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阿刻戎河(1 / 2)

赫爾墨斯緊緊抱著潘多拉,低頭不斷親吻因為塵土而變得黯淡的蜂蜜色發絲。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似乎在輕聲細語地說著什麼。

阿波羅前來查看情況時,見到的便是這一場景。毫無緣由地,阿波羅忽然想到,此前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落淚。

“赫爾墨斯。”

眾的信使循聲抬頭。

他素來擺出無憂無慮的模樣,一旦袒露赤|裸的情緒反而教他人無措。

阿波羅不忍地彆開視線。

赫爾墨斯反而開口:“你的預言不會成真。我能請你幫我做一件事麼?”

“當然。”

赫爾墨斯抱著潘多拉走到阿波羅麵前:“我希望你能暫時保管她的軀體,使用你治愈淨化的權能,讓她不會變回黏土。”他加重口氣:“但是,不要為她搭起葬禮的柴堆,不要置備裹屍布,更不要在她口中放置銀幣。我並沒有放棄。”

“我會做到。”阿波羅接過潘多拉,不禁愣一下。與凡人的遺體相比,她太輕,而還活著的時候她並不給他這樣輕飄飄的印象,倒像是已然遠去的靈魂給她絕大部分的重量。眼見赫爾墨斯作勢要離去,阿波羅追問:“你要去哪?”

“當然是奧林波斯。”

雪峰之巔雲開霧散。

癸乾忒斯已然全軍陣亡,蓋亞陷入沉默,奧林波斯眾大獲全勝。慶賀的筵定在傍晚群星開始閃耀之時。而此刻,晨曦漸明,激戰過後的眾各自回居所回複精力,金色殿堂顯得分外空曠。

赫爾墨斯來到天空之座前,欠身說道:“天空的主宰、君臨大地的王,我父宙斯,請您回應我的請求。”

細小火花閃耀一下,寶座之上現出萬之王的身影。宙斯真身另在他處,回應赫爾墨斯的是王在奧林波斯的分|身其一。

“赫爾墨斯,解除厄庇墨亞加護之事,你做得很好。儘管提出要求,我不會吝嗇獎賞。”

“感激不儘,那麼……我請求您施展力複活潘多拉,賜予她與我同等漫長的生命。”

這要求似乎在宙斯意料之外。沉默須臾後他說道:“你已然擺脫厄洛斯之力的影響。”

“的確,”赫爾墨斯將彎折的金箭與鉛箭放置在地,“如您所見。但我依舊懇請您將潘多拉從名為死亡的沉睡中喚回。她為執行奧林波斯的裁決付出生命,她的痛苦不應當白費,我認為她理應得到補償。”

宙斯沒有立刻答話。

這須臾沉默是委婉的不認同。赫爾墨斯並不意外。正因預料到父不會施舍潘多拉分外的仁慈,他才獨自籌劃。厄庇墨透斯並沒有說錯。潘多拉降生之時命運便已幾近注定。她被賦予生命與靈性是殊榮也是偶然,歸根結底,她依舊是眾的工具,完成使命便是其存在意義。潘多拉對他來說是獨一無二,在其餘祇眼中不過是千萬造物其一。

赫爾墨斯將頭垂得更低:“若您覺得她所做的還不足以換來重登奧林波斯的資格。那麼我敬愛親愛的父親,就請這麼想吧,這是我身為您的孩子,向您提出的罕見任性要求。父,求您滿足我的願望。”

他保持著謙卑的姿勢,抬眸懇切地報以注視:“自從您授予我行走於天空大地與冥界之間的使職責,我謹遵您的命令行動,完成您交予我的任務,維護奧林波斯的威嚴與您治下的秩序法理。至今為止,我從未向您提出過蠻橫無理的要求。我這麼做也許是理所當然,以此為籌碼請求您實現我的一個心願或許是無恥貪婪,但是……”

流利動聽的詞句突兀地停歇一拍。

再次開口時,赫爾墨斯的嗓音並未顫抖,他輕緩而堅定地宣告:“父,我想要潘多拉重獲新生,我渴望有她在我身邊陪伴……我需要她。我隻需要她。”

公正嚴苛的天空主宰注視他半晌,忽然發出歎息。

“也罷。我準許你將潘多拉的靈魂帶回奧林波斯。”

狂喜點亮赫爾墨斯的臉容。他喃喃地道謝,語聲還在金色殿堂回蕩,身影已然消失。

他自奧林波斯之巔直接降入通往冥府的幽壑。

金杖在手,眾的信使順暢無阻,一頭紮入哈得斯統禦的陰冷迷霧之國,徑直奔往阿刻戎河邊。

尚未落葬的死者之魂無力支付渡河的船費,都會在阿刻戎河畔遊蕩。

人間浩劫過後,人們開始為不幸殞命的親朋送行,也因此,青灰色河川之上虛影重疊,數不清的小舟由卡戎引領橫渡水波,朝著迷霧深處的金穗花之原前進。而在岸邊,舉目所見更儘是徘徊的孤獨亡魂。靈魂散發的顏色與光澤各不相同,大多數混雜各種顏色,呈現出混沌難言的麵貌。

但是赫爾墨斯立刻找到潘多拉。

她太醒目,因為她的靈魂由宙斯的指尖注入軀體,純粹至極,光暈是雷電般閃耀無垢的白。她沒有與其他亡魂一般在阿刻戎水邊踟躕,隻是靜靜地站立,背朝赫爾墨斯所在,眺望著陰暗霧氣遮掩的彼方。

赫爾墨斯瞬息間來到她身後,雙唇開啟,卻一時失語。他分不清心頭劇烈震蕩到疼痛的究竟是重逢的喜悅,還是不堪罪責重負的哀切。

他向熟悉的背影伸手,卻又停住。

轉過身來看見他時,她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真的準備好全盤接受她的怨恨與憤恚嗎?

極為罕見地,赫爾墨斯品嘗到怯意的滋味。他隨即想。即便她對他的注視中隻剩下憎恨,比起永遠無法四目相對,那也是仁慈的刑罰。

於是他輕輕地碰一下潘多拉靈體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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