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過去了白天又來,第一個白天外麵下了雨,雨水順著牆壁流進來,將本就腐臭的牢房浸得潮濕不堪。遠遠近近的,罵聲、說話聲、呻吟聲,猶如鬼蜮般的聲響。
獄卒敲打著牢房,高聲呼喝,過得一陣,將鬨得最凶的囚犯拖出去拷打,不知什麼時候,又有新的囚犯被送進來。
同房的那名傷員在下午呻吟了一陣,在稻草上無力地滾動,呻吟之中帶著哭腔。遊鴻卓渾身疼痛無力,隻是被這聲音鬨了許久,抬頭去看那傷者的樣貌,隻見那人滿臉都是刀痕,鼻子也被切掉了一截,大概是在這牢獄之中被獄卒肆意拷打的。這是餓鬼的成員,或許曾經還有著黑旗的身份,但從些許的端倪上看年紀,遊鴻卓估計那也不過是二十餘歲的年輕人。
遊鴻卓還不到二十,對於眼前人的年紀,便生不出太多的感慨,他隻是在角落裡沉默地呆著,看著這人的受苦——傷勢太重了,對方遲早要死,牢房中的人也不再管他,眼下的這些黑旗餘孽,過得幾日是必然要陪著王獅童問斬的,無非是早死晚死的區彆。
遊鴻卓還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被當成黑旗餘孽抓進來的,也想不通當初在街頭看到的那位高手為何沒有救自己——不過,他如今也已經知道了,身在這江湖,並不見得大俠就會行俠仗義,解人危難。
他覺得自己恐怕是要死了。
少年人在這世上活了還沒有十八歲,最後這半年,卻實在是嘗過了太多的酸甜滋味。全家死光、與人搏命、殺人、被砍傷、差點餓死,到得如今,又被關起來,用刑拷打。坎坎坷坷的一路,如果說一開始還頗有銳氣,到得此時,被關在這牢房之中,心裡卻漸漸有了一絲絕望的感覺。
因為一時間想不到該如何反抗,心中關於反抗的情緒,反而也淡了。
到得夜裡,同房的那傷者口中說起胡話來,嘟嘟囔囔的,多數都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麼,到了深夜,遊鴻卓自渾渾噩噩的夢裡醒來,才聽到那哭聲:“好痛……我好痛……”
“爹啊……娘啊……”那傷者在哭,“我好痛啊……”
原來這些黑旗餘孽也是會哭成這樣的,甚至還哭爹喊娘。
遊鴻卓心中想著。那傷者呻吟許久,淒楚難言,對麵牢房中有人喊道:“喂,你……你給他個痛快的!你給他個痛快啊……”是對麵的漢子在喊遊鴻卓了,遊鴻卓躺在黑暗裡,怔怔的不想動彈,眼淚卻從臉上不由自主地滑下來了。原來他不自禁地想到,這個二十多歲的人要死了,自己卻隻有十多歲呢,為何就非死在這裡不可呢?
這樣躺了許久,他才從那兒翻滾起來,朝著那傷者靠過去,伸手要去掐那傷者的脖子,伸到半空中,他看著那人臉上、身上的傷,耳中聽得那人哭道:“爹、娘……哥哥……不想死……”想到自己,眼淚忽然止不住的落。對麵牢房的漢子不解:“喂,你殺了他是幫他!”遊鴻卓終於又折返回去,隱身在那黑暗裡,甕甕地答了一句:“我下不了手。”
“你個****,看他這樣了……若能出去老子打死你——”
“有種過來弄死我啊——”
遊鴻卓歇斯底裡的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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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陡然的發作壓下了對麵的怒意,眼下牢房之中的人或者將死,或者過幾日也要被處死,多的是絕望的情緒。但既然遊鴻卓擺明了不怕死,對麵無法真衝過來的情況下,多說也是毫無意義。
再經過一個白天,那傷者奄奄一息,隻偶爾說些胡話。遊鴻卓心有憐憫,拖著同樣有傷的身子去拿了水來,給他潤了幾口,每到此時,對方似乎便好過不少,說的話也清晰了,拚拚湊湊的,遊鴻卓知道他之前至少有個兄長,有父母,現在卻不知道還有沒有。
傍晚時分,昨天的兩個獄卒過來,又將遊鴻卓提了出去,拷打一番。拷打之中,為首捕快道:“也不怕告訴你,哪位況爺出了銀子,讓哥倆好好收拾你。嘿,你若外頭有人有孝敬,官爺便也能讓你好受點。”
遊鴻卓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天地之間哪裡還有親人可找,良安客棧之中倒還有些趙先生離開時給的銀子,但他昨夜心酸流淚是一回事,麵對著這些惡人,少年卻仍舊是死硬的性子,並不開口。
兩名捕快將他打得皮開肉綻渾身是血,方才將他扔回牢裡。他們的拷打也有分寸,雖然痛苦不堪,卻始終未有大的傷筋動骨,這是為了讓遊鴻卓保持最大的清醒,能多受些折磨——他們自然知道遊鴻卓乃是被人陷害進來,既然不是黑旗餘孽,那或許還有些銀錢財物。他們折磨遊鴻卓雖然收了錢,在此之外能再弄些外快,也是件好事。
被扔回牢房之中,遊鴻卓一時之間也已經毫無力氣,他在稻草上躺了好一陣子,不知什麼時候,才忽然意識到,旁邊那位傷重獄友已沒有在呻吟。
他艱難地坐起來,旁邊那人睜著眼睛,竟像是在看他,隻是那雙眼白多黑少,神色渺茫,好久才微微地動一下,他低聲在說:“為什麼……為什麼……”
“女真人……壞人……狗官……馬匪……惡霸……軍隊……田虎……”那傷者喃喃念叨,似乎要在彌留之際,將記憶中的惡人一個個的全都詛咒一遍。一會兒又說:“爹……娘……彆吃,彆吃觀音土……我們不給糧給彆人了,我們……”
“等到大哥打敗女真人……打敗女真人……”
“為什麼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女真人啊……”
這喃喃的聲音時高時低,有時候又帶著哭聲。遊鴻卓此時痛楚難言,隻是漠然地聽著,對麵牢房裡那漢子伸出手來:“你給他個痛快的、你給他個痛快的,我求你,我承你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