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安對陳少昭並不放心,她側過身子道:“賓館人多口雜,陳先生隨我來。”
陳少昭遲疑了片刻隨她從後門走出賓館,賓館後麵是一條長長的巷子,豔紅的洋裙隨風輕蕩,小皮鞋踩在青石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優雅動聽,他望著她玲瓏的背影跟隨她來到她居住的公寓。
走上回旋式樓梯,她打開了公寓大門,屬於她的幽香氣息撲麵而來,古典的山花窗楣,木質地板,獨立衛生間和壁爐,弧形陽台外圍著寶瓶式欄杆,窗台前的實木桌上擺放著玻璃五彩台燈,旁邊是一個銅彩繪琺琅洋人座鐘,摩登感十足。
在他打量這間公寓時,淩安已經謹慎地鎖上了大門,又走去拉上厚重的窗簾,屋內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她轉過身直直地看著他:“為什麼要幫我?”
淩安沒想過陳少昭能跟她交底,單從他剛才的行為判斷,她猜測他不是紅就是白,她有必要弄清楚眼前的男人到底是敵是友。
可是淩安再怎麼也沒想到,陳少昭向她坦白的並不是他的政.治傾向,而是他們的前世糾葛。
上世紀早期是新舊思想碰撞最激烈的時期,封建迷信仍然大行其道,相比簡玟而言,淩安更為容易接受了關於前世今生的說法。
不過她並不像簡玟有那麼多疑問,也對那些所謂的前世瓜葛不感興趣。
她自小喪母,沒半年他爹就娶了二姨太,幼時一到雨天她就哭鬨,尤其難養,沒有生母庇護,奶媽待她並不上心,家中大小仆人為了讓她停止哭鬨便常恐嚇她,甚至將她身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
二姨太嫁過來後經常煽風點火,說淩家這長女生來命硬,客死了大太太,整日鬨得家中不得安寧,如此,她爹便對她煩得很,鮮少去看望她。
淩安便是在這一群不懷好意的姨娘和仆人之間長大的。
九歲那年家中來了個四姨太,很得阿爹寵愛,進門後屢次針對淩安,三番五次去老爺麵前說她一個姑娘占著南邊最大的屋子不像話,非要叫她搬出閨房騰出地方來。
後來淩安與四姨太起了爭執,四姨太便暗中命人殺了她自小養的貓,屍體投入她喝水的井裡,她發了燒連做了好幾日噩夢,夢到慘死的大少爺喵嗚委屈地鑽進她懷中。
她還沒到阿爹麵前告狀,四姨太便哭得梨花帶雨,說教不好她,那幾日下了大雨,她連床都下不了,阿爹不顧她高燒不斷,反過來訓斥她。
雨停了,她燒也退了,不吵不鬨,拿著阿爹的玉扳指出去請了位城中有名的小生來家裡唱戲,幾房姨太太都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前來聽戲。
她命下人上了不少好酒,曲散之後,小生授意來到四姨太房中找她。
她算準時間讓人將阿爹引去四姨太處,推開門看見的便是衣衫不整的四姨太倒在小生懷中咿咿呀呀地唱著戲,好生快活。
阿爹一氣之下將四姨太趕出家門,隻是沒多久,又來了五姨太,家裡新人換舊人,舊人越來越失寵,隻有淩安在這暗流湧動的變換之中愈發狠厲,逐漸得到她爹的重視,直到她爹將掌家大權交給她。
所以淩安向來隻信奉一套道理,這世間的人對於她而言分為兩種,利與不利,不利的則當機立斷。
當她聽聞打小以來所受的磨難和即將要承受的一切皆因眼前人時,陳少昭便被她無情地劃為對她最不利的那類人。
淩安慢條斯理地削完一整個蘋果,將蘋果放在精致的瓷盤中,切成了幾小塊,在陳少昭停下聲音時,她將瓷盤遞給了他。
那雙絕美的鳳眼裡是空洞而冰冷的眸光,最終透著絕情凝結成霜。
在陳少昭接過瓷盤的瞬間,她將刀子插入他的身體,不帶一絲情感地說:“你可以離開了。”
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幸而撿回一條命。
陳少昭被人刺殺的事一時轟動各方,流言四起,都說他和日本人交往頻繁,被中.共地下黨暗殺,也有人說他動了右.派利益因此與右.派.黨.內人士結仇,眾說紛紜。警察署裡和他相熟的警官來探望他,幾次詢問他凶手的樣貌,都被他應付過去。
這些流言傳到了安華賓館,就連陶兆之都大為驚訝,說那天陳先生從他們這裡走時還好好的,以陳先生在警察署的影響力,這凶手八成是跑不掉了,逮著不死也脫三層皮。
淩安冷漠地看著周遭發生的一切,做好了被逮捕的準備,反正接下來的日子在牢裡過還是提早被送上黃泉路都一樣。
意外的是,一個月過去了,她安然無恙。
陳少昭再次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整個人消瘦不少,但依然體麵。
他來到她麵前,從身上拿出一個圓壺鏤空狀的鳳凰鎏金香囊,對她說:“我來向你賠罪,希望你能收下。”
淩安心緒複雜,她差點殺了他,他反倒弄了個這麼精巧的玩意哄她消氣。
她抬起眸無聲地望著他,什麼話也沒說,順手接過香囊扔進櫃台裡,不再搭理他。
他依然會隔三差五來飲茶,碰上淩安得空,他仍然會停下與她聊兩句,還將她帶去了僧娑洛,自此她便結識了僧娑洛裡的其他成員,陳少昭不在廣州的日子,她也會經常跟那群人集會。
儘管她對他的態度依然疏離冷淡,但這並不妨礙他去各地給她帶來種種稀奇的洋貨。
有時新的圍巾、手包、裘皮大衣,法國女人喜歡用的香水,有次還給她帶來一雙粗跟的羅馬小涼鞋,那時周圍沒有女人這麼穿,不少深宅大院的女人甚至還在裹小腳,這雙露出腳麵和腳趾的涼鞋無疑是大膽前衛的。
他告訴她,這次他前往上海,瞧見那裡的摩登女郎們都這麼穿,他們稱之為“遠東的巴黎”。
1937年8月31日,那是灰暗的一天,日軍首次空襲廣州,最繁華的商業地段頃刻之間成了廢墟。
得到消息的時候他身處維多利亞港,在所有人外逃時,他執意往回趕。
整座城的上空充斥著火藥和血腥味,他一路尋去,滿街的焦土和殘磚讓他心急如焚,當他終於看見安華賓館完好無損的招牌時,腳下生風衝進賓館。
賓館裡亂成一團,早已沒了昔日整潔有序的模樣,隨處都是斷臂殘肢的傷患,或是抱在一起痛哭的老小,地上、走廊、樓梯擠滿了無家可歸的難民,甚至沒有下腳的地方。
他在混亂中找到了陶兆之,陶兆之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肩膀被陳少昭握住時嚇得大叫,回過身看見是他,像見到救世主,握著他的手哽咽道:“家沒了,家沒了啊......”
