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鴻卓怔怔地沒有動作,那漢子說得幾次,聲音漸高:“算我求你!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這人的哥哥當年參軍打女真送了命,他家中本是一地富戶,饑荒之時開倉放糧給人,後來又遭了馬匪,放糧放到自己家裡都沒有吃的,他爹娘是吃觀音土死的!你抬抬手,求你給他一個痛快的——”
遊鴻卓想要伸手,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眼下卻始終抬不起手來,過得片刻,張了張嘴,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哈哈,你們慘,誰還沒見過更慘的?你們慘,被你們殺了的人怎麼樣,好多人也沒有招你們惹你們咳咳咳咳……澤州的人——”
他一句話嗆在喉嚨裡。對麵那人愣了愣,勃然大怒:“你說什麼?你有沒有看見過人活生生的餓死!”
“我差點餓死咳咳——”
“有沒有看見幾千幾萬人沒有吃的是什麼樣子!?他們隻是想去南邊——”
“想去南邊你們也殺了人——”
“那……還有什麼辦法,人要活生生餓死了——”
兩邊吼了幾句,遊鴻卓隻為抬杠:“……若是澤州大亂了,澤州人又怪誰?”
“……若是在外麵,老子弄死你!”
“哈哈,你來啊!”
“草你娘!你不得好死——”
遊鴻卓乾巴巴的笑聲中,周圍也有罵聲響起來,片刻之後,便又迎來了獄卒的鎮壓。遊鴻卓在昏暗裡擦掉臉上的眼淚——那些眼淚掉進傷口裡,真是太痛太痛了,那些話也不是他真想說的話,隻是在這樣絕望的環境裡,他心中的惡意真是壓都壓不住,說完之後,他又覺得,自己真是個惡人了。
記憶在隨後變得迷迷糊糊,他的身體撐不起亢奮的情緒,在發泄過後,睡意如潮湧而來。噩夢裡什麼都有,他也能在片段裡看到自己的父母了,被侮辱後瘋了的母親,被屈辱殺死的父親,他隱隱看到小時候的一家三口,有時候記憶破碎,他看見父母在饑餓中吃下觀音土死了,母親喂他喝粥,一邊喂,一邊說:“快些吃,快些吃,娘不餓,吃得好撐……”母親的肚子微微鼓起來,然而在夢中,可怕的清醒讓他明白那腹中都是泥土,他心中想要大喊,無法喊得出來,小小的遊鴻卓開心地喝掉了粥。
到底有怎樣的世界像是這樣的夢呢。夢的碎片裡,他也曾夢見對他好的那些人,幾位兄姐在夢裡自相殘殺,鮮血遍地。趙先生夫婦的身影卻是一閃而過了,在渾渾噩噩裡,有溫暖的感覺升起來,他睜開眼睛,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是夢裡還是現實,依舊是迷迷糊糊的昏暗的光,身上不那麼痛了,隱隱的,是包了繃帶的感覺。
處斬之前可不能讓他們都死了……
似乎有這樣的話語傳來,遊鴻卓微微偏頭,隱約覺得,似乎在夢魘之中。
——牢房的那頭,一道身影坐在地上,不像是牢獄中見到的人,那竟有些像是趙先生。他穿著長衫,身邊放著一隻小箱子,坐在那兒,正靜靜地握著那重傷年輕人的手。
彌留之際的年輕人,在這昏暗中低聲地說著些什麼,遊鴻卓下意識地想聽,聽不清楚,然後那趙先生也說了些什麼,遊鴻卓的意識時而清晰,時而遠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說話的聲音沒有了,趙先生在那傷者身上按了一下,起身離去,那傷者也永遠地安靜了下來,遠離了難言的痛楚……
牢獄中喧囂一陣,旋又安靜,遊鴻卓無法完全地清醒過來,終於又陷入沉睡當中了,一些他似乎聽到又似乎不曾聽過的話,在黑暗中浮起來,又沉下去,到他醒來的時候,便幾乎完全的沉入他的意識深處,無法記得清楚了。
——你像你的兄長一樣,是令人敬佩的,偉大的人……
——我很榮幸曾與你們這樣的人,一道存在於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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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州大牢牢門,寧毅張開手,與其他大夫一樣又接受了一遍獄卒的搜身。有些獄卒經過,疑惑地看著這一幕,不明白上頭為什麼忽然心血來潮,要組織大夫給牢中的重傷者做療傷。
走上街道時,正是夜色最為深沉的時刻了,六月的尾巴,天空沒有月亮。過得片刻,一道身影悄然而來,與他在這街道上並肩而行:“有沒有覺得,這裡像是杭州?”
“亂的地方你都覺得像杭州。”寧毅笑起來,身邊名叫劉西瓜的女人微微轉了個身,她的笑容清澈,如同她的眼神一樣,即便在經曆過許許多多的事情之後,依舊純淨而堅定。
他們行走在這黑夜的街道上,巡邏的更夫和軍隊過來了,並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即便在這樣的夜裡,燈火已然微茫的城市中,依然有各種各樣的力量與企圖在躁動,人們各行其是的布局、嘗試迎接碰撞。在這片看似太平的滲人寂靜中,即將推向接觸的時間點。
晨光微熹,火一般的白晝便又要取代夜色到來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