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恐慌的心情裡,他不斷地奔跑,從遙遠地方傳來的是恐懼,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奔跑中,他想要閉上眼睛,避開這正在發生的一切。
“……殺來了……”
“……走走走……”
嘈雜而混亂的環境裡,周圍的人聲漸多、人影漸多,他埋頭向前,逐漸的跑到大河的邊緣。顛簸的浪潮橫亙在前,後方的恐懼追趕過來,他站在那兒,有人將他推向前方。
小小的漁船駛離岸邊,他站在上頭,聽見後方傳來人聲,身下是顛簸的巨浪。
不要往後看——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然而畫麵中的人終於還是回過了頭。那彌漫的霧氣中,女真人殺過來了,岸邊的人群奔跑、哭喊,被追趕著逼入江水之中,然後往下沉沒,鮮血湧入江水之中。
周君武跪倒在船上。
巨大的羞愧充斥了一切。
——他從夢中坐了起來。
……
黑暗的營帳裡還有隱隱約約檀香的氣息,空間溫暖,卻又帶著些許濕冷的痕跡。他坐起來時,額上都是冷汗。
意識一時間還停留在方才的夢裡,過得一陣,他從床上下來,用火折子點燃了油燈,燈火映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這張臉消瘦而堅毅,頜下蓄起的胡須增加了乍看起來的歲數,令其更顯穩重。燈火點燃後,帳篷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他便讓人去將熱水端來。
天還蒙蒙亮,帳篷外便是延綿的軍營,洗過臉後,他在鏡子裡整理了衣冠,令自己看起來更為精神一些。走出帳外,便有軍人向他行禮,他同樣回以禮節——這在以前的武朝,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
武建朔十年,太子周君武二十七歲,對於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來說,已經長成穩重而可靠的大人。
對於武朝各方的官員,他出事果決而富有威嚴,對於手下的技術人員和民眾,他謙和有禮,他住在軍營裡,每一天起來得比普通的士兵還早,他甚至對每一位向他行禮的士兵回以同樣的禮節——這是向黑旗軍學習過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若有文人勸諫或麵斥,他會謙和地道歉而後我行我素。無論如何,絕大部分的軍民,都將他視為未來的中興之主。
強烈而嚴苛的自律令他消瘦,並且愈發顯得剛毅。尤其是在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天裡,曾經養尊處優的年輕人的眼中,也隱隱有了決然的兵戈之氣。
二月春寒稍轉,戰爭的氣息已經傳了過來。此時冰雪尚未全消,晉地的變故,已敲響了開年後的第一聲警鐘:戰場是你死我活的修羅場,不會有人等到真正春暖花開之時才開始動手。
穿過軍營裡一座座的營帳,走出不遠,君武看到了走過來的嶽飛,行禮之後,對方遞來了等待的情報。
“林州,術列速對陣黑旗軍,打起來了……”
“薑還是老的辣,宗翰與希尹的手段真狠。”君武結果情報,低喃了一句,在晉地抗金聲勢最隆之時,斬殺晉王田實,狠狠地打散中原唯一有希望的反抗力量。作為敵人,麵對希尹的出手,任誰都會感到脊背發寒。
“……另外,徐州有變。”
嶽飛的話語之中,君武抬起了頭,望向北麵,黑暗中,隱隱便是冰山崩解、大地驚蟄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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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勝,天極宮。
袁小秋在二月初四等待的那一場屠殺,始終未曾出現。
那一場冰冷的談判過後,與會雙方各回各家,袁小秋原本以為會給所有人好看的女相樓舒婉眼神始終冰冷,但沒有過多的動作。
在這日過後,權力鬥爭如同焦躁的暗湧,以威勝為中心,已經擴展出去。二月初四當晚,樓舒婉、安惜福、林宗吾以及各家抗金勢力代表便在天極宮中分配了各自負責的區域與利益。到二月初五這天,樓舒婉陸續約見了各地的地頭蛇,包括林宗吾在內,將晉地各城各處的物資、武備、兵力、將領資料儘可能的公開。
這天上午私見林宗吾時,樓舒婉更是開誠布公地跟他商量了大光明教各地分舵的勢力歸屬和劃分問題,“降世玄女”與“光明教主”雙方,以儘可能不拖後腿的形式進行力量的分割,對此,樓舒婉一方也多有讓步。
