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初夏的河穀邊,灑落一片金黃的顏色,幾顆榛樹、樸樹、皂角在小土坡上歪歪扭扭的長著,土坡邊的木屋裡,不時傳出說話的聲音。¢£,
木屋外的樁子上,一名留了淺淺胡須的男子盤腿而坐,在夕陽之中,自有一股沉穩玄靜的氣勢在。男子名叫陳凡,今年二十七歲,已是綠林有數的高手。
房間裡正在持續的,是小蒼河低層管理者們的一個學習班,參與者皆是小蒼河中頗有潛力的一些年輕人,被選擇上來。每隔幾日,會有穀中的一些老掌櫃、幕僚、將軍們傳授些自己的經驗,若有天賦出眾者入了誰的法眼,還會有一對一拜師傳承的機會。
寧毅偶爾也會過來講一課,說的是管理學方麵的知識,如何在工作中追求最大的效率,激發人的主觀能動性等等。
當然,有時候也會說些其它的。
這一年,按照眼前身體的狀況來說,名叫寧毅的這個男人二十六歲,出於往日的習慣,他並未蓄須,因此單看樣貌顯得頗為年輕。然而極少人會將他當成年輕人來看待。心魔寧毅這個名字在外界說是凶名赫赫已毫無誇大之處,無論是他曾經做下的一係列事情,又或是後來最為驚人的金殿弑君,在不少人眼中,這個名字都已是這個時代的混世魔王。
當然,站在眼前,尤其是在此刻,極少人會將他當成混世魔王來看待。他氣質穩重,說話語調不高,語速稍稍偏快,但依舊清晰、流暢,這代表著他所說的東西,心中早有腹稿。當然。有些新穎的詞彙或理念他說了彆人不太懂的,他也會建議彆人先記下來,疑惑可以討論,可以慢慢再解。
這堂課說的是小蒼河土木工作在三四月間出現的一些協調問題,課堂上的內容隻花了原本預定的一半時間。該說的內容說完後,寧毅搬著凳子在眾人前方坐下。由眾人提問。但事實上,眼前的一眾年輕人在思考上的能力還並不係統,另一方麵,他們對於寧毅又有著一定的個人崇拜,大約提出和解答了兩個問題後,便不再有人開口。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木屋安靜了一陣後,寧毅點了點頭,隨後笑著敲了敲一旁的桌子。
“既然沒有更多的問題。那我們今天討論的,也就到此為止了。”他站起來,“不過,看看還有一點時間才吃飯,我也有個事情,想跟大家說一說,正好,你們大都在這。”
寧毅笑著用手指朝眾人點了點。卓小封等年輕人心中微微疑惑,便聽得寧毅說道:“想跟你們說說結社的事情。”
此時這房間裡的年輕人多是小蒼河中的出眾者。也正好,原本“永樂青年團”的卓小封、“正氣會”劉義都在,此外,如新出現的“華炎社”羅業、“墨會”陳興等發起者也都在列,其餘的,或多或少也都屬於某個結社。聽寧毅說起這事。眾人心中便都忐忑起來。他們都是聰明人,自古當權者不喜結黨,寧毅若是不喜歡這事,他們可能也就得散了。
寧毅看了他們片刻:“結社抱團,不是壞事。”
他說出這句話。陳興等人的心才稍稍放下來一點,隻見寧毅笑道:“人皆有相性,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觀點。我們小蒼河反叛出來,從大的方向上說,是一家人了,但即便是一家人,你也總有跟誰比較能說上話的,跟誰比較親熱的。這就是人,我們要克服自己的一些弱點,但並不能說天性都能泯滅。”
“承認它的客觀性,結社抱團,有益於你們將來學習、做事,你們有什麼想法了,有什麼好主意了,跟性情想近,能說得上話的人討論,自然比跟彆人討論要好一點。另一方麵,必須看到的是,我們到這裡不過半年的時間,你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立場,說明我們這半年來沒有死氣沉沉。而且,你們成立這些團體,不是為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而是為了你們覺得重要的東西,很真心誠意地希望可以變得更優秀。這也是好事。但是我要說但是了。”
下方的眾人全都正襟危坐,寧毅倒也沒有製止他們的嚴肅,目光凝重了一些。
