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徐州往西四十裡,蕭縣以北山麓。
天色晴朗,空氣安靜又顯得沉悶,鷹在天上飛。
崎嶇的山道蔓延,遠遠的消失在山麓的密林裡,在山道前方的坡地間,人的呼吸聲彙集起來。
火藥的味道飄散在人群間,鉛彈被壓入槍膛。
黑色的旗幟一字蔓延,近千人的隊列,已經在坡地上排開了。
羅業站在石頭上,看著天上的鷹,大地上隱隱傳來顫動聲,敵人即將到來。
這是徐州大撤退的整個戰局中的一隅。
自武建朔九年女真人向南發起進攻,至於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在女真東西兩路大軍的南侵中,中原之地,陸續爆發了數場轟轟烈烈的大規模阻擊戰,晉地整個化為火海,大名府光武軍的抵抗,也最為慘烈。而在此期間,徐州一地的抵抗,則相對平穩,除了冬日裡被近百萬餓鬼圍城,到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完顏宗輔、宗弼展開攻城後,徐州據守不到三個月,便在五月中旬開始了撤離。
相對於大名府五萬軍隊抵抗了半年之久,最後突圍還搭上前來營救的華夏軍萬餘,幸存不過數千人的壯烈。徐州的這場戰爭在諸多吹毛求疵者眼中是不夠轟轟烈烈的,至少對於原本邀請華夏軍過來守城的徐州知府李安茂而言,華夏軍的萬人援軍加上他在徐州拉起的數萬隊伍,至少也該在這四戰之地死守半年甚至一年才好。若能殺身成仁,那也全了他對武朝的忠義。
然而劉承宗等人從一開始便沒有做這樣的打算。
自這支萬人的華夏軍來到徐州開始,便一直在做徐州附近居民南撤的工作。李安茂已存決死之意,對於疏散民眾並沒有多少看法,反而是儘力地做了大量的配合。到後來徐州城外餓鬼散去,女真人殺來,城中剩餘居民趁著開春上路南去,劉承宗與城內近五萬的徐州守軍進行了頑強的防守。
女真東路軍三十餘萬,自去年入冬開始便在做攻城的準備工作,數萬人防守徐州城池兩個多月,隨後劉承宗等人便在一次會議上打暈李安茂,奪了他的兵權,宣布了徐州的撤離決議。
掛在李安茂麾下的士兵數量多達五萬,但本就成分複雜,一部分是反正之前的劉豫部隊,另一部分不過是為吃糧而入伍的遊散之人。李安茂拉起五萬餘人壯聲勢,想將華夏軍拖在這裡,但這五萬人原本就沒有戰鬥力,華夏軍到來之後,與這些人一同訓練,整肅軍紀,開會談心,這才將他們戰力提起來一部分。眼下華夏軍說要走,徐州守軍中便再沒有肯聽李安茂命令死守的,對這經曆了兩月戰爭的數萬人的收編,順理成章地化為了現實。至少在撤退的過程裡,還真沒有人敢不聽華夏軍的調配。
徐州自古是四戰之地,城池居於盆地之中,周圍皆是地形複雜的山嶺與河流,崎嶇的地形易守難攻。宗輔宗弼的東路軍為求速勝,選擇的也是猛烈攻城而非將城池圍成死地的戰略,女真人圍三闕一,數萬軍隊的突圍並不艱難,此後的撤離過程才遭到了女真大軍的猛烈追擊。
但對於整個撤退的計劃,華夏軍自去年便開始勘探、推演,待到大軍出城,劉承宗以華夏軍的骨乾力量分為數股,選擇崎嶇地形有條不紊地進行阻擊、撤退,後方女真數萬追兵從不同方向湧來,反而被打得狼狽不堪。到得五月二十三這天,蕭縣以北朝先嶺,成為整個大撤退的前沿支點。
過萬的遼東軍正從附近殺來,領軍者是遼東漢人將軍劉光繼,而華夏軍一方是羅業率領的近一千二百人的特種團。他們是作為華夏第五軍的一個實驗兵種而組成的,整個配備並未經曆實戰,但組成整個特種團的卻都是華夏軍中的老兵了。
這支特種團在先前的徐州守城戰中表現得中規中矩,並未使用他們全員配備上的新武器——因為在守城戰中的效果並不見得好。到得此時選在朝先嶺做防守,一是因為此處地形最為理想,二是因為附近友軍撤退後,這一處山口位於前線的突出點上,防守的壓力可能最大,而還有羅業並未跟太多人說過的第三點:按照先前的戰術推演,這一處地方最有可能遭遇到敵人軍中先鋒大將的光顧。
而女真軍中最厲害的先鋒大將,莫過於幾乎主導了整個東路軍進攻態勢的女真“四太子”,金兀術。
在羅業看來,這裡是最合適讓新武器發揮光芒的地方。
如果事有可為,他想拿個人頭。
隻可惜戰場情況瞬息萬變,殺過來的並不是兀術。
這一年的女真南征,距離第一次南下已經過去十餘年,東西兩路大軍興兵近六十萬——雖然經過了數年時間的修養,但曾經打下“滿萬不可敵”威名的女真士兵不可能擴張到這個數目,事實上,新加入軍隊的女真孩子,其實也很難再現當年那從白山黑水中殺出來的勇武了。