此時,小規模的爭鬥廝殺已經開始在威勝城中出現,但由於各方的克製,此時尚未出現大規模的火拚。
隨著晉王的死去,女真軍隊的威逼,各個世家力量的倒戈已成事實。但由於晉王地盤上的特殊狀況,政變式的刀槍見紅並未立刻出現。
基於談判會上的交底和不得已形成的默契,各家各戶眼下都在不斷地拉攏勢力站隊。這期間,各地軍隊、軍備與倉儲物資成為各個力量首要拉攏和占領的目標。在樓舒婉與眾人進行談判的同時,於玉麟已經開始儘量穩固晉地西南的幾處重要地點。
而對於仍舊選擇抗金立場的數股力量,樓舒婉則選擇了交出家底,甚至讓仍舊站在自己這邊的人手予以幫助的方式,協助他們占領城池、關隘,分走重要地點的倉儲。即便形成大大小小割據、搖擺的勢力,也好過這些抓不住的地方立刻成為女真人的囊中之物。
政治,當失去一個絕對的掌控者後,便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場攬人頭的遊戲。
在談判會上,那名叫廖義仁的老人所說的或舍五城、或舍十城雖然聽來荒謬,但實際上,也正在以這樣的形式慢慢出現。對壘的各方都明白,在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裡,若是各方先掌控了自己能掌控的地盤,數日之後是打是降,都還有一絲生機,但若是眼下直接翻臉,晉地立刻會被打成一片火海,女真人會在一片廢墟上往南推下去。
到時候,任何人都不會有活路。
而在這場激烈卻又壓抑的對抗之中,所有人也都還在等待著北麵的一場廝殺。
林州,二月初八,術列速已展開攻城。
……
“砰”的轟鳴之聲響起在城牆上,滿地的石塊、血水便隨之一震。二月初八上午,術列速攻城的第二天,林州的戰況趨於白熱化。
二月初六中午女真大軍抵達林州,二月初七完成三麵的圍城,同日展開進攻。就一場攻城戰而言,這樣的展開顯得極為倉促,但術列速仍舊選擇了這樣直接的攻擊。
在林州城的東、西、北三個方向上,整個戰線幾乎是同時發起進攻,攻城僅是弓矢、雲梯等物。但在大規模的佯攻下,術列速選擇了兩點作為突破口,依靠著女真精銳的強悍,異常猛烈的衝鋒隊巧妙掩藏在漢軍的進攻當中,選擇城牆上明顯並非黑旗軍守護的地段進行突擊,在初七的下午,便給林州城牆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這如同當頭棒喝般的進攻,算得上是術列速對眼前華夏軍的第一次試探,最終未能破城。到得初八這天的上午,三十餘架投石車被女真方麵連夜組裝完成,推出了陣地,連同八十餘架雲梯,對林州西麵城牆進行了強攻。
加上林州守將許純一手下的兩萬三千人,此時在林州的守城軍隊總計三萬餘。雖然女真人擺的是為三缺一的陣型,但整個城池哪一處都不可能鬆懈。在女真人驟然的強攻之中,城池西麵的壓力瞬間到達了極限。
駐守這邊的華夏軍士兵開始朝著這邊靠攏,城牆上大炮轟鳴,箭矢如雨落。女真士兵在視野範圍內猶如蜂群一般,他們推著沙袋、泥袋,扛著雲梯,轉眼間填平護城河,將雲梯搭上了高度約兩丈的城牆。
林州的城牆算不得高,八十餘架雲梯,轉眼間充斥了視野中城池的每一處,悍不畏死的女真士兵衝殺上去,但城牆之上,仍有華夏軍士兵如鐵牆一般的防禦。即便是再悍勇的女真士兵,一時間也難以單人突破華夏軍士兵的默契配合。這令得城牆西段轉眼間變成了絞肉機。
凶猛的攻城與廝殺大概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到達巔峰,正是城牆上的防禦力量也趨於飽和之時,北麵的戰場,一支千人的女真隊發起了突襲,選取的正好是為了防禦西麵攻城點而分走了人手的薄弱處。同時,往北兩裡外的城牆,漢軍發動強攻。
這樣的攻城戰術從不出奇,雖然守城軍占地利之便,但作為防禦方,便如同一根繃緊的皮筋,攻城軍隻需選取幾處反複施壓,周圍的力量都會被吸引過去,難免成了薄弱點,方便攻城方強攻登城。
當然,這樣的戰術,也隻適合戰力水準極高的軍隊,如女真軍隊中術列速這種大將的嫡係,尤其是精銳中的精銳。麵對著普通武朝隊伍,往往能迅速登城,即便一時未破,對方想要奪回城牆,往往也要付出數倍的代價。
城牆之上,許純一軍隊中的伍長牛寶廷眼見著女真人蔓延而來,手腳都有些冰涼,他是吃了多年行伍飯的老人,已然是軍隊中的兵油子了。晉王軍隊良莠不齊,牛寶廷隻是混日子升的伍長,有眼力卻也知凶險,眼見著自己這邊城牆成了對方強攻之處,便知凶多吉少。而這附近,那些華夏軍士兵也已少了許多。
帶領著手下的幾個人,牛寶廷朝著城牆下射了幾箭,轉眼間,雲梯便已經一架架的搭了上來,女真士兵舉盾持刀,凶悍地上衝。戰場是最好的試金石,隻看他們踏上雲梯的從容摸樣,便知道一個個都是戰陣之上殺人無數的精銳——這種氣勢老兵油子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
