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春光重臨的時候,西南的山林中,早已是姹紫嫣紅的一片了。
四季如春的小涼山,冬天的過去並未留給人們太深的印象。相對於小蒼河時期的大雪封山,西北的貧瘠,這裡的冬天僅僅是時間上的稱呼而已,並無實際的概念。
年關時自然有過一場大的慶祝,然後不知不覺便到了三月裡。田裡插上了秧苗,每日晨光之中放眼望去,高山低嶺間是鬱鬱蔥蔥的樹木與花草,除了道路難行,集山附近,幾如人間天堂。
城東有一座山上的樹木早已被砍伐乾淨,掘出梯田、道路,建起房舍來,在這個年月裡,也算是讓人賞心悅目的景象。
這邊都是黑旗內部人員的居所。
何文每日裡起來得早,天還未亮便要起身鍛煉、然後讀一篇書文,仔細備課,待到天蒙蒙亮,屋前屋後的道路上便都有人走動了。工廠、格物院內部的匠人們與學堂的先生基本是雜居的,不時也會傳來打招呼的聲音、寒暄與說話聲。
武朝的社會,士農工商的階層實際上已經開始固定,匠人與讀書人的身份,本是天淵之彆,但從竹記到華夏軍的十餘年,寧毅手下的這些匠人逐漸的鍛煉、逐漸的形成自己的體係,後來也有許多學會了讀寫的,如今與文化人的交流已經沒有太多的隔閡。當然,這也是因為華夏軍的這個小社會,相對重視眾人的合力,講究人與人工作的平等,同時,自然也是有意無意地弱化了讀書人的作用的。
何文對於後者自然有些意見,不過這也沒什麼可說的,他目前的身份,一方麵是老師,一方麵畢竟是囚犯。
何文這人,原本是江浙一帶的大族子弟,文武雙全的儒俠,數年前北地兵亂,他去到中原試圖儘一份力氣,後來因緣際會打入黑旗軍中,與軍中不少人也有了些情誼。去年寧毅回來,清理內中奸細,何文因為與外界的聯係而被抓,然而被俘之後,寧毅對他並未有太多為難,隻是將他留在集山,教半年的儒學,並約定時間一到,便會放他離開。
他允文允武,心高氣傲,既然有了約定,便在這裡教起書來。他在課堂上與一眾少年學生分析儒學的博大浩瀚,分析華夏軍可能出現的問題,一開始被人所排斥,如今卻獲得了許多弟子的認同。這是他以學識贏得的尊重,最近幾個月裡,也常有黑旗成員過來與他“辯難”,何文並非腐儒,三十餘歲的儒俠學識淵博,心性也尖銳,每每都能將人駁回辯倒。
最近距離離開的時間,倒是越來越近了。
對於寧毅當初的承諾,何文並不懷疑。加上這半年的時光,他零零總總在黑旗裡已經呆了三年的時間。在和登的那段時間,他頗受眾人尊重,後來被發現是奸細,不好繼續在和登上課,便轉來集山,但也沒有受到過多的刁難。
集山縣負責衛戍安全的卓小封與他相熟,他創建永樂青年團,是個執著於平等、大同的家夥,時常也會拿出離經叛道的想法與何文辯論;負責集山商業的人中,一位名叫秦紹俞的年輕人原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嗣源被殺的那場混亂中,秦紹俞被林宗吾打成重傷,從此坐上輪椅,何文敬佩秦嗣源這個名字,也敬佩老人注解的四書,時常找他閒聊,秦紹俞儒學學問不深,但對於秦嗣源的許多事情,也據實相告,包括老人與寧毅之間的往來,他又是如何在寧毅的影響下,從曾經一個紈絝子弟走到如今的,這些也令得何文深有感悟。
黑旗由於弑君的前科,軍中的儒學弟子不多,飽學的大儒更是屈指可數,但黑旗高層對於他們都算得上是以禮相待,包括何文這樣的,留一段時間後放人離開亦多有前例,因此何文倒也不擔心對方下黑手毒手。
在華夏軍中的三年,多數時間他心懷警惕,到得如今快要離開了,回頭看看,才恍然覺得這片地方與外界對比,儼如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許多單調的東西,也有許多混亂得讓人看不清楚的混沌。
以和登為核心,宣傳的“四民”;霸刀中永樂係的年輕人們宣傳的最為激進的“人人平等”;在格物院裡宣傳的“邏輯”,一些年輕人們追尋的萬物關聯的墨家思維;集山縣宣傳的“契約精神”,貪婪和偷懶。都是這些混沌的核心。
