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茶棚當中。”
道人語畢。
同桌對坐的和尚抬起了雙眼。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手卻握住了懷中寒光凜凜的月牙鏟。
大夥兒隻覺心裡咯噔提了起來,目光都牢牢圍攏住這一僧一道,連帶著茶棚外的一切喧囂都仿佛漸漸消失。
雨聲停了,山裡傳來的風聲、蟲鳴、鳥叫都漸漸隱沒,便連茶棚邊“蛇溪”翻湧的聲音都越來越小。
越來越安靜。
“還不動手!”
猛然間。
一聲厲嗬。
竟是來源於滿臉寫著和氣生財的老店家,而他說話時目光所望,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卻是道人身後大門處的那幾個鄉下漢子。
眾人的目光頓時齊刷刷轉過去,但見漢子們手裡攥緊了斧頭、鐵鏟、大錘……儘管都是工匠吃飯的家夥,可未嘗不能拿來殺人!
他們原來也是攔路劫掠的盜匪麼?!
驚懼目光紛至遝來,漢子們卻遲遲沒如店家所言“動手”,反而都麵顯茫然。他們中有反應快的,一個激靈丟下了手裡的家夥,連連擺手:
“不是,我們不是……”
話到半截。
那和尚突兀長身暴起。
手裡精鐵渾鑄的月牙鏟高舉。
刃口生出冷光映得滿室生寒,駭得大夥兒頓時齊齊吸入一大口涼氣,化為驚呼,還在腹中醞釀。
月牙鏟已然挾著風雷一般猛烈劈下。
斧刃過處,一具身軀攔腰而斷。
然而,怪異的事來了。
這本該凶殘的一幕卻偏偏不見鮮血噴灑。
屍體像兩個紙團輕飄飄落地,而後迅速乾癟,皮囊依稀能看出形貌,正是老店家的模樣。
茶棚下,大夥兒的驚呼本來已經要噴薄而出,可這詭怪一幕愣將驚呼卡在了喉嚨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呆愣茫然時。
乾癟的皮囊裡突兀竄出一道黃氣,射窗而去。
可不知何時,那道人已然堵在了窗前,伸手一攔,頓將那道黃氣捉在手裡。
定眼一看。
“黃氣”原來是個身量矮小如孩童的男人,相貌古怪,身著肥大的褲子與短衫,手腳都生著厚厚的灰黃汗毛,連頭發也是黃色。
被道人捏住後頸,不住掙紮。
道士乾脆兩手分彆抓住他的頭腳,往中間“哢嚓”一折,再“嘎吱”一疊。
攏在手裡用力搓揉,終於捏成碗底大的一團,硬摁進了酒壇,再“啪”一下貼上黃符封口。
……
事態再三折轉,直叫人眼花繚亂。
大夥兒腦子沒轉過來,喉嚨裡那口驚呼已然跑岔了氣。
屋裡頓時一陣此起彼伏的咳嗽。
這當頭。
酒壇子一通搖晃。
還是店家的聲音。
“道爺饒命!道爺饒命啊!小鬼無辜,可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啊!”
“無辜?”
道人回到位置坐下,把半滿的酒壇晃得“哐當”響。
“是你拿爛樹葉當茶、黃泥湯作酒糊弄行人無辜?還是利用人家新鬼懵懂、執念未消變化作祟無辜?”
“道爺!冤枉啊!”
黃毛鬼愣是給自己喊出了幾分委屈。
“俺是隻鬼呀,這爛樹葉不就是俺們孤魂的茶,黃泥湯不就是俺們野鬼的酒麼?”
“再說這幾隻小鬼,俺也隻是看他們渾渾噩噩可憐,尋思借他們的地兒賺些辛苦錢,以後分潤下來,好讓大夥兒幽冥路上有錢財傍身少些清苦。”
“道爺明鑒,俺是好鬼呀!”
“好鬼?你跟城隍爺說去吧!”
這邊一人一鬼拌著嘴皮,那邊回過神的眾人卻越聽越古怪。
道士是捉鬼的,店家是鬼,店家話裡的新鬼是……一番麵麵相覷後,還是老貨郎出來挑頭。
他恭恭敬敬叉手作禮,期期艾艾小心詢問:
“沒想這店家竟是妖鬼所化,道長與大師能夠出手降服它,實在叫我等感激不儘。隻是這妖鬼話裡話外卻也讓我等心頭迷惑得緊,道長可否為我等解惑?”
