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方世界,一年中最熱鬨的時辰當屬上元節。
上到長安下到州府,但凡還有能喘氣兒的,地方都會放開夜市,懸掛花燈,痛痛快快熱鬨上三天三夜。
據李長安的便宜師傅所說,常有荒山野塚的妖精、天上地下的鬼神耐不住寂寞,被上元節的熱鬨所吸引,跑來燈市與人同樂。
至於,由此誕生的或驚悚或滑稽或纏綿悱惻的故事,又是另外的傳奇了。
可這全國通用的習俗,到了瀟水地界就變了模樣。
上元節草草操辦了事,所有的熱鬨,包括張燈放夜,乃至於隱晦的男女相親都挪在了這酒神祭上。
與上元節相差仿佛。
在祭典之時,會在酒神窖前,最繁華的一條水道上,一連兩日張燈放夜,並在第三天舉行盛大的祭禮,奉上美酒,拜謝神明。
而今兒便是酒神祭的第一天。
所以天一大早,兩側的街麵上,各家店鋪的東家、掌櫃、跑堂都不忙著張羅生意,隻顧著掛起燈籠、係上彩帶,在店門前布置好精心準備的花燈,就等著到了晚上,大放異彩。
而水麵上更是熱鬨,大大小小的畫舫早早搶好了位置,主人家都是本地,甚至於老早就從各地趕來的散樂、倡妓、優伶、百戲中有名堂的角兒,要在節日上,用精心準備了一年的節目,一鳴驚人,討個滿城彩!
街道上,自然也少不了按耐不住的行人,早早就轉悠上,等著先睹為快。
在這兒個喜慶的日子,不管貧賤還是富貴,自然都換上了最好的衣飾,拿出了最好的麵貌。便連食不果腹的乞丐,出門前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掙一個眼緣,好多討兩個銅錢不是?
但一片熱鬨整潔裡總有異數。
熱熱鬨鬨的人群忽而裂開一條縫隙,打街頭處蹣跚“挪”來一個乞丐。
衣衫破敗肮臟,頭發似打結的水藻,臉上烏哩嘛黑還長個幾個大膿包,真叫臟過泥潭,臭過屎坑,蟲子都烏泱泱繞著他亂飛。
勾來數不儘的白眼與嫌棄,他卻一點反應也無,隻是跌跌撞撞向前,活似個遊屍走影。
好死不死。
對麵來了幾個惡少年。
一邊橫行無忌,一邊渾渾噩噩,雙方竟是誰也沒躲閃,愣生生撞在了一起。
接下來無需多說。
這乞丐便被這幫惡少年揪到旁邊的小巷深處一通毒打。
說來也怪。
似這種積年的乞丐,挨打是必備的技能,這個時候就該團起身子,護住要害,大聲慘叫哀求。
可這人卻隻直挺挺地躺著,任那拳腳上身,哼也沒哼一下,隻在嘴裡嗡嗡念叨著什麼。
其中一個惡少年打得累了,捏著鼻子俯身細聽。
原來隻重複著一個字。
“餓。”
“還喊餓?”
這惡少年怪笑起來。
離開巷子,不多久,端著碗餿米湯回來。
“籲。”
像是喚豬狗一般,嘬嘴吹了聲哨響,把米湯往牆根裡一潑。
“給你吃。”
上一刻,惡少年們還在嘻嘻哈哈,欣賞著同伴的“幽默”,可下一刻,笑聲戛然而止,一個又一個活似被扼住了喉嚨的鴨子。
他們隻瞧見,方才還半死不活的乞丐,突然像條發狂的野狗,猛地撲向牆根,把自個兒的臉摁在牆角,拚了命般亂拱亂舔。
饒是堅硬的牆麵擠破了臉上的膿瘡,蹭出條紅黃相間的汙跡也渾然不覺,隻是奮力探著舌頭,要去勾石縫裡的殘羹。
“瘋了,瘋了。”
惡少年們麵麵相覷,從彼此眼中都窺見了惡寒,乃至於一絲莫名的驚懼。
趕緊裝模裝樣啐了幾口,再撂下幾句狠話,慌忙離去。
乞丐渾不在意,或者說沒有餘力去在意。
方才那點兒米湯入肚,反倒點燃了腹中饑餓,眼下正燒得五臟六腑生疼咧!
此刻,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吃!
他乾脆剝下殘著餿米湯氣味兒的苔蘚與牆皮,囫圇著塞進嘴裡。
這時候,旁邊塞進個軟糯糯的聲音。
“你沒事吧?”
他抬眼一看,荊木叉子、綠襦裙,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來發善心。
乞丐嚅囁著:“餓。”
說話間,嘴角裡露出丁點兒苔蘚,他忙不迭塞回嘴裡。
小姑娘看著歎了口氣。
“那個吃不得。”
她掏出了幾個銅子,遞過來。
“拿去買個餅子吧。”
乞丐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看著銅錢,或者說,他死死地盯著那隻拿著銅錢的手。
那麼白!
難麼嫩!
像是泡好的雞爪,又像是去了毛、焯過水的羊蹄。
喉嚨滾動。
他猛地逮住了這隻“羊蹄”。
…………
“我乾了什麼?!”
“我乾了什麼?!”
“我乾了什麼?!”
一間破棄宅院,陰暗的房間裡,乞丐揪扯著頭發反複地問自己。
漸漸的。
他抱著身子,縮在角落,竟是嗚咽著哭泣起來。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沒有自尊可言,但卻是個缺淚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慘淡而乏善可稱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過兩次。
第一次是為還賭債,抵賣了祖產,氣死了父母。
第二次還是為了賭債,發賣了不離不棄的妻子。
而這一次。
他哭得如此淒切,好似把腹中的饑餓,混著心肝脾肺腎,一同從眼眶裡擠出去。
隻因他莫名覺得,這次將要失去的,好似比前兩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為人該有的東西。
就這麼蜷縮著,嗚咽著,混混沌沌著。
冷不丁的。
屋外隱隱傳來:
“他娘的,這破地兒忒多的蟲子!趕緊逮了那廝,回去交差。”
“你可瞧見他確實還在?”
“瞧得清楚,那爛賭鬼剛才還在屋裡發瘟嘞。”
爛賭鬼?!
乞丐一個激靈。
事發啦?
這麼快官府就找上門了!
他顧不得掉貓尿子,利索地翻身起來,熟門熟路摸索到牆角,掀開堆疊的亂草,露出一個狗洞。
門外腳步聲漸漸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鑽了進去。
可是,剛放了個腦袋,頭皮上便是一緊,竟是被人揪著頭發,生生給拽了出去。
到了外頭,定眼一瞧。
一條漢子袒著花臂膀,戲謔地看著自個兒。
娘咧!
乞丐從腳趾抖到了心尖兒。
“花閻羅”張通!
……
“你個爛泥鬼,爺爺找你,你還敢跑?”
張通拽著乞丐的頭發,就像拎著蘿卜纓子,隨手抖弄著,心裡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還想吃獨食,殊不知兄弟幾個的眼線時刻都盯著咧。那邊衙門沒行動,自個兒這邊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曉得其他幾個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來要分一杯羹。
不過麼。
這瀟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個比他張通更清楚?
這不,拔了頭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