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晝短夜長。
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季,晉地的天光總顯得暗淡,雨雪不再下了,也總難見大晴天,戰爭的帷幕拉開了,又稍稍的停了停,到處都是因戰亂而來的景象。
肅殺的城池,破碎的城池,顛沛流離的災民,以百萬計的軍隊,導致哪裡都是混亂的景象。這混亂的景象中偶爾夾雜著春節的痕跡——人們便是這樣,即便在再艱難的年歲,春節來臨之際,也總有人會儘量的在門前貼上對聯,買一副門神,期待來年的平安。
天色尚早,小小的山村附近,士兵開始磨刀,馱馬吃飽喝足,背上了東西。黑色的旗幟飄揚在這營地的一側,不多時,士兵們聚集起來,麵容肅殺。
隨後軍隊無聲開撥。
小小山村附近,道路、山嶺都是一片厚厚的積雪,軍隊便在這雪地中前行,速度不快,但無人抱怨,不多時,這軍隊如長龍一般消失在白雪覆蓋的山嶺之中。
目的地早已定下,乾糧已然帶好,這日夜裡,上萬人的軍隊在雪嶺之中休息,都未曾生火,第二日拔營繼續前進。
屬於女真熱的軍營之中,亦有年關的喜慶景象。位於沃州以南的一處營地,女真士兵穿起大衣,戴起氈帽,在互相呼喝中集結,而後出營地往南進發。斥候已經被放出去,第二天,在軍隊前行的路線上,爆發了小規模的廝殺,隨後斥候趕忙而回。
術列速策馬奔行上山嶺,拉開了隨身的千裡鏡,在那雪白群山的另一側,一支軍隊開始轉向,片刻,豎起黑色的軍旗。
女真軍隊徑直朝對方前行,擺開了戰爭的陣勢,對方停了下來,之後,女真軍隊亦緩緩停下,兩支隊伍對峙片刻,黑旗緩緩後退,術列速亦後退。不久,兩支軍隊朝來的方向消失無蹤,隻有放出來監視對方軍隊的斥候,在近兩個時辰之後,才降低了摩擦的烈度。
……
這是晉地之戰中偶然發生的一次小小插曲。事情過去後,天黑了又逐漸亮起來,如此幾次,積雪覆蓋的大地仍未改變它的樣貌,往西南百裡,越過重重山麓,白色的地麵上出現了延綿不絕的小小布包,起起伏伏,仿佛無窮無儘。
這是一片不知道多大的軍營,士兵的身影出現在其中。我們的視野向前方巡弋,有聲音響起來。鼓點的聲音,隨後不知道是誰,在這片雪地中發出鏗鏘的喊聲,聲音蒼老剛勁,抑揚頓挫。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這聲音喊著的,是陶淵明的一首《挽歌》,本是死人時所用,但晉腔慷慨悲壯,此時聲音在這白皚皚的雪天裡回蕩,自有一股直麵天地的豪壯氣魄。聲音響起後,又是鼓點。
視野的前方,有旌旗如林的一片高台,高台亦是白色。挽歌的聲音繼續響,高台的那頭,是一片大平地,先是一排一排被白布包裹的屍體,而後士兵的隊列延綿開去,縱橫無際。士兵手中的紅纓如血,臂上卻有白綾耀目。高台最上方的,是晉王田實,他身著鎧甲,係白巾。目光望著下方的陣列,與那一排排的屍首。
祭奠的《挽歌》在高台前方的老者口中繼續,一直到“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然後是“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鼓點伴隨著這聲音落下來,隨後有人再唱祭詞,陳述這些死者過去麵對侵略的胡虜所作出的犧牲,再之後,人們點起火焰,將屍體在這片大雪之中熊熊燒起來。
汾陽,一場規模巨大的祭奠正在進行。
……
沃州西北五十裡,女真主力大營。
從雁門關開撥的女真正規軍隊、輜重軍隊連同陸續投降過來的漢軍,數十萬人的聚集,其規模已經堪比這個時代最大型的城池,其內裡也自有著其獨特的生態圈。越過無數的軍營,中軍附近的一片空地前,完顏希尹端著茶,坐在椅子上看前方空地中的搏殺,不時的還有副手過來在他耳邊說些什麼,又或是拿來一件文書給他看,希尹目光平靜,一麵看著比試,一麵將事情三言兩語地處理了。
空地上進行廝殺的兩人,身材都顯得高大,隻是一人是女真軍士,一人身著漢服,並且未見鎧甲,看起來像是個平民。那女真士兵壯碩魁梧,力大如牛,隻是在比武之上,卻顯然不是漢人平民的對手。這是隻是像平民,實際上虎口老繭極厚,手上反應迅速,力氣也是不俗,短短的時間裡,將那女真士兵幾度打翻。
那女真士兵性情悍勇,輸了幾次,口中已經有鮮血吐出來,他站起來大喝了一聲,似乎發了凶性。希尹坐在那兒,拍了拍手:“好了,換人。”
他選了一名女真士兵,去了甲胄兵器,再度上場,不久,這新上場的士兵也被對方撂倒,希尹於是又叫停,預備換人。堂堂兩名女真勇士都被這漢人打倒,周圍旁觀的其它士兵頗為不服,幾名在軍中身手極好的軍漢自告奮勇,然而希尹不為所動,想了想,又點了一名武藝算不得出眾的士兵上去。
那新上場的女真士兵自覺擔負了榮譽,又知道自己的斤兩,這次動手,不敢魯莽上前,而是儘量以巧勁與對方兜著圈子,希望連續三場的比試已經耗了對方不少的儘力。然而那漢人也殺出了氣魄,幾度逼上前去,手中虎虎生風,將女真士兵打得不斷飛滾逃竄。
圍觀的一種女真人大聲加油,又是不斷叫罵。正廝打間,有一隊人從場外過來了,眾人都望過去,便要行禮,為首那人揮了揮手,讓眾人不要有動作,以免打亂比試。這人走向希尹,正是每日裡慣例巡營歸來的女真元帥完顏宗翰,他朝場內隻是看了幾眼:“這是何人?武藝不錯。”
“華夏軍中出來的,叫高川。”希尹隻是第一句話,便讓人震驚,隨後道,“曾經在華夏軍中,當過一排之長,手下有過三十多人。”
“哦?”宗翰皺了皺眉,這次看那比試看得更認真了點,“有這等身手,在我軍中做個謀克(百夫)也夠了,如何出來的?”