於是整個軍隊,便有眾多它族的加盟,如女真國內第二等的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漢人等等,雖然在後世而言一家漢不說兩家話,但在這個年月裡,遼東漢人是看不起南人的,在他們眼中,勇武的女真人自然更值得追隨,跟隨著女真人在南征過程中闖下一番功名,也是極為理所應當的事情。
遼東漢人此時在金國地位不高,也是因此,為了提高地位,隻能拚命。劉光繼是宗弼麾下的一員猛將,他性情暴戾,以治軍嚴苛、用兵凶猛著稱。在他的軍營裡,最初每天要將一名漢奴鞭笞至死,以給眾多遼東士兵驚醒懦弱的下場:“不敢流血的就去當奴隸!”後來太宗立下法令不得隨意殺死漢奴,劉光繼便每天剁去一名漢奴的手腳,若重傷至死,以他的地位,也隻是交錢認罰——事實上在宗弼的維護下,即便罰金,劉光繼基本上也是不需要付的。
雙方照麵之前,海東青與斥候便傳來了訊息,阻隔在前方路口的,約是華夏軍的一支千人隊,由於前方地勢開始收窄,戰鬥打起來對於進攻一方不利,而且華夏軍先到,地勢稍高一點的地方必然已經安排火炮,進攻的第一波,自己這邊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損失。
將對方軍陣納入視線的第一時間,劉光繼在千裡鏡中也發現了對方那奇怪的排成長列的陣勢。此時的步兵陣多以方陣為主,即便大炮的出現對於方陣造成了巨大的威脅,但仍舊需要保持方陣,否則戰場之上容易混亂,而且經受不起對方的衝鋒。但前方的陣列僅僅是兩到三排人,手上拿的是——華而不實的突火槍。
武朝的這類煙火武器,幾十年前就已經有了,然而基本沒什麼大的作用,射程短威力差,容易爆膛炸自己眼睛。雖然自華夏軍崛起後,各方勢力對於火藥都變得極為重視,但至少對於這突火槍,暫時還未曾在哪場大戰役中發揮光彩。
劉光繼知道華夏軍的威名,這時候看見不太能理解的畫麵,他皺了皺眉,然而在他的背後,並沒有多少轉圜的餘地。在宗弼的命令中,他必須迅速地突破朝先嶺,切入正在撤退的華夏軍的中路。
即便有大炮,也是一樣打……
略看了看對方的整個防禦線,劉光繼咬了咬牙,這樣的收縮地形中,自己要進攻,對方的大炮是最怕的武器。但沒有其它的辦法,在過往的經驗中,大炮越是猛烈,進攻也越要激烈,唯有一口氣突破到對方陣地當中,才能打破對方的防禦策略。好在自己這邊,人手終究是夠的。
“娘的!人死鳥朝天……”劉光繼衝自己的手掌吐了兩口口水,隨後揮動了長刀:“吹號!兒郎們,都給我準備好——”
淒烈的號聲響在這山口之中了,各軍列陣,劉光繼策馬而行,在己方軍陣前大聲地鼓舞著士氣。另一端,羅業的目光沉穩,他走下觀察的大石頭,來到陣型一側,接過鼓槌,開始用力敲打起前方的大鼓來。
鼓聲轟鳴,隨著呼吸而動,軍列中的士兵端起了如林的槍口。戰場廝殺,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這一刻,渴望著迅速決定戰鬥的雙方都將士氣提振到了最高。
這一天的午時三刻,劉光繼的軍隊展開了衝鋒。周圍的地勢複雜,迂回包抄已經太遠,他不可能等下去了。在軍令的驅趕下,軍隊的前鋒在一支輕騎隊伍的帶領下呈扇形湧入山口的坡地,大炮的聲音響了起來,軍列如潮水般湧上,這支遼東軍隊歇斯底裡的呐喊,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華夏軍的一方,麵對著射來的箭矢,長長的隊列紋絲不動地舉槍站立著。由於隊列狹長,這倉促而來的拋射並未造成多少的傷亡,有稀稀拉拉的幾人中了箭。前方的衝鋒洶湧而來,輕騎馬隊與後方士兵拉開了距離,陣型隨著地勢收縮開始彙集。有人的手高高的舉在空中。
“穩住——”
“穩住——”
……
“……”
……
“放!”
……
扇形的山口處,馬隊已洶湧而來,一排長長的火槍轟然發射了。六十餘丈的看起來並不長的陣列,三百聲槍響,三百簇青煙,三百發的鉛彈越過了地麵,同時向前延伸,血花在前方綻放開來。
火槍發射之後,士兵已迅速的蹲下。隨著變化的鼓聲,第二隊的三百支火槍已經舉起來。
“第二隊預備——”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