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七,天氣已經開始轉暖,真定附近的野地間,開滿各色的花朵。
大地顯得安靜,烏鴉飛下來,啄食那野花之間的屍骸。蔓延的鮮血已經開始凝結,真定府,一場大戰的結束已有一天的時間,鐵騎蔓延,踏過了這片土地,往南輻射數十裡的範圍內,十餘萬的軍隊,正在潰敗逃散。
武建朔二年二月中旬,女真人誓師出兵,拉開了第三度伐武的序幕。二月二十三,由粘罕率領,越過雁門關不久的女真中路軍便遇上武朝將領候信帶領的十五萬大軍攔截。
自去年女真軍隊破汴梁而北歸後,黃河以北、雁門關以南地區,名義上隸屬武朝的部隊數量就一直在膨脹著,一方麵,為求生存落草為寇者數量激增,另一方麵,先前駐於此地的數支軍隊為求應對將來戰事,以及穩固自身地盤,便一直在以權宜姿態不斷擴軍。
到得康王上位,改元建朔後,負責北方戍務的宗澤不辭辛勞來回奔走,將黃河以北的數支達到數萬乃至數十萬的民間力量先後收編入武朝正規軍體係,此時,黃河以北的土地上,這一股股的山匪、軍隊力量割據各方,便形成了統一對外、抵抗女真人的第一道防線。
候信候文敬本就是武勝軍統帥,此次女真人南下,他並未選擇退避,與屬下說:“家國懸危,大丈夫隻得迎難而上。”遂誓師而來,交兵之際,宗翰見這軍隊士氣正盛,並不與之交手,雙方來回試探了兩日,二月二十六淩晨,以鐵騎對候信部隊發起了進攻。
此時的武勝軍,在女真人前兩次南征時便已敗於對方之手,此時倉促擴軍到十五萬,本身也是良莠不齊。宗翰夜襲而來。候信原本還算有些準備,然而接敵之後,十餘萬人仍舊發生了嘩變。女真的騎兵如洪流般的貫穿了武勝軍的防線,當晚。被女真人殺死的士兵屍體堆積如山、血流成河,二十六當天,銀術可順勢攻陷真定府。
二十七的早晨,潰散的士兵便擠滿了真定以南的道路、山嶺。這些良莠不齊的士兵瘋狂南逃,有些原本就是土匪流寇出身。被正規軍招安和吸納後,由軍法管製著,也激起了與女真人作戰的第一波血性,然而在逃亡過程中,這些東西,就終於消失殆儘。
距離真定六十裡外的原昌縣內,擠滿了潰逃而來的第一波士兵,秩序已經開始混亂起來,一撥數百人的隊伍驅趕著縣城裡的百姓,告知他們女真人殺來的消息。催促著大家逃離這裡。在這樣的驅趕中,他們也開始搶掠縣城內已經不多的財富、糧米,並且出現了強暴婦女的現象,縣令劉東修試圖製止這一亂象,這天下午,他在衝突中被殺死,屍首陳於縣衙大堂當中,劫掠的士兵不久之後,做鳥獸散了。
發生這種現象的地方,不止是原昌縣一地。真定、太原等地在先前的戰爭中本就飽受戰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幾乎已是被遺棄的地方。士兵在潰散的途中便已明白這附近的大勢已去。猶有熱血、牽掛之人奔向南方,投奔其它的軍隊、義軍,半數以上的開始為自己著想。或逃入山中,或散於遠方。這期間,尋附近村民鄉民劫掠一番,得過且過地享受一番者,不在少數。
平定之時,招安的土匪成了軍人。戰敗之後,軍人便又再度化為了山匪。
十萬人的潰敗逃散中,卷動了更多人的奔逃,各地的斥候、探子則以更快的速度往不同方向逸散。女真人來勢洶洶的訊息,便以這樣的方式,如潮水般的推向整個天下。
更多的軍隊在黃河以北集結,然而再度見識到女真戰神完顏宗翰的用兵威力後,大家更多的開始采取謹慎的態度,不敢再有冒進的動作了。
黃河防線,宗澤迅速地集結了手頭上有限的兵力,於汴梁、黃河沿岸加固防守,他在寫信穩定黃河以北幾支義軍軍心的同時,也向應天發去了折子,希望此時的陛下能夠堅決抵抗,以提升軍心士氣。
而在應天,更多的訊息和爭論充斥了金鑾殿,皇帝周雍整個懵了,他才登位半年,無敵天下的女真軍隊便已經往南殺來。這一次,完顏宗翰領中路軍直撲而來,太原方向已無險可守,而女真皇子完顏宗輔、完顏宗弼等人率領的東路軍撲向山東,打出的口號都是覆滅武朝、活捉周雍,此時北地的防線雖然軍隊人數至於巔峰,然大而無當,對於他們能否擋住女真,朝堂上下,真是誰都沒有底。
