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兆八
夢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氣從深淵拽出海麵。
劇烈的“壓強”變化,使得馮翀的魂靈仿佛鼓裂了開來。
馮翀方自從魘的迷夢中醒來。
這劇痛就擊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縮成個大蝦,劇烈的痙攣,讓胃囊裡的殘羹剩湯都一股腦兒地嘔了出來。
“馮道長?”“道長!”“你沒事吧?”…
周遭烏泱泱的話語落入耳朵,像是變了調的
嗩呐,讓他胸中愈加煩悶。
他擺了擺手,強自忍耐下來。
抬起漲得通紅的臉。
瞧見擁擠的房舍,恐慌的人群,倚刀而立的張易,滿臉關切的薄子瑜,以及,法壇前的鬼臉兒。
是你?
是你!
虞眉鬼麵破損處的眉峰一挑。
這語氣可稱不上感激。
果然。
“誰讓你動的法壇!”
馮翀踉蹌著身子便撲了上去。
可惜,他一來才被虞眉強行從夢中拽出,魂
不附體;二來,本就是學院派的道士,道法紮實,武藝稀鬆,哪裡是能飛簷走壁、手刃妖魔的虞差人的對手?
他手還沒挨著人家的衣領。
虞眉隻伸手一捉一扭,馮翀便理所當然的被摁倒在地。
“莫要動手,莫要動手。”
薄子瑜見著馮道士吃虧,趕緊上來打圓場。
“誤會了,誤會了!”
“這位虞大人是鎮撫司的上官,先前的連環殺人案都是誤會,是在暗中調查妖疫元凶。此番冒險現身,是特意為救援我等而來,喚醒道長,也是因外頭妖魔逼迫,不得已而為之。”
薄子瑜這話明裡是為虞眉解釋,暗裡也是為馮翀開脫。
可虞眉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沒個回應,手裡也不見鬆下半分。
馮翀費力掙出個嘴巴,臉上反而怒氣愈盛:
“貧道哪裡是受不得這點疼痛?”
“隻是她打破了壇法,喚醒了貧道,卻把李道兄留在了夢裡。”
他神情愈加懊惱。
“薄兄弟不知,不曉得哪裡冒出一場新夢,我在還好,我不在,那夢就全然被妖魔把持,李道兄魂魄又不全…”話到這裡,他急急打住,隻憤然說道,“這不就等於把李道兄推(和諧)進虎口麼!”
這話出來。
不僅薄子瑜臉色大變,虞眉也終於鬆開了手,還少有的開口解釋了一句。
“樓觀道的壇子我閭山派使喚不來,想要喚醒道人,隻能打破壇法。”
末了,不清不楚嘀咕了一聲。
“誰想到隻醒來一個道士?還偏生是姓馮的?”
馮翀脫困後倒也沒繼續找虞眉的麻煩,畢竟現在多耽擱一時,李長安就在夢中多一分危險。他趕緊重新擺好法壇,嘗試著要重新作法,將李長安救出來。
可是。
“來不及了。”
沉寂許久的遊俠兒突然開口。
他麵色凝沉,注視著拿桌椅抵死的大門處。
那裡,數張符籙正在無聲燃燒。
伴著眾人目光彙聚過去。
下一秒。
轟!
這是屋中四壁上,百十張符籙突然同時燃起。
呼!