華夏軍畢竟是軍事集團,發展了這麼些年,它的戰力足以震動天下,但整個體係不過二十餘萬人,處於艱難的夾縫中,要說發展出係統的文化,仍舊不可能。這些文化和說法大都出自寧毅和他的弟子們,許多還停留在口號或者處於萌芽的狀態中,百十人的討論,甚至算不得什麼“學說”,如同何文這樣的學者,能夠看出它們中間有些說法甚至自相矛盾,但寧毅的做法令人迷惑,且耐人尋味。
相對而言,華夏興亡匹夫有責這類口號,反而更加單純和成熟。
當然,這些東西令他思考。但令他苦惱的,還有其它的一些事情。
晨鍛過後是雞鳴,雞鳴過後不久,外頭便傳來腳步聲,有人打開籬笆門進來,窗外是女子的身影,走過了小小的院子,然後在廚房裡生起火來,準備早餐。
何文大聲地念書,隨後是準備今日要講的課程,待到這些做完,走出去時,早膳的粥飯已經準備好了,穿一身粗布衣裙的女子也已經低頭離開。
女子名叫林靜梅,便是他煩惱的事情之一。
平心而論,縱然華夏軍一路從血海裡殺過來,但並不代表軍中就隻崇尚武藝,這個年月,縱然有所弱化,文人士子終究是為人所仰慕的。何文今年三十八歲,文武雙全,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正是學識與氣質沉澱得最好的年紀,他當初為進黑旗軍,說家中妻妾兒女皆被女真人殺害,後來在黑旗軍中混熟了,自然而然得到不少女子傾心,林靜梅是其中之一。
何文最初進入黑旗軍,是心懷慷慨悲壯之感的,投身魔窟,早已置生死於度外。這名叫林靜梅的少女十九歲,比他小了整整一輪,但在這個年月,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對方乃是華夏軍烈士之女,外表柔弱性情卻堅韌,看上他後悉心照顧,又有一群兄長父輩推波助瀾,何文雖然自稱心傷,但久而久之,也不可能做得太過,到後來少女便為他洗衣做飯,在外人眼中,已是過不多久便會成親的情侶了。
事實上,這年月裡畢竟大男子主義盛行,何文書香門第出身,雖然學了武,對於庖廚之事向來敬而遠之,林靜梅來照顧他,確實讓他生活好了許多。他未有直接壞人清白,還是後來與黑旗眾人相熟後,保持下來的一份理智了。
誰知半年前,何文乃是奸細的消息曝光,林靜梅身邊的保護者們或許是得了警告,沒有過分地來刁難他。林靜梅卻是心中悲苦,消失了好一陣子,誰知冬天裡她又調來了集山,每日裡過來為何文洗衣做飯,與他卻不再交流。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樣的態度,便令得何文更是苦惱起來。
他吃過早餐,收拾碗筷,便出門去往不遠處山腰間的華夏軍子弟學堂。相對高深的儒學知識也需要一定的基礎,因此何文教的並非啟蒙的孩童,多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了。寧毅對儒家學問其實也頗為重視,安排來的孩子裡有些也得到過他的親自授課,不少人思維活躍,課堂上也偶有提問。
今日又多來了幾人,課堂後方坐進來的一些少年少女中,赫然便有寧毅的長子寧曦,對於他何文以往也是見過的,於是便知道,寧毅多半是過來集山縣了。
這一堂課,又不太平。何文的課程正講到《禮記:禮運》一篇,結合孔子、老子說了天下大同、小康社會的概念——這種內容在華夏軍很難不引起討論——課快講完時,與寧曦一道過來的幾個少年人便起身提問,問題是相對膚淺的,但敵不過少年人的死纏爛打,何文坐在那兒逐條辯駁,後來說到華夏軍的方略上,對於華夏軍要建立的天下的混亂,又侃侃而談了一番,這堂課一直說過了午時才停下,後來寧曦也忍不住參與論辯,照樣被何文吊打了一番。
也是華夏軍中雖然上課的氣氛活躍,不禁提問,但尊師重道方麵一向是嚴格的,否則何文這等口齒伶俐的家夥免不了被一擁而上打成反動派。
課講完後,他回去院子,飯菜有些涼了,林靜梅坐在房間裡等他,看來眼眶微紅,像是哭過。何文進屋,她便起身要走,低聲開口:“你今日下午,說話注意些。”
何文坐下,待到林靜梅出了房子,才又站起來:“這些時日,謝過林姑娘的照顧了。對不住,對不住。”
林靜梅快步離開,想來是流著眼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