陳少昭緊盯著他問道:“淩安呢?她在哪?”
“市、市立小學......”
他話還沒說完,陳少昭再次衝了出去。
他在一片廢墟之中找到了她,她頭發淩亂,身上找不到一處乾淨的地方,懷裡抱著一個快要斷氣的男孩,陳少昭穿過破敗不堪的廢墟將她緊緊擁住,她的聲音埋在他的肩頭,對他說:“我要救他。”
他脫下大衣將她和男孩罩住,帶著他們一路穿梭在槍林彈雨的街道,直到安全護送到賓館後,他又一次衝了出去。
整座城一時間變成了人間煉獄,斷壁殘垣,哀嚎遍野,讓所有人驚喜的是,陳少昭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名醫生,那名醫生給小男孩及時做了手術。
後來又在淩安的悉心照料下,將小男孩的命一次次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那之後便是長達14個月慘無人道的侵略,陳少昭的活動越發頻繁,大多數時間都往返於海上,他能回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們的聯係一度中斷。
期間淩安為了救助愛國抗日人士,建立秘密通道,和日本人周旋。
在他們見不到麵的日子裡,他想方設法讓人給她的公寓送去了維克多留聲機,那台留聲機是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裡唯一能支撐她前行的慰藉。
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撞見鬼,不多久,她的行蹤被人盯上,幾個日本人衝進賓館將她捉住,讓她交出抗日人士名單,她寧死不屈,日本人便對她嚴刑拷打。
法租界參讚大人帶人突然闖入,隨後徐璟潤出現了,他是僧娑洛的成員,與淩安相熟,他宣稱淩安是他未婚妻,他以自身擔保淩安並未從事任何地下黨工作。
考慮到多方利益衝突,日本人暫時放了淩安,從此安華賓館被侵占,她的處境變得岌岌可危,陶兆之他們同樣受到了牽連,就連家人的出行也被限製,權衡利弊之下,她嫁給了徐璟潤。
陳少昭再次回來時,她已是徐太太,在洋人舉辦的跨年舞會上,他們隔著人群遙遙相望,她是買辦資本家徐璟潤的妻子,而他依然是日本人最信任的合作夥伴,他們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便從此天涯。
直到日本人全線封鎖了他的船隻,滿城的逮捕令從天而降,她穿著綢緞睡衣坐在陽台上喝完最後一杯咖啡,將逮捕令扔掉,探身對著街邊上正在擦車的陶兆之喊了聲:“彆擦了,趕緊去幫我買點東西。”
那幾日淩安總是差身邊人偷偷購買男性衣物,她的舉動遭來日本人的注意,陶兆之拎著的東西被當場翻開,他們逼問淩安為什麼準備這麼多男性衣物,她說給丈夫買的,可衣物的尺寸大小和徐璟潤的身形並不吻合,淩安一口咬定買給家人,日本人拿她並沒有辦法,其中一個領頭曾經帶人搜查安華賓館時看過她和陳少昭舉止親密,因此他們對她並沒有放鬆警惕。
傳言安華賓館內部有地道可以藏匿人,他們幾次搜尋都沒發現地道入口,就這樣和淩安周旋了多日,明知道這個女人有問題又逮不到任何破綻,被她耍得團團轉。
終於在一天夜裡,淩安穿著那件雙圓襟鳳凰扣旗袍,踩著羅馬小涼鞋,一副要和情人幽會的打扮婀娜地走進賓館內,又警惕地鎖了門。
潛伏在外的日本人一股腦地衝進賓館,上上下下都沒找到人,他們堅信陳少昭就窩藏在賓館地道內,決定對安華賓館實施轟炸。
她以一己之身將火力引到了安華賓館,保住了他和他手上那批重要的物資。
於是一夜之間,安華兵館夷為平地,從此“陳少昭”這個名字也隨著這場轟炸徹底落下曆史舞台。
當他得知淩安已不在世時,多世的彷徨終成過不去的劫,他冒死將最後那批物資親手送了出去,便去了英國。
之後的日子他一直在痛不欲生中度過,這便是他們結下的第二世因果。
......
簡玟看著星光稀疏的夜空,心臟被緊緊牽動著,夜已深,她的遲遲未歸終於讓簡媽忍不住撥通她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