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蔣裔對她說牆上的畫都是她時,簡玟陷入了短暫的自我懷疑中,她理解為蔣裔照著她的樣子畫了幾幅畫,可隨即她便否認了這個荒謬的想法,這幾幅畫中的長相跟她並不一樣,她們身上穿的衣服她也從沒見過。她從小到大並沒有撞壞過腦子,也沒有失憶過,這些女孩怎麼可能是她。
蔣裔深雋的目光近在咫尺,眸子裡是超然物外的冷靜和認真。
這讓簡玟突然變得迷糊起來,她帶著很重的鼻音問他:“你在說什麼?”
“我說,這些畫裡的人都是你,和你現在生活的時期不同。”
這就更荒謬了,簡玟的眼淚還掛在臉上,表情卻扭曲起來:“你當我三歲小孩嗎?還是你覺得我就這麼好騙?”
蔣裔輕擰著眉,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簡玟在他沉默的注視下心跳越來越快。
他轉頭看向那幅穿著襦裙的女子,女人烏黑的發梳成蔽髻,頭戴金釵,眼顰秋水,美得不可方物,似從畫裡走出的仙人,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哀愁與彆離。
簡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我第一次找到你是在五胡亂華時期,那時候你叫黛錦。”
那是人類發展史上最黑暗的篇章。西晉在經曆八王之亂後被匈奴滅國,西域多個胡族入侵中原,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女人淪為兩腳羊,被胡人大肆搶奪奸.淫後殺了果腹,大量百姓逃亡南方。
他初次見到她是在城門之下,她裹著厚重的頭紗將臉遮住,隻餘一雙眼睛恐慌地盯著人群,她的身邊是兩個隨行的下人,周圍推推搡搡,叫罵聲不斷。
北方多地人瘟四起,為了本城百姓,城門已經關閉,不再接收逃難來的人,所有人都滯留在城門之下,爬牆、打架、點火,騷亂一片。
隨著幾人被推倒後,人牆向後壓去,兩個下人拽著黛錦逃離,人群驚恐亂竄,混亂之下黛錦和下人走散,她幾度被人流撞到地上,麵紗也被人扯下,無數雙貪婪的眼睛盯著她,有女人扯她身上的衣物找值錢的東西,男人更是虎視眈眈。
黛錦掏出匕首虛晃一圈,人群紛紛讓開,兩隊人馬突然衝了進來,強行將那些試圖打劫黛錦的百姓驅散開,對她說商隊統領要見她。
她被帶去他的帳篷時,手上還握著匕首,臉上是警惕的神色,他盯著她看了許久,而後告訴她,他叫裔,兩天後商隊剩餘隊伍抵達,他會帶領商隊進城,她可以同他一起,不會有人為難她。
在得知對方的善意後,黛錦收起了匕首,她叫他好心的統領大人,他請她坐下喝茶,這是她十幾天來喝的唯一一杯熱茶。
她捧著杯子喝了個乾淨,掀掉頭紗的刹那,他看見了她發髻上的金飾,這是命婦的象征。
她嫁人了。
放下杯子後黛錦再次感謝了一番,對他說她的家人還在幾裡地外,她現在得趕緊將這個好消息通知家人,他們會儘快趕回來。
他替她找回了那兩個下人,給了他們兩匹馬,說會在這裡等她回來。
直到第三天他都沒有等來她,領隊們紛紛催促他趕緊進城,局勢動蕩,在城外多待一天對他們來說都太危險。
隊伍剛啟程,後方一騎絕塵而來,她穿過朦朧的煙霧喚著他的名字“裔”。
護衛紛紛掏刀護在統領身前,她駕馬急停,兩人隔著飛揚的塵土遙遙相望。
他揮手驅走了護衛親自走下馬車來到她麵前,他問她的家人呢?
她神情哀傷地對他說,她的郎君染了人瘟,情況不太好,趕不過來了,她謝過他的好意。
她似乎就是專程來告訴他一聲,在她要重新上馬時,他不顧她的身份攔住她,問她可不可以不回去?
她眼裡閃過驚訝,他對她說,人瘟是會傳染,不要回去,跟他進城。
她看了眼城門的方向,胡人的奸.淫擄掠早就讓她怕了,連日來的流離失所更是讓她無家可歸,現在郎君一病不起,前路茫茫,邁過這道城門她就安全了,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她多想進城。
可最終她收回眼神,堅定地告訴他,她不去了,她要回去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兵荒馬亂,烽鼓不息,這一分彆就是鞭長莫及,他便無法護她周全。
他拋開仁義禮,在眾目睽睽之下攥緊她的手腕,四目相融,訴不儘的情腸。
她淚眼模糊,對他笑道:“如果有來生,我沒成親,你再來找我。”
她衣袂翻飛,駕馬遠去。
等他將商隊在城中安頓下來折返回去尋她時,已經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了,隻聽聞她郎君病入膏肓時說想魂歸故裡,有人說他們一家可能回北方了。
那時的北方已經被胡人統治,漢人殺得所剩無幾,回去等於自投羅網,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
簡玟臉上的淚早已乾掉了,她木然地聽著,明明心裡是否定的,心臟卻像不聽使喚一樣,一陣陣地抽痛,人很冷,牙齒都在打顫。
她出聲問:“找到了嗎?”
他眼神蒼白地搖了搖頭。
那一世,他隻見過她兩麵,再分彆就又是一輩子了。
簡玟看著畫中的黛錦出了神。
......
丁文竹回來的時候家門大開,蔣生的車子直接堵在了門口,簡小姐的行李箱也在門口,但裡裡外外都沒有人,她在家裡找了一圈,發現暗門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打開了,丁文竹驚了一跳,站在外麵喊著“蔣生,你在嗎?有人在嗎?”
回聲一遍遍蕩了下來,蔣裔輕歎了聲,站起來朝外走去。
他離開後,簡玟又將目光看向其餘幾幅畫,同樣的人物,同樣的著色,同樣的畫麵,再看去時,她忽然有種血液倒流的驚悚感。
蔣裔剛走上去簡玟就聽見了丁文竹受驚過度的叫聲,她不知道蔣裔是怎麼打發丁文竹的,沒多會兒他折返回來的時候已經換掉了那件全是血漬的襯衫,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對她說:“我讓文竹先回去了,上去說好嗎?我們總不能一直坐在地上。”
她撐起身體剛要起身,腿麻地又趔趄了下,蔣裔伸手來扶她,她仍然下意識躲開了,他收回手,眸裡的光暗了下去。
回到一樓後,簡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像身體中的力氣都被人抽走了,她拖著步子走到落地窗邊,蜷縮在躺椅上。
三少爺立馬跳了過來靠著她,她閉著眼整個人異常安靜,像睡著了一般。
蔣裔給她倒了杯熱水放在她的手邊,又拿了毯子過來替她蓋上。
簡玟依然沒有動,合上的眼皮卻不停跳著,她突然出聲道:“你為什麼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