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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陽光照射下來,劍門關城樓間,來往的旅客絡繹不絕。除大戰前最多的商人外,此時又有不少俠客、書生夾雜其中,年輕的書生帶著意氣風發的感覺往前走,中老年的儒者帶著審慎的目光觀察一切,由於城樓修葺未畢,仍有部分地方殘留戰火的印記,不時便引起人們的駐足觀看、議論紛紛。
華夏軍原本持的是隨意觀看的態度,但到得後來,人群的聚集影響通路,便隻好時不時地出來趕人
“保持秩序!往前頭走,這一路到成都,有的是你們能看的地方——”
寧毅與左修權,便從不遠處的山頭上看下來。
“……那寧先生覺得,新君的這個決定,做得如何?”
左修權提出問題,寧毅笑了笑:“你們左家的想法呢?跟,還是不跟?”
“如寧先生所說,新君硬朗,觀其所作所為,有破釜沉舟哀兵必勝之決心,令人慷慨激昂,心為之折。不過破釜沉舟之事之所以令人津津樂道,是因為真做起來,能成者太少,若由今日形勢判斷,我左家內部,對此次革新,並不看好……”
寧毅看著他,左修權頓了頓:“……但是,左家會跟。”
寧毅笑起來:“不奇怪,左端佑治家真是有一套……”
“叔父去世之前曾說,寧先生豁達,有些事情可以攤開來說,你不會見怪。新君的能力、心性、資質遠勝於之前的幾位陛下,可歎的是武朝得其太晚,但既然由其繼位,那不論前方是怎樣的局麵,左家是要陪著去蹚一蹚的。”
左修權拱了拱手,言語誠懇,寧毅便也點了點頭:“革新的邏輯是成立的……新君繼位,籠絡各方,看起來立刻就能繼承正統的權力,但繼承之後怎麼辦?修修補補,它的上限,今天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苟延殘喘幾年,麵對著臨安那幫傻逼,吳啟梅劉光世這些蠢蠢欲動的家夥,你們可以打敗他們、殺了他們,但不久之後還是死路一條,打不過女真人,打不過我……我坦白說,將來你們恐怕連晉地的那個女人都打不過。不革新,死定了……但革新的問題,你們也清清楚楚。”
寧毅的目光望過來:“這不是幾家幾戶支持或者不支持的問題,如果放在經商上,這是整個遊戲框架,人才培養體係不配套的問題。過去兩百年的時間,武朝都是在‘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框架裡運作的,你們的人才培養,在無數的細節上都是與這個理論配合的。今天,武朝危亡在即,如同你們這些掌權人,並不是沒有為武朝付出的覺悟,左家會跟著走,還有不少的大儒、有識之士會傾家蕩產共赴國難,但是,你們下麵的人呢?”
“在相對長的一個過程裡,跟隨君武走的人,要自覺地付出更多,而獲得更少。左先生你們這樣的高層,是使命感趨勢,你們不要錢不要回報,但隻是左家一係,牽動的讀書人上千,順帶影響直接或者間接跟你們吃飯的人數以十萬計,到了他們那裡,關係到的就是每天的柴米油鹽,為了皇帝你可以破家抒財,你還是不會餓肚子,但他們會。”
“這樣的事情持續一久,大家就會越發清晰地看到中間的差彆,投奔臨安的,有點關係就能成為人上人,你們為什麼不行,過去可以偷奸耍滑,今天的法紀為什麼如此森嚴,以至於‘官不聊生’。然後他們會開始找原因,是因為你們動了國本,才導致這樣的結果的,大家開始說,這樣不行的……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就是這樣的動物,絕大部分時候大家都是在為自己的目的掰理由,而不是認清了理由再去做某些事情,真能就事論事者,從來都是寥寥無幾。”
“你們左家也許會是這場革新當中站在小皇帝身邊最堅定的一家,但你們內部三分之二的力量,會變成阻力出現在這場革新當中,這個阻力甚至看不見摸不著,它體現在每一次的偷懶、疲倦、牢騷,每一炷香的陽奉陰違裡……這是左家的狀況,更多的大家族,就算某個老人家表示了要支持君武,他的家庭,我們每一個人思維當中不願意折騰的那部分意誌,還是會化作泥潭,從各方麵拖住這場革新。”
“這就是每一場革新的問題所在。”
遠處有熙熙攘攘的人聲傳來,寧毅說到這裡,兩人之間沉默了一下,左修權道:“如此一來,革新的根本,還是在於人心。那李頻的新儒、陛下的江南武備學堂,倒也不算錯。”
“許多問題不在於概念,而在於程度。”寧毅笑,“以前聽說過一個笑話,有人問一老農,今日國家有難,若你有兩套大宅子,你願不願意捐出一套給朝廷啊,老農欣然回答願意;那你若有一百萬兩銀子呢?願捐否?老農答,也願意。而後問,若你有兩頭牛,願意捐一頭嗎?老農搖頭,不願意了,問為什麼啊……我真有兩頭牛。”
左修權一愣,哈哈大笑起來。
“今天武朝危殆,你問問天下人,要不要革新,大家都說,要啊。若要你少穿一件衣服,要不要革新,就不知道大家會怎樣說了,若要讓大家少吃一頓飯呢?還革不革新?有人說要,有人說不行,但真正複雜的在於,許多人會在說著要革新的同時,說你這革新的方法不對,這中間有真有假……小皇帝能讓多少人付出自己的利益支持革新,能讓人付出多少的利益,這是問題的核心。”
寧毅看著下方的過關的人群,頓了頓:“其實我說的這些啊,你們也都清楚。”
“隻是不知道若易地而處,寧先生要如何作為。”
“哈哈……看,你也圖窮匕見了。”
“以寧先生的修為,若不願意說的,我等想必也問不出什麼來,隻是昔日您與叔父論道時曾言,最為喜歡的,是人於困境之中不屈不撓、發光發熱的姿態。從去年到如今,福州朝廷的動作,或許能入得了寧先生的法眼才是。”
左修權的話語誠懇,這番言語既非激將,也不隱瞞,倒是顯得坦蕩豁達。寧毅看他一眼,也並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