“打罵了手下人。”希尹道,“我著人查問了一下,應該是隨意打罵手下士兵、屢教不改,後來與上頭起了衝突。”
“這是得罪人了啊。”宗翰笑了笑,此時眼前的比試也已經有了結果,他站起來抬了抬手,笑問:“高勇士,你以前是黑旗軍的?”
那高川拱手跪下:“是。”
“是得罪了人吧?”
高川看看希尹,又看看宗翰,遲疑了片刻,方道:“大帥英明……”
這世上關於得罪人的故事,大多都顯得類似,在宗翰的提問下,高川陳述了一番。宗翰安撫幾句:“黑旗軍對你這樣的勇士都不能知人善用,可見一時奮起,也難以長久了,你便在我軍中,安心做事,自有一番功名……”雲雲。
宗翰既開了口,希尹不再說話。日理萬機的兩人隨後從這邊離開,宗翰道:“對我剛才所言,穀神似有些不以為然,不知為何。”
“大帥覺得,北麵這支萬餘人的華夏軍,戰力如何?”
“……若不是人數少些,說是唯一讓我憂心者,也不足為過了。隻是能否比得上西南那支,如今還有些難說。”
“擊潰李細枝一戰,乃是與那王山月相互配合,林州一戰,又有王巨雲強攻在前。唯獨那林河坳,可顯其戰力卓絕。”希尹說著,隨後搖頭一笑,“當今天下,要說真正讓我頭疼者,西南那位寧先生,排在第一啊。西北一戰,婁室、辭不失縱橫一世,尚且折在了他的手上,而今趕他到了西南的山裡,中原開打了,最讓人覺得棘手的,還是這麵黑旗。前幾天術列速與那頭的一個照麵,旁人都說,滿萬不可敵,已經是不是女真了。嘿,若是早十年,天下誰敢說出這種話來……”
“哈哈,將來是小兒輩的歲月了。”宗翰拍了拍希尹,“你我便在離開之前,替他們解決了這些麻煩吧。能與天下英豪為敵,不枉此生。”
希尹點頭也笑:“我隻是遺憾哪,之前與那寧先生,都不曾正式交手,西北大戰過後,方知道他的本領,教出個完顏青玨,原本想曆練一番再打他的主意,還未做好準備,便被抓了……十二月初那場大戰,威勝坐鎮的有黑旗軍的人,若非他們插手,田實早死了。唉,打來打去,我跟他的弟子交手,他跟我的弟子交手,勝了沒什麼了不起,敗了可是大丟麵子……”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華夏軍治軍嚴格,這是那寧先生的手筆,軍規有定,上層官員絕不可對下層士兵進行‘侮辱性質’之打罵。我曾仔細看過,訓練之中,戰場之上,有誤傷,有喝罵,份屬尋常,然而若官員對士兵有不平等的看法,那便極為嚴重。為了杜絕這等情況,華夏軍中專門有負責此等事務的軍法官,輕則反省重則去職。這位姓高的排長,武藝高強,心狠手辣,放在哪裡都是一員猛將,對手下有打罵侮辱的情況,被開革了。”
“……不平等?”宗翰遲疑片刻,方才問出這句話。這個形容詞他聽得懂又聽不懂,金國人是分為數等的,女真人第一等,渤海人第二,契丹第三,遼東漢人第四,接下來才是南麵的漢人。而即便出了金國,武朝的“不平等”自然也都是有的,讀書人用得著將務農的泥腿子當人看嗎?一些懵懵懂懂當兵吃餉的窮苦人,腦子不好用,一輩子說不了幾句話的都有,將官的隨意打罵,誰說不是正常的事情?
基於這些,完顏宗翰自然明白希尹說的“平等”是什麼,卻又難以理解這平等是什麼。他問過之後片刻,希尹方才點頭確認:“嗯,不平等。”
“這如何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