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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早頹。
冷風裹著細雨灌入狹巷,竟也顯出幾分淒厲模樣。
虞眉隨風而動,悄然無聲落在積水與落花狼藉的青石板上。纖細而有力的腰肢下頭,霜白的劍刃與火紅的裙擺相互襯映。
她依舊一言不發。
隻將鬼麵之後,兩道冷峻的眸光投過來。
大有一個解釋不對,就挑翻昨日盟約,就在這時,就在此地,再鬥過一場的意思。
李長安將俎鬼釘在劍下。
沉吟了一陣。
沒有急著解釋救下俎鬼的緣由,卻是反問了一句。
“虞姑娘,你口中的妖疫能否治愈?”
“絕無可能。”
“你們試過?”
虞眉的回答斬釘截鐵,李長安的反問也是脫口而出。
然而,這一句問出去,卻是泥牛入海,沒得到半點回應。
李長安蹙起眉頭,心中漸漸了然。
鎮撫司所司何職?
即主管天下妖魔鬼怪巫覡僧道事,巡查鎮壓諸般妖異災變。至於平民百姓的安危禍福、身家性命,不在其職責範圍之內,更加也不會放在心上。
所以,此輩行事多有酷烈之舉,常為江湖與士林所不齒。
然則,這才是鷹犬本色!
像燕行烈、龍圖那樣的,反倒是少數“本末倒置”的異類了。
“人能染病變成妖,妖如何不能治愈變回人?”
道士毫不客氣地質問。
“你們可有嘗試過治愈的可能,如果沒有,如何就敢濫殺無辜?!”
這次。
虞眉終於有了回應。
“殺人吮血,哪得無辜?”
“此乃妖變所致,非其本性。”
“墜入魔道,勢難回頭。”虞眉的聲音冷得像塊冰,“救得一人又如何?隻要元凶尚在,妖變不絕。拋下細枝末節,加緊時間追索元凶才是正理。”
這番“正確”無比的話,說得李長安是搖頭失笑。
“如此說來,一人不足救?”
“不足。”
道士深吸了一口氣。
“好,好,好。就算此人吞妻食子,殺不足惜。可下一次呢,又有無辜之人不幸染疫,該當如何?”
虞眉的回答十分簡單。
“殺了便是。”
李長安簡直被她給氣笑了。
“一人染病殺得,可要是十人呢?百人呢?千千萬萬人呢?闔城妖變,闔城誅絕?”
道士冷笑著拱手一禮。
“若是如此,可要請虞大人你自行擔待些了。貧道貪生怕死,可不想萬妖噬身,隻落下點兒骨頭渣子。”
這話出來,兩頭的氣氛是降到了冰點。
狹巷裡,兩廂無言。
唯餘雨淒風哭,伴著俎鬼的痛苦呻吟斷斷續續。
好半響。
就在道士以為對方耐不住要動手之時。
虞眉卻默默收劍歸鞘,算是給了個緩和的信號。
李長安也順坡下驢,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態,耐心勸說:
“再說,殺人隻是治標,找出元凶才是治本。”
他指著腳下的俎鬼。
“這廝保留著為人時的智慧,甚至於能在白日偽裝成正常人誆騙我們,指不定就曉得些幕後元凶的……”
話沒說完。
“道長……”
巷子外的周宅後門處,一聲呼喚戛然而止,緊接著,薄子瑜的聲音冒失響起。
“莫慌,我來助你。”
助你個大頭鬼。
李長安才腹誹一句,對麵虞眉紅裙浮動便要避讓而去。
他急忙叫住她:
“且慢。”
虞眉望了一眼巷口,小聲道:
“我還不能暴(和諧)露身份。”
“我知曉。”
李長安點了點頭。
這虞眉一直假麵示人,行動時也遮遮掩掩,乃至於引來官差圍剿。若是一早就亮出身份,哪兒會有縣衙張榜懸賞的事兒?不過她這麼做,想必是有所顧忌,有所圖謀。
道士早就察覺到這一點,所以也沒把兩人之間的事情告訴過他人。不過眼下叫住她,卻是為……
“貧道不精法術,沒有鎮壓妖魔的手段,還得借姑娘定魄針一用。”
先前對付另一隻俎鬼,以及上一次的虎姑婆,李長安都隱隱抱有活捉的想法,但奈何手上確實沒有濟事的法術,隻能草草斬殺了事。
可眼下,自個兒雖沒有,虞眉有啊。
否則,依道士的性子,哪兒會跟她在這兒嘰嘰歪歪廢話許久?
虞眉聽了沒有回答,隻在身影越過牆頭消失之際。
一枚短針破空而來,沒入俎鬼頸後。
也在這時,薄子瑜“嘩啦啦”踩著積水終於趕到。
他抽出刀片,一頓胡亂比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妖……妖女在哪兒?”
“跑了。”
“跑啦?”他臉上一呆,“為何不追?”
“如何去追?”
空蕩蕩的巷口,薄子瑜啞口無言,目光冷不丁一轉,窺見了李長安腳下不人不鬼不魚的玩意兒。
“這是?”
“周淮。”
“嘶~”
他嗆進了好一口冷雨。
…………
周宅正廳。
李長安掌起燈燭。
燭火幽幽,照徹廳堂。
薄子瑜被打發出去,處理同僚的屍體。房中就隻李長安與周淮一人一妖而已,哦,還有個聽牆角的。
道士瞥了一樣梁上某處,那裡隱隱顯出一角鮮紅。
“貧道不喜與人廢話,我知道你聽得見,也看得見,所以我說完,你再說。”
李長安將中了定魄針仿若僵死的周淮放上胡床,抽了個凳子在對麵坐下,開門見山就是一句。
“你認得我?”
罷了。
語態平緩,娓娓道來。
“白日裡,你雖然裝出一副愚孝模樣,騙過了我等。實則,卻是故意透露出了‘餅子’這一線索。這線索雖然隱(和諧)晦,但隻要是有心人其實不難察覺,更容易尋著這線索查到你父親的所在。”
“畢竟在這小小的瀟水城中,你這樣有名的人物,衣衫不整出現在人前,還親手買下一大筐餅子,實在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你為何要出賣你的父親?”
道士自問自答。
“我猜是你的偽裝隻能在白天管用,到了晚上,你就會變回這副半人半魚的模樣。所以你需要轉移視線,好讓自己脫身。隻是你萬萬沒想到,我們回來得如此迅速而已。”
李長安頓了頓。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曉得那些人能夠威脅到你,威脅到一隻妖怪。畢竟尋常的衙役,隻會淪為你的食物。
而這瀟水城中,真正能威脅到你的人卻很少。
譬如貧道。
譬如某個在暗中清理妖變之人。”
房梁上,虞眉的呼吸一瞬間有些急促。李長安沒有搭理,隻是俯身取下周淮頸後短針,施施然問道:
“所以,是誰在警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