那是屋外狂風忽而大作,刮得梁上屋瓦“簌簌”跳動,搖得梁柱“茲呀”顫抖。俄爾,“轟隆”一聲,一應窗戶門扉儘數為大風洞開。
妖霧趁機侵入,卻被符籙放出的光華勉強抵住,但符籙也因此燃燒得愈加猛烈。
隻有大風湧入,伴著難言的怪異腥臭,裹挾起符紙燃過的餘燼火星,在屋舍間飄灑鼓蕩。
眾人的顏色儘是慘白。
天旋地轉,符燼飄搖。
正是妖魔猖狂。
……
夢中。
馮翀消失得很是突兀。
甚至於沒留下一句話語,隻遺落下一個驚詫的眼神。
李長安卻並不十分擔心他,因為無論他接下
來是死,是活,是安,是危,人在夢中都是無能為力,還不若省下些精神,應付眼前的局麵。
眼前這個被妖魔掌控的局麵。
太陽自中天墜落。
青天之上,雲霧翻卷,隱見鬥轉星移。
白晝飛速轉入黑夜。
地上,擁擠熱鬨的長街中,人群在短暫的呆滯後,是爆炸性的惶恐,繼而,尖叫,奔散,商人丟下了貨物,丈夫拋下了妻子,母親遺棄了孩子,人們都不顧一切地奔向房舍,然後,緊閉門窗。
片刻後。
城中儘數被夜色吞沒。
一輪血月冉冉上升,彷如滴下來的月光,掩
蓋空寂的長街。
街上一片狼藉,踩爛的貨物,散落的銅錢,跑丟的鞋子,以及一個才滿周歲的嬰孩。
他瞪著無辜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呼喚在街上反複回蕩著,可惜回應他的隻有默默鎖死的門窗。
長街那頭,李長安在麵攤上冷眼旁觀。
店家收攤收得匆忙,把灶台桌凳鍋碗瓢盆等家夥什兒全落在了外頭,當然,還有一碗沒來得及收錢的羊湯麵。
盆大的海碗裡,乳白的湯,雪白的麵,青白的蔥花,還有壘得高高的厚切羊肉。
吃口肉,喝口湯,吸口麵,一股子空洞的美味兒湧上味蕾。
那邊的嬰孩兒似乎也被這美味吸引。
踉蹌著走過來,伸出胖胖的短短的小手,奶聲奶氣:
“媽媽。”
哢!
嬰孩的脖頸突然一折,肩冒出一個肉瘤,飛快長成一個扭曲的腦袋。
繼而。
小小的身子迅速膨脹,皮膚下生出羽毛,手腳開始變形。
不消片刻。
彷如車輪轉動的怪異吼叫聲裡。
一隻九頭十八翼的怪鳥對月長鳴。
“謔。”
李長安眉頭一挑。
“鬼車?”
“你怎麼還呆在街上,不怕…”
少女不曉得從哪裡又冒了出來,瞧見長街對麵慢慢撲騰升空的鬼車,話語一滯。
“還不快走!”
說罷,拽起李長安便飛掠而出。
鬼車同時猛撲而下,把桌子長凳砸得稀爛,又撲騰起九對翅膀,揚起塵埃彌漫,用一種不斷旋轉的怪異飛行姿態對兩人窮追不舍。
…
鬼車在後。
兩人當然沒有傻到“飛簷走壁”,而是專往巷子裡鑽。好在這夢境場景是依據瀟水而成,各處水道狹巷是四通八達又七歪八拐。
少女又熟路得很,沒一陣,便甩脫了鬼車,避入了一戶人家。
“今兒白天怎麼過的這般快?一晃眼就沒了。”
少女一邊碎碎叨叨,一邊點起蠟燭,還不忘囑咐道:
“你這道人委實是個鐵憨憨,太陽下山了,也不曉得往家裡跑,真不怕妖怪吃了你?你可得小心些,這家人晚上見不得活物,你可彆作死,扒下人家的眼罩。”
話語間,昏黃的燭光緩緩散開,勉強照亮這一方陋室,也映照出角落裡大通鋪上的一家老小。
李長安默不作聲拉了拉少女的衣袖。
“乾嘛?”
少女沒怎麼搭理,自顧自說著話。
“城裡沒妖變的本來就沒幾家了,你可彆再胡來,不然就真沒地兒躲了。”
李長安無奈,隻好掐著少女的臉頰,把她掰過身來。
“梨(你)過(乾)毛(嘛)…”
少女前一秒還在支吾掙紮,下一秒就瞪直了眼。
但見房間深處的床榻上,六條人頭蛇身的怪
物互相纏成一團,或蒼老、或稚嫩、或男、或女的人頭上,都戴著厚實的黑色眼罩,衝兩人吐出長長的蛇信。
嘶~
……
薄子瑜倒吸了一口涼氣。
肋下的撕裂傷口痛得他有些恍惚失神。
但手裡落下的刀子卻更快了幾分,從腳下妖怪的眼眶捅進大腦,刀鋒在頭骨上刮得“嘎吱”作響。
他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汙,抬頭四顧。
厲風在室內盤桓尖嚎,到處都是淩亂的燭影與飄灑的灰燼。
左前方,遊俠兒手持長刀攔下了一隻半人半鳥的妖怪,這妖怪動作極快,常人幾乎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可張易卻隻把綿綿的刀勢撒開,把妖怪閃避的空間圈住,使它避無可避,而後,一刀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