“但是!儒家說,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為何黨而不群是小人,因為結黨營私,黨同而伐異!一個團體,它的出現,是因為確實會帶來很多好處,它會出問題,也確實是因為人性規律所致,總有我們疏忽和不注意的地方,導致了問題的反複出現。”
他說到這裡,房間裡有聲音響起來,那是先前坐在後方的“墨會”發起者陳興,舉手起立:“寧先生,我們組成墨會,隻為心中理念,非為私心,日後若是出現……”
“不要表態。”寧毅揮了揮手,“沒有任何人,能懷疑你們現在的拳拳之心。就像我說的,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極優秀的人。但同樣優秀的人,我見過很多。”
“就像蔡京,就像童貫,就像秦檜,像我之前見過的朝堂中的很多人,他們是所有人中,最為優秀的一部分,你們以為蔡京是權臣奸相?童貫是無能王爺?都不是,蔡京黨羽門生滿天下,由此回溯五十年,蔡京剛入官場的時候,我相信他胸懷理想,甚至於比你們要光明得多,也更有前瞻性得多。京城裡,朝廷裡的每一個大員為什麼會成為變成後來的樣子,做好事無能為力,做壞事結黨成群,要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想當個壞官的,絕對!一個也沒有。”
“如果說以權謀私這種事,擺在人的麵前,很多人都能拒絕。我給你十兩銀子,幫我辦個事吧。你可以拒絕得斬釘截鐵,但是你們的每一個人,哪怕是現在,卓小封。我問你,你有個親戚想要加永樂青年團,你會不會刁難他?會不會,多少給個方便?”
卓小封微微點了點頭。
寧毅偏了偏頭:“人之常情,對親戚給個方便,他人就正式一點。我也免不了這樣。包括所有到最後做錯事的人,慢慢的,你身邊的朋友親戚多了,他們扶你上位,他們可以幫你的忙,他們也更多的來找你幫忙。有些你拒絕了,有些拒絕不了,真正的壓力往往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的。哪怕是權傾朝野的蔡京,一開始或許也就是這麼個過程。我們心裡要有這麼一個過程的概念。才能引起警惕。”
“所以我說不要表態,有些事情真的麵對了,非常困難,我也不是想讓你們做到純粹的鐵麵無私,這件事情的關鍵在哪裡。我個人認為,在於劃線。”寧毅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劃下一條清晰的線來,點了一點。“我們先劃一條線。”
“人會慢慢突破自己心裡的底線,因為這條線在心裡。而且自己說了算,那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條線劃得清楚明白。一方麵,加強自己的修養和自製力當然是對的,但另一方麵,很簡單。要有一套規條,有了規條,便有監督,便會有客觀的框架。這個框架,我不會給你們。我希望它的大部分,來自於你們自己。”
寧毅笑了笑,微微偏頭望向滿是金黃夕陽的窗外:“你們是小蒼河的第一批人,咱們區區一萬多人,加上青木寨幾萬人,你們是探路的。大家也知道我們如今情況不好,但如果有一天能好起來,小蒼河、小蒼河以外,會有十萬百萬千萬人,會有很多跟你們一樣的小團體。所以我想,既然你們成了第一批人,可不可以依靠你們,加上我,我們一起討論,將這個框架給建立起來。”
“我心裡多少有一些想法,但並不成熟,我希望你們也能有一些想法,希望你們能看到,自己將來有可能犯下什麼錯誤,我們能早一點,將這個錯誤的可能堵死,但同時,又不至於損害這些團體的積極性。我希望你們是這支軍隊、這個山穀裡最出色的一群,你們可以互相競爭,但又不排斥他人,你們提攜同伴,同時又能與自己好友、對手一同進步。而與此同時,能限製它往壞方向發展的鐐銬,我們必須自己把它敲打出來……”
“對這件事,大家有什麼想法和意見的,現在就可以跟我說一說了……”
……
陽光更加的西斜了,河穀邊偶有風吹過來,撫動樹梢。房間裡的話語傳出來,卻多了幾分謹慎,比先前緩慢了許多。不久之後,年輕人們從課堂上出來,眉目之間有疑惑、興奮,也有隱隱的決然。