在這期間,左相李綱仍舊主張嚴守、堅拒女真人於黃河一線,等待勤王之師催破女真大軍。而應天城中,為抵抗女真,群心激憤,太學生陳東、歐陽澈等人每日奔走,呼籲抵抗。
但有前兩次抵抗女真的失敗,此時朝堂之中的主和派呼聲也已經起來,不同於當初唐恪等人畏戰便被斥責的局勢。此時,以右相黃潛善、樞密使汪伯彥等人為首的主張南逃的聲音,也已經有了市場,不少人認為若女真真的勢大難製,或許也隻得先行南狩,以空間換取時間,以南方水路縱橫的地形,鉗製女真人的馬戰之利。
畢竟,靖平帝被擄去北方的事情過去才隻一年,如今仍是整個武朝最大的恥辱,若是新上位的建朔帝也被擄走,武朝恐怕真的就要完了。
理性而言,在接下來的數年時間內,這支迅速崛起甚至此時還不見衰退的女真大軍,看起來都像是無敵於天下、也無人能製的雖然曾經似乎有一支,但對於此時的朝堂諸公來說,都有些不太能考慮它,畢竟那支軍隊的頭領曾經在金鑾殿上那樣睥睨地說過他們:“一群廢物。”
如果那個人隻是打死了童貫、殺死了周喆,或者也就罷了。然而這樣的一句話,其實也說明了,在對方眼中,其它的人與它們口中的貪官、奸臣比起來,也沒什麼兩樣。這是包括李綱等人在內,猶為不能忍受的東西。
如今,那人所在的西北的局勢,也已經完全的讓人無法估測。
小蒼河也已經陡然緊張起來了。
對於士兵的訓練。每日裡都在進行。大量的、能從外界搜刮進來的物資,也在這山間不斷的進進出出這中間也包括了與青木寨的來往。
河灘邊,一場訓練剛剛完畢,羅業拋下那些幾乎累癱了的士兵。就著河水匆匆地洗了個臉,便快步地走向了營房,拿了小本子和炭筆出來,走向半山腰的房舍群落時,遇上了兩名匆忙奔行。神色嚴肅的士兵。這兩人皆是竹記體係密偵一部的成員,羅業與他們也認識,拉住一人:“怎麼了?”
女真南侵消息傳來,整個小蒼河河穀中氣氛也開始緊張而肅殺,這些管情報的每日裡恐怕都會被人詢問許多次,希望先一步打聽外麵的具體消息。那人與羅業也是極熟,且是華炎會的成員,看看周圍,有些為難:“不是外麵的事,這次可能要遭處分。”
“怎麼回事?”羅業眉頭一皺。“你們犯事了?”
“北麵,盧掌櫃的事情,你也知道。有人告訴了他家裡人,今日明坊他娘去找寧先生哭訴,希望有個準信。”
他話語頗快,說起這事,羅業點了點頭,他也是知道這消息的。原本在武朝時,右相府名下有密偵司,其中的一部分。已經融入竹記,寧毅造反之後,竹記裡的情報係統仍以密偵為名,其中三名負責人之一。便有盧延年盧掌櫃,去年是盧掌櫃首先走通北麵金國的貿易線,贖回了一些被女真人抓去的匠人,他的兒子盧明坊愛說愛笑,與羅業也頗有些交情,如今二十歲未到。素來是隨著盧延年一道做事的。
這一次女真南下前,北麵陡然開始肅清南人奸細,幾日的消息靜默後,由北麵逃回的竹記成員帶回了訊息,由盧延年帶領的情報小隊首當其衝,於雲中遇伏,盧延年掌櫃恐怕已身死,其餘人也是凶多吉少。這一次女真高層的動作淩厲非常,為了配合大軍的南下,在燕雲十六州一帶掀起了可怕的腥風血雨,隻要稍有嫌疑的漢人便遭到屠殺。
竹記眾人麵對這種事情雖然先就有預案,然而在這種不把漢人當人看的屠殺氛圍下,也是損失慘重。其後女真大軍大舉南下的消息才傳過來。
羅業微微想了想:“霍嬸其實也是個懂事的人,應該不會給寧先生添太多麻煩才對。”
“不是為這個……”那人歎了口氣,遠遠看見另一名同伴已在招手催促,甩了甩手,“唉,你過陣子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不要再外傳,跟人提都彆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