附近城牆有大炮轟鳴,石塊被扔下去,但過得不久,仍舊有女真士兵登城。牛寶廷與身邊弟兄殺了一個,另一名上來的士兵守住片刻,又等到了一名女真士兵的登城。兩名凶悍的女真人將牛寶廷等五人逼得不斷後退,一名兄弟被砍殺在血泊中,牛寶廷頭上差點被劈了一刀。他心中害怕,連連後撤,便見那邊女真人氣勢高漲,殺了過來。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老兵油子在心中倉惶地想,一方麵眼前女真人凶悍,另一方麵,女真人一旦破城,城中所有人也要死光。這片混亂當中,手下一名士兵被砍中肩膀,嚇破了膽奔向城牆另一頭。
牛寶廷等人也是惶然躲閃,短短片刻,便有女真人從不同的方向連連登城,視野之中廝殺不斷,如牛寶廷等許純一麾下的士兵開始變得慌亂潰敗,卻也有僅僅十數名的華夏軍士兵組成了兩股陣勢,與登城的女真士兵展開廝殺,久久不退。
過得片刻,便又有華夏軍士兵從兩側殺來。牛寶廷等人尚不及跑出混亂,兩名女真人殺將過來,他與兩名手下勉力抵擋,後方便有四名華夏軍士兵或持盾牌或持刀槍,衝過了他的身邊,將兩名女真士兵戳死在長槍下,那持槍者顯然是華夏軍中的軍官,拍了拍牛寶廷的肩膀:“好樣的,隨我殺了這些金狗。”牛寶廷等人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這處剛剛被女真人打開的城頭轉眼間又被華夏軍人奪了回去,衝在前方的華夏軍軍官指揮著眾人將城頭的女真人屍體往雲梯上扔。危局稍解,牛寶廷眼見著一名華夏軍士兵坐在滿地的屍身當中,包紮身上的傷口,兀自笑著:“哈哈,痛快,術列速老子草你娘——”
幾天前華夏軍組織大會,牛寶廷雖也有觸動,但麵對著真正的女真精銳,他仍舊隻感到了恐懼。然而到得此時,他才忽然意識到,眼下的這支軍隊、這麵黑旗,是天下唯一能與女真人正麵作戰而毫不遜色的漢人軍隊。眼前的這場戰鬥,乃是天下最頂尖的兩支軍隊的交鋒。
要死了……
老兵油子的心中沒有多少的慷慨激昂。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也已經明確地意識到,眼下的這場戰鬥,必然會激烈到無以複加的程度,自己這些人夾在這兩支軍隊當中,即便現在不死,接下來,恐怕也是死定了……
激烈的戰場上、生死之間,會有各種各樣激烈的思緒凝聚。林州城西北麵的陣地之中,術列速舉著的望遠鏡放了下來,歎息於一支千人隊的無功而返。但另一方麵,這對他來說,卻也是早有預料的事情。
他與黑旗軍的交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數年前的小蒼河大戰,便是他率領大軍,在圍困小蒼河近半年之後,最終攻破城牆,令得小蒼河中的防禦軍隊不得不決堤突圍。對於華夏軍精銳在防守時的從容和頑強,他早已心中有數。從昨日到今天的猛攻,不過隻是讓他確定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這支軍隊,並非黑旗軍放於山東的一支偏師,其中的許多人,恐怕都是當年的老對手。
他的目光平靜,心中血液在燃燒。
作為跟隨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名將,眼下四十九歲的術列速能夠察覺到這些年來女真新一代的腐化,年輕的士兵不複當年的勇敢,官員與將領在變得軟弱無能。當年阿骨打起事時那滿萬不可敵的氣勢與吳乞買興兵伐武時氣吞萬裡如虎的豪邁正在漸漸散去。
數年前進攻小蒼河與西北的那一係列挫敗,對於眾多女真將領來說,都是一次當頭棒喝。它在某種程度上打散了許多女真將領安樂的思維,保留下了不少女真將領和軍隊的銳氣。也是因此,當再度麵對這支黑旗的隊伍,術列速並未為一時的受挫感到氣餒,這樣的挫敗令得他的戰意昂然。
若在其它的時候,麵對著黑旗的軍隊,他要進行更多的準備之後才會展開進攻。但眼下的情況並不一樣。
雪融冰消,穀神已經開始針對晉地出手,殺田實、分化晉地、擊破黑旗,這一係列計劃連消帶打,一旦成功,整個晉地號稱百萬大軍的障礙土崩瓦解,三萬女真精銳對戰一萬黑旗軍,即便付出一些代價,他也必須迅速地底定這最激烈也最關鍵的一戰。
而在另一方麵,穀神大人的計算猶如天羅地網,所準備的後手,也絕不僅僅在殺一個田實上。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都不能拿下林州城,他日對壘黑旗,自己也實在沒什麼必要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