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高加索山(1 / 2)

高加索山迎來又一個日出。

迷霧繚繞的山巔佇立著一根石柱。隻有近看才能發覺, 石柱之上還倚靠著一道身影。他雙手反綁,腳踝與手腕上的鎖鏈固定在柱身,令他最多隻能移動出半步的距離, 在想要歇息時, 他也隻能狼狽地挨在冰冷的石柱上, 將無法自由活動的胸膛靠向雙膝。

他正是伊阿珀托斯與克裡夢妮之子、提坦神普羅米修斯。

擁有超群智慧的普羅米修斯能夠輕而易舉做出正確的選擇。

因而在奧林波斯眾神與提坦神族的戰爭中, 他帶著弟弟選擇了幫助宙斯一方。有賴這一明智的決定, 與戰敗的那些提坦神們不同,他回避了被扔進深淵塔耳塔羅斯的命運, 甚至與厄庇墨透斯一起被交予了為新一代生靈賦予品性的重任。不僅如此, 宙斯還將在神明與凡人之間居中調停的職責交給了他。

但在眾神與凡人之間,普羅米修斯選擇了後者。這是令眾神訝異且完全無法理解的決定。睿智之神為何會做出這樣愚蠢的誤判?普羅米修斯沒有解釋。

背叛者要付出代價, 普羅米修斯毫無怨言地接受了懲罰。

既然是不死不滅的神明,即便被孑然一身地鎖在此地,普羅米修斯也不會消亡,他能做的,隻有日複一日地承受嚴酷的刑罰--被宙斯派來的鷹破開腹部啄食肝臟。在赫利俄斯又一次架著日車經過高加索山前,他的身體已然恢複原狀,準備好經受又一次被生食內臟而後複原的痛楚。

普羅米修斯對此已然習以為常。

不論是眾神還是凡人都好像將他遺忘。厄庇墨透斯一開始時常會離開在人間統禦的城市,星夜兼程地趕來探望。他高大的弟弟總是麵帶愧色,低聲憤憤地為他不平,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強忍淚水。厄庇墨透斯認為哥哥被鎖在這裡承受酷刑是因為他的軟弱無能。普羅米修斯並不附和厄庇墨透斯的激烈之辭,他隻會向弟弟露出溫和的微笑安撫, 也並不多問奧林波斯或是凡間的動向, 仿佛對自身的境況、對一切都不再在意。

普羅米修斯知道弟弟不曾放棄解救他,一次次地努力為他說情,請求奧林波斯神垂憐, 減緩刑罰。德墨忒爾被說動過,失去過女兒的豐收女神更能體會厄庇墨透斯的痛苦。但宙斯態度堅決。蒙騙萬神之王、而後盜火的違逆之舉無法被輕易原諒。更何況,直至普羅米修斯被鎖上高加索山,他都不曾向宙斯謝罪。也許這才是他被困在這露天的囹圄的真正原因。

而有一天開始,厄庇墨透斯也不再來探望。因此,沒有誰來向普羅米修斯解釋數百年前突然覆蓋天地的極黑是何物;宙斯又是為何降下滔天洪水,幾乎將群山也淹沒。宙斯陷入昏睡,但神鷹依舊日日前來。他也沒有試圖問詢天地發生了什麼異變,隻是沉默地、耐心地忍受每一次日升月落。

睿智之神不曾表露出絲毫絕望,反而時常麵帶微笑,遙望山脊後露出的遠方。就好像在虔誠地等待什麼。而他等待的並非自己的解放。

日出是新一天的懲罰開始的時刻。

然而今天降臨高加索山巔的並非長著利喙的神鷹。

如生羽翼的靴子輕輕踩在不生苔蘚的粗糲石麵,深紫色的長披風曳地穿過晨霧,來到普羅米修斯麵前。

普羅米修斯抬起頭,連日不降雨而乾涸開裂的嘴唇彎出笑弧。由於太久沒有說過話,他的吐字有些怪異:“好久不見,邁亞之子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抑製住蹙眉的衝動。普羅米修斯總是一臉平靜坦然,仿佛看透一切,並對一切泰然接受。實話說,這副樣子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讓他惱火。但他為正事前來,他對這位提坦神族的看法要擱在一邊。

“普羅米修斯,我帶來了好消息,”他拔出腰間短劍,利落揮下,拴住普羅米修斯的鎖鏈斷裂委地,哐地發出巨響,“恭喜你重獲自由。宙斯懲戒你的旨意自今日起失效。”

普羅米修斯活動了一下關節,緩緩地撐著膝蓋站起身,沒有狂喜,沒有疑惑,隻淡淡應道:“原來如此。多謝你前來。”

在高加索山之上勉強能看到奧林波斯山脊雪白的輪廓線。普羅米修斯朝著聖域眺望了片刻,沒有詢問那裡為何此前會被極黑附著,又是為何突然間再度恢複潔淨。他突兀地談及舊事:“宙斯曾經派你來問我,終將顛覆他的是誰。”

確實有這麼一節。

那是普羅米修斯為青銅世代的人類盜火並接受懲罰後沒過多久的事,在潘多拉誕生之前。宙斯不知從何處得知,普羅米修斯勘破了注定將他拉下天空之座之人的身份。那是擁有全知之眼的萬神之王也不曾知曉的驚人秘密。宙斯首先詢問阿波羅,然而預言之神也無法給出清晰的答案。於是赫爾墨斯受命來到高加索山,堆起動聽巧妙的說辭,威逼利誘,千方百計地試圖說服普羅米修斯透露這一機密。

然而不論赫爾墨斯給出的是誘人的承諾,還是加重刑罰的威脅,普羅米修斯都沒有表露出絲毫動搖的跡象。他甚至反過來譏諷赫爾墨斯見識短淺,不過是聽從宙斯使喚的可笑小角色,與走狗無異。

赫爾墨斯的自尊心受挫,罕見地失去從容,極儘刁鑽狠辣地嘲弄普羅米修斯的困境,笑對方才是故弄玄虛、不過是想開個好籌碼換取減刑,但那隻會弄巧成拙,真是見不得人的伎倆。

激烈的來回唇槍舌戰了好幾輪,赫爾墨斯憑言辭鋒銳和氣勢勉強占了上風,才帶著滿腔的火氣揚長而去。

這對他們都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赫爾墨斯不明白普羅米修斯為何要在重獲自由的大好時刻提及這件事。

普羅米修斯瞥來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如果那時我向你透露了下代眾神之主的身份,那麼祂就不會有機會誕生了。”

赫爾墨斯駭然側首。

“你……”他太過迅速地領悟了對方話語中暗示的一切,反而不知如何追問。

睿智之神加深那可惡的平靜微笑:“赫爾墨斯,若是那樣,對你而言又究竟是遺憾還是幸運呢?”

“還有誰參與?”

普羅米修斯話語中顯露的事件輪廓過於龐大,絕非能夠獨自籌劃實施之物。

“我曾經請赫卡忒出力,給她遺留了幾條謎題外表的線索,但在祂露麵前,黑月女神也不會知曉那是誰。”普羅米修斯神態中滿是溫和的嘲弄,“不要以這種眼神看著我。並非我、也不可能是我一手促就。我隻是恰好知道,並自願成為點火的柴薪。至於我為何心甘情願……”

他停頓良久,表情更為緩和,輕輕地說道:“我確知那會是對凡人、對眾神而言都更好的世界。”

赫爾墨斯以難以言喻的神色盯了普羅米修斯片刻,頗為冷淡地說道:“如果你期望的是偏袒凡人的世界,那麼你大概要失望了。祂雖然與所有神明不同,但也絕非人類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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