他們先前或是隨著聖公、或是隨著寧毅等人造反,憑的不是多麼清晰的行動綱領,隻是一些混混沌沌的意念,但是來到小蒼河這麼久,在這些相對聰慧的年輕人心中,多少已經建立起了一個想法,那是寧毅在平素談天說地時灌輸進去的:我們往後,決不能再像武朝一樣了。
在這個清晰的概念之下,寧毅才能與眾人分析一些問題,與眾人尋求一些解決之道。當然,也正是因為他們年輕,有衝勁,腦子裡還沒有陳規,寧毅才能夠做這樣的嘗試,將例如三權分立之類的基本概念傳入眾人的腦海,期待在他們的摸索之後,產生些許萌芽。
這個過程,或許將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如果隻是單純的給予,那其實也毫無意義。
他走出房間,看著這些年輕人遠去,夕陽在此時已經變成紅色了。走在側麵的陳興等人隱約是在說:“我們最近可以將吃的減半……”寧毅這天下午的這番說話,對於他們來說,有著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但同時,對於眾人而言也是一種鼓勵,因為寧毅已經承認了他們的正當性,他們便也很希望能夠做出點優秀的事情來。
眾人走向山穀的一端,寧毅站在那兒看了片刻,又與陳凡往穀地邊的山上走去。他每一天的工作繁忙,時間極為寶貴,晚飯時見了穀中的幾名管理人員,待到夜幕降臨,又是眾多呈上來的文案事物。
如此工作了一個多時辰,外麵遠處的穀地火光點點。夜空中也已有了熠熠的星輝,名叫小黑的年輕人走進來:“那位西夏來的使臣已呆得煩了,揚言明日一定要走,秦將軍讓我來問問,您要不要見見他。”
寧毅想了想:“那就叫他過來吧。”
被西夏人派來小蒼河的這名使臣漢名叫林厚軒,西夏名叫屈奴則。到了小蒼河後,已等了三天。
西夏人過來的目的很簡單,遊說和招降而已,他們如今占據大勢,雖然許下攻名重祿,要求小蒼河全數歸降的核心是不變的,寧毅稍稍了解之後,便隨便安排了幾個人招待對方,走走玩玩看看。不去見他。
但當然也不好一直不見,那樣顯得沒有氣度。
小黑出去招西夏使者過來時,小蒼河的聚居區內,也顯得頗為熱鬨。這兩天沒有下雨,以廣場為中心,周圍的道路、地麵,泥濘漸漸褪去,穀中的一幫孩子在街道上來回奔跑。軍事化管理的小山穀沒有外界的集市。但廣場一側,還是有兩家供應外界各種事物的小商店。為的是方便冬季進入穀中的難民以及軍隊裡的好些家庭。
小廣場的一側,有幾個用於說書、唱戲的小會場,會場功能各有不同,一家用於表演各種戲劇,一家是融合雜耍、魔術在內的各種娛樂項目,還有一家。由說書人給大家通報外界傳來的各種訊息,通報的時間有早中晚三場,不時也會加入寧毅等人書寫的一些評價。
女真人從汴梁撤軍,擄走十餘萬人,這一路之上正在發生的眾多慘劇。黃河以北的各種實事。西夏人在衡山之外的推進。許多人的遭遇。這種類似於後世新聞般的說講,眼下反而是河穀中的人們最常去聽的。聽過之後,或義憤填膺,或皺眉焦慮,或低頭議論,有時候若是陳興等年輕人在,也會順著時評,引發一場小小的演講,人們放聲罵罵無能的武朝朝廷之類。
因為這些地方的存在,小蒼河內部,一些情緒始終在溫養醞釀,如緊迫感、緊張感始終保持著。而時不時的公布河穀內建設的進度,時不時傳來外界的消息,在許多方麵,也證明大家都在努力地做事,有人在河穀內,有人在河穀外,都在努力地想要解決小蒼河麵臨的問題。
距離廣場不算遠的一棟木屋裡,火光將房間照得通明。卓小封皺眉在本子上寫東西,不遠處的年輕人們圍繞著一張簡陋地圖嘰嘰喳喳的議論,話語聲雖然不高,但也顯得熱鬨。
“……照如今的局麵看來,西夏人已經推進到慶州,距離拿下慶州城也已經沒幾天了。一旦這樣連起來,往西麵的路途全亂,我們想要以商業解決糧食問題,豈不是更難了……”
“小封哥之前出去聯係的是那位林福廣林員外,先不說這姓林的如今搖擺不定,就算姓林的願意答應幫忙,往西走的路,也未必就能保證暢通,你看,一旦西夏人占了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