精氣神,與幾日前比較起來,竟有著明顯的不一樣。
這是汴梁城破之後帶來的改變。
雪下了兩三日後,才漸漸有了停下來的跡象。這期間。蘇檀兒、聶雲竹等人都來看望過她。而段素娥帶來的消息,多是有關此次西夏出兵的,穀中為了是否幫忙之事商議不停,而後,又有一道消息陡然傳來。
幾日之前。鎮守西北多年的老種相公種師道,於清澗城老宅,與世長辭了。
師師聽到這個消息,也怔怔地坐了許久。第一次汴梁保衛戰,鎮守城中的將領便是左相李綱與這位名震天下的老種相公,師師與他的身份雖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汴梁能夠守住,這位老人在很大程度上起了頂梁柱一般的作用,對這位老人,師師心中。敬重無已。
這天雪已經停了,師師從房間裡出去,天地之間,都是白皚皚的一片。不遠處的一處院子裡有人走動,院子裡的屋頂上,一名女子在那兒盤腿而坐,一隻手微微的托著下巴。那女子一襲白色的貂絨衣裙,白色的雪靴,精致甚至帶點稚嫩的麵容讓人不免想起南方水鄉大戶人家的女子,然而師師知道。眼前這坐在屋頂上儼如稚氣少女一般的女子,手上殺人無算,便是反賊在南麵的頭目,霸刀劉西瓜。
她平素愛與寧毅鬥嘴。但兩人之間,師師能看出來,是有些不清不楚的私情的。這些年來,那位能文能武的童年好友行走世間,到底交了多少奇怪的朋友,經曆了多少事情。她其實一點都不清楚。
按照段素娥的說法,這位姑娘也在眼下的兩天,便要動身南下了。或許也是因為即將分離,她在那屋頂上的神情,也有著些許的茫然和不舍。
她能在屋頂上坐,說明寧毅便在下方的房間裡給一眾中層軍官講課。對於他所講的那些東西,師師有些不敢去聽,她繞開了這處院落,沿山路前行,遠遠的能看到那頭穀地裡聚居地的熱鬨,數千人分布期間,這幾天落下的積雪早已被推向四周,山麓一側,幾十人齊聲呐喊著,將巨大的山石推下土坡,河床一側,預備修建蓄水堤壩的軍人挖掘起引水的之流,打鐵鋪子裡叮叮當當的聲音在這邊都能聽得清楚。
已經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其中奔走幫忙了。
她穿過一側的樹林,人也開始變得多起來,似乎有些女人正往這邊來看熱鬨,師師知道這邊半山腰上有一處大的平地,而後她便遠遠看見了已經集合的軍人,一共兩個方塊,大約是千餘人的樣子,有人在前方大聲說話。
“……我方有炮……一旦集結,西夏最強的平山鐵鷂子,其實不足為懼……最需擔心的,乃西夏步跋……咱們……周圍多山,將來開戰,步跋行山路最快,如何迎擊,各部都需……此次既為救人,也為練兵……”
訓話的聲音遠遠傳來,不遠處段素娥卻看到了她,朝她這邊迎過來。
“李姑娘,你出來走動了……”
“素娥姐,這是……”
“我們要出兵了。”
“啊?”
“西夏大軍已抵近清澗城,我們出兩支隊伍,各五百人,左右襲擾攻城大軍……”
“西夏人……很多吧?”
“西夏興兵近十萬,即便全軍出動,怕也沒什麼勝算,更何況老種相公過世,我們這邊也沒有與西軍說得上話的人了。這一千人,隻在西夏攻城時牽製一下,最重要的是,城池若破,他們可以在山林間阻殺西夏步跋子,讓難民快些逃走……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相處數月,段素娥也知道師師心善,低聲將知道的訊息說了一些。事實上,寒冬已至,小蒼河各種過冬建設都未見得完善,甚至在這個冬天,還得做好一部分的水壩引流工作,以待來年春汛,人手已是不足,能跟將這一千精銳派出去,都極不容易。
兩人一邊說著,一麵往山坡的高處走去,下方的山穀、校場、隊列逐漸都收入眼簾,然後師師聽見上千人齊聲的呼喊,那隊伍立定,雖隻千人,卻也是士氣高漲,殺氣衝天!
遠處都是白雪,穀地、山隙遠遠的間隔開,延綿無際的冬日雪海,千人的隊列在山麓間翻越而出,逶迤如長龍。
師師微微張開了嘴,白氣吐出來。
自半年前起,武瑞營造反,突破汴梁城,寧毅當庭弑君,而今女真南下,攻破汴梁,中原動蕩,西夏人南來,老種相公撒手人寰,而在這西北之地,武瑞營的士氣即便在亂局中,也能如此凜冽,這樣的士氣,她在汴梁城下守城那麼多日,也從未見過……
這天下、武朝,真的要完了嗎?
她身體搖晃,在白雪的反光裡,微感暈眩。
我……該去哪裡
***************
愛戀也罷、恐懼也罷,人的情緒千千萬萬,擋不住該有的事情發生,這個冬天,曆史仍舊如巨輪一般的碾過來了。
十二月裡,西夏人連破清澗、延州幾城,寒冬之中,西北民眾背井離鄉、流民四散,種師道的侄子種冽,率領西軍餘部被女真人拖在了黃河北岸邊,無法脫身。清澗城破時,種家祠堂、祖墳悉數被毀。鎮守武朝西北百餘年,延綿五代將領輩出的種家西軍,在這裡燃儘了餘暉。
京城,連續數月的動蕩與屈辱還在持續發酵,圍城期間,女真人數度索要金銀財物,開封府在城中數度搜刮,以抄家之勢將汴梁城內富戶、貧戶家中金銀抄出,獻與女真人,包括汴梁宮城,幾乎都已被搬運一空。
這隻是汴梁慘劇的冰山一角,持續數月的時間裡,汴梁城中女子被送入、擄入金人軍中的,多達數萬。隻是宮中太後、皇後及皇後以下嬪妃、宮女、歌女、城中官員富戶家中女子、婦人便有數千之多。與此同時,女真人也在汴梁城中大肆的搜捕工匠、青壯為奴。
這種搜刮財物,抓捕男女青壯的循環在幾個月內,不曾停止。到第二年年初,汴梁城中原本囤積物資已然耗儘,城內民眾在吃進糧食,城中貓、狗、乃至於樹皮後,開始易子而食,餓死者無數。名義上仍舊存在的武朝朝廷在城內設點,讓城內民眾以財物珍玩換去些許糧食活命,然後再將這些財物珍玩輸入女真軍營之中。
及至這年三月,女真人才開始押送大量俘虜北上,此時女真軍營之中或死節自儘、或被**虐至死的女子、婦人已高達萬人。而在這一路之上,女真軍營裡每日仍有大量女子屍身在受儘折磨、折辱後被扔出。
儘管後世的史學家更樂意記錄幾千的妃嬪、帝姬以及高官富戶女子的遭遇,又或是原本身居皇帝之人所受的折辱,以示其慘。但實際上,這些有一定身份的女子,女真人在**虐之時,尚有些許留手。而其餘高達數萬的平民女子、婦人,在這一路之上,遭受的才是真正猶如豬狗般的對待,動輒打殺。
一直到抵達金國境內,這一次女真軍隊從南麵擄來的男女漢人俘虜,除去死者仍有多達十餘萬之眾,這十餘萬人,女人淪為娼妓,男子充為奴隸,皆被廉價、隨意地買賣。自這北上的千裡血路開始,到此後的數年、十數年餘生,他們經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
慘絕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