道士聞言稍稍沉吟,望了眼和尚,見他又在閉目念經。
於是將符紙邊角抹平,徹底封住了黃毛鬼的聒噪。
再環視場中眾人,尤其是依然滯留在門前的鄉下漢子們。
“諸位竟然不肯離去,何不先坐下,聽貧道講一個故事。”
…………
“半月前,和州出了一樣怪事。
說是有一幫富貴子弟往鐵屏山裡尋仙訪幽,結果在半道有人突發急病,同伴隻好將他送回城中醫治。沒想剛到城門口,病人突而嘔吐,竟然無藥自愈了。城中有醫師查看,才發現急病是因他誤食毒果,嘔吐自愈是因他吃了催吐的草藥。
但富貴子弟們信誓旦旦,病人中毒後並未吃過任何東西,頂多因乾渴,在路邊茶棚喝過一碗茶水。
幾人為驗證所言不虛,重回故地,卻不見茶棚所在,有的隻是路邊山體垮塌後留下的大土堆,一如巨大的墳丘。
當這件怪談在市坊間廣為流傳之際,人們詫異發現,這段時間類似的怪事不止這麼一件。
有人經過蛇陘後腹痛不止,嘔出幾團爛樹葉;有人取出路上打來的好酒,竟然成了黃泥湯;還有人在某個茶棚歇腳,同桌的客人卻無意間顯出恐怖厲相,嚇得他拋下了行禮、財物倉惶逃跑……如是種種,隻因涉及鬼神,當事人們害怕引來報複,所以沒有大肆聲張。
蛇陘是商旅要道,當地官府既然知曉,也就不得不重視。幾番查驗,發現所有的怪事都指向了一所茶棚,而這茶棚恰巧是和州一戶鄉人開設,而更巧的是近日有人見過店主人在鄉間出沒。
起先,官府認為是店主人勾結盜匪裝神弄鬼詐取錢財。他們當即將店主逮捕回衙門,幾番拷打後,卻得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供狀。
原來一個月前,大雨泡垮了山坡,坍塌的泥土掩埋了茶棚,店家當時在茶棚外的茅廁小解,幸運逃過一死,卻也被壓倒在泥土下暈死過去。
恍恍惚惚不知過去多久,店家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原來是家裡人有事過來尋他,及時趕到,將他刨了出來。
店家得救後,想到茶棚裡還有客人沒來得及逃跑,正想要嘗試救人,然而……
那時候正值日暮,陰陽交接,大雨綿延,天地昏慘。
本被掩埋的茶棚好生生出現在了店家眼前,透過窗戶,還可以瞧見本該埋在泥土裡的客人們在茶棚中談笑交流,更在茶棚門前,一個和店家一模一樣的老人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示意。
一家人嚇得拔腿就跑,因害怕鬼神上門索命,於是躲在老家深居簡出,直到一個月後,才敢出門,結果一露麵就遭了衙門逮拿。
縣令拿這事詢問城中法師。
那法師說:鬼之新死猶如人之新生,頭七之前,都是懵懵懂懂、渾渾噩噩。有的記不住家門所在,有的不知道自個兒姓甚名誰,有的甚至不知自己已永彆陽世成了死人……
茶棚怪事多半是什麼妖精鬼魅利用了新鬼的懵懂與橫死的怨念,結成一方鬼蜮,每逢陰雨便出來作祟。”
一口氣說罷,道人飲上一口水囊中的黃酒,然後緩緩吐出一股白霧。
在他講述間,茶棚外雨勢漸大,濕氣滲入屋內,浸著室內溫度都好似下降了十來二十度,單薄秋衣仿佛難耐嚴寒。
他再度環視周遭。
略過猶自誦經的和尚。
同桌的鄉下漢子們又開始大聲說笑;士子們臨窗對雨,搖頭晃腦抒發詩性;年紀小些的貨郎在自顧自嘀咕話語;孩子在父母慈愛的目光中嬉笑打鬨。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除了道人麵前的老貨郎。
他的身形越加佝僂,臉上好似被剝去了一層顏色變得灰敗,兩顆眼珠在眼眶裡不住擺動:
“蛇陘狹長,茶棚酒舍頗多,不知哪一家的旅客遭了此等橫禍。”
“好說。”
道人放下水囊,目光直視過去。
“當天大雨,過路的客人很少。差役們多番查驗,也找出了遇難者們的身份。”
冷風掀開門簾,空氣有異常的陰冷在彌漫。
道人不為所動。
“先是和州的一夥石匠,經同鄉介紹,往宣州去修橋。”
同桌漢子們的談笑聲戛然而止,他們忽的低眼垂手,木偶般相對而坐。
“再是一幫外地結伴而來的讀書人,他們要趕在八月十八,去往餘杭觀潮。”
臨窗的詩性平息,隻見幾個滴著泥水的背影沉默麵窗而立。
“然後是逃難過來的一家老小。可憐好不容易逃離了饑荒與盜匪,卻倒在了迎來新生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