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高,霧氣漸散。
安逸散漫的餘杭城終於舍得起床,大大小小的舟船像是從水底冒出來的一樣,一轉眼,把河麵擠得熱熱鬨鬨。
有趣兒的是。
他們都往河中央爭流,誰也不肯挨著岸邊。
這可不是同行擠壓,實在是兩岸臨河的人家正在洗漱,直接把汙水從窗戶往河裡倒,河邊“淅瀝嘩啦”好似下著暴雨,貿然靠近,被淋個落湯雞還好,遭不住許多人家倒的是馬桶!
一時間,端的是屎尿如雨下!
好在船家年紀不大,卻是行家老少。一條小船穿梭如遊魚飛快,從不近岸,便是到了水道狹窄處,頭上但有人家開窗,他便眼疾手快拿長篙捅過去。
輕舟劃過,留得一片俚語謾罵相隨。
他臉不紅氣不喘挨個回敬,手上的活計卻一點兒沒耽擱,還能抽空和李長安閒聊幾句。
一心三用,才思敏捷,令人咂舌。
……
小船鑽過一座石橋,駛入新的河道,眼前驟然開闊,沿途的煙火氣隨之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綺麗雅致。
兩岸依然多小樓,但院落也逐漸增多。
小樓樣式精致,多飾有彩綢、紅燈;小院內外栽有楊柳梧桐,牆頭爬出花蔓。兩岸倚紅偎翠,景致宜人。
時而見著有相貌姣好的婦人臨窗梳妝,還有少女結伴而出,對船上的道士嬌笑指點。
李長安瞧了許久,終於反應過來,這裡應該是餘杭城的“胭脂河”吧。
旁邊的船家見李長安東張西望,嘿笑一聲。
“客人你要有意來這耍耍,不妨找我,我在這兒熟門熟路,哪家的清倌人將要出閣,哪家的娘子風韻尤存,哪家的女兒口舌最佳,我是一清二楚!”
道士沒有搭話,船家恍然點頭,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懂的,懂的,客人你口味特殊。那也無妨!哪家的相公膚白挺翹,哪家的胡女腰肢柔韌,還有新羅婢、倭女、昆侖奴……”
看他越說越沒譜,李長安哭笑不得打斷他:
“船家,我是出家人。”
“瞧您說的。”船家不以為意,“您要不是個出家人,我還不與您說呢。您彆擔心,這左近多有賣‘打胎神藥’的,保管您空空地進去,空空地出來,留不下手尾!”
本地的出家人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李長安無奈,恰好見到水岸邊接著一條冷巷,巷子兩邊牆根插滿了香燭,大大小小的紙灰堆散布其間。巷中有幾個女人剛剛結束祭拜,撞見李長安探尋的目光,就拿衣袖遮住臉,匆匆離去。
冷風吹過,揚起燒剩的紙錢,紛紛灑灑滿巷。
李長安借著巷子,轉移話題。
“我常聽說餘杭城裡崇鬼風氣奢靡,實在沒想到,大清早也會有人燒紙拜祭?”
“敬重鬼神總沒甚壞處。”
船家這麼說著,撐船的動作卻不由慢了,眼睛覷著巷子,嘴唇抿成一條線。
道士看出點什麼:“巷子裡頭有說道?”
船家笑了笑沒回答,直到撐船出了河段,才開口反問:
“客人可曉得,今早清波門旁的碼頭為啥隻我一條船麼?”
“勤快?”
“不,是膽大!”
他爽朗笑起來,小船重新輕快。
“要到清波門,就必經方才那段春坊河。兩岸都住著什麼人啊?都是些苦命的女人。靠身子吃飯,總有不小心中招的時候。似這類女人的肚子哪裡懷得住孩子,多半都是趁夜丟進了河裡。”
“前些年,有個老船工著急用錢,便天不亮趕去城門邊拉客,經過那條河段時,晨鐘沒響,月亮沒落,船冷不丁晃了晃,撞著什麼東西,用船槳一攪,就見幾個娃娃浮出水繞著船哇哇的哭,他心軟去撈,結果一撈上船,就成了被河底魚蝦啃食了大半的嬰兒屍體!”
“他嚇得趕緊收工,回家就大病了一場,家裡還被小鬼纏住,直到花了大價錢請法師作法,才算得了安寧。”
船家幽幽歎了口氣。
“她們祭的不是其他,正是河裡的小鬼。之所以挑在晨時,不過是怕晚上有大鬼搶食罷了。”
…………
接下來,兩人都少了談興。
又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到了文殊坊,道士下船,循著船家的指點,到了阮家門前。
阮家大門緊閉。
李長安扣了一陣門環,門內卻不見動靜。
正遲疑。
“法師?法師!”
道士回頭。
對街小樓門裡畏畏縮縮探出半個腦袋,偷偷朝自己招手。
李長安走過去。
是個衣著光鮮的半百老人,剛照麵就迫不及待問:“法師是來驅鬼的麼?”
李長安點頭。
“我聽人說,阮家開價一百兩……”
話沒說完,對麵老人忽然涕淚俱下,抓住李長安的袖子,語氣哽咽。
“我們阮家總算把您給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