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一更】(2 / 2)

“太太,你仔細看!”

陸沅君不明所以,仔細看就能不讓難民進城了麼?不說自己的良心過不去,明天報紙上就該罵娘了。

但陸沅君看軍官的神情嚴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也就又一次把望遠鏡拿了起來。

陸沅君半彎下腰,王沅君架在了城牆的墩子上,有了支撐以後,手上不用使力氣,就可以像軍官說的一樣,仔細的看了起來。

興許是日頭從雲後繞出,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些,也或許是那些難民走的更近了些,總之視野中的人影比方才清晰了不少。

仔細看也是烏泱泱的難民啊,陸沅君皺緊了眉頭,左右環視了起來。掐算著憧憧的人影的具體數目,安置在城中的什麼位置,每人分多少糧食,要不要去運城的商會裡,找找東家們捐一些……

腦袋裡亂做了一團,難民裡肯定有受傷的人,聖彼得醫院和城裡的中醫大夫們,前些日子醫治在轟炸中受傷的百姓就很吃力了,如果再加上難民,也不曉得能不能承受。

然而就在陸沅君陷入沉思的時候,視野中那些顏色鮮豔的光點似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憧憧的人影在瞬息之間,就變成了統一的顏色。

再將望遠鏡輕輕的偏轉方向,另一邊也是同樣的情況。

難民難民,自然是民了。

近來天氣漸暖,運城中的百姓也早就換下了冬裝。春天穿的衣裳,即便是去年的,那也是花花綠綠什麼都有。

天津,膠東,滬上淮揚,舉國上下花布廠子遍地開花,便宜的花布價格比靛青的棉布還要便宜。

各大花布牌子為了競爭,花樣和顏色都不儘相同,百姓們日子有過的好的,也有過的不好的,穿的衣裳是絕對不可能一模一樣的。

然而讓陸沅君驚訝的是,方才統一的顏色並非是她眼花,在望遠鏡的角度挪移之後,視野裡的人影也換上了方才那個顏色的衣裳。

“誰的隊伍?”

陸沅君終於明白軍官讓自己看什麼了,來勢洶洶的人根本不是戰區來的難民,而是佯裝難民的軍隊。

即將兵臨城下,正在卸下偽裝。

“太太,這都是李副官判斷失誤,他把人從關卡裡放過來一些,過來的人和外頭的裡應外合,很快便把我們的關卡給衝破了。”

他不想背李副官的黑過,將責任當著陸沅君的麵撇了個清清楚楚。李副官把人放過了關卡,自己被苟團長咬住,前進不得,後退不得,給他留了個爛攤子。

“我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再想細問,運城的電話線路也斷了。”

軍官指著城外虛影處的方向,對陸沅君道。

“不過太太您放心,我已經安排了隊伍從側翼和後方包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到運城腳下,也就隻有苟團長可以做到。”

軍官給陸沅君介紹著眼下的局勢,李副官是給他撂下了一個爛攤子,就不代表他收拾不了。讓陸沅君聽聽自己的計劃也好,今天贏了以後,希望太太能在少帥跟前美言幾句。

“苟團長再怎麼背著建康政府擴充隊伍,撐死了也就萬把人。拖住李副官的有五千餘,來運城這裡的最多就幾千人,運城易守難攻,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軍官言語之間滿是自信,憑他跟在少帥身邊征戰的經曆來看,苟團長實在不足為懼。少帥的屋子裡頭掛著一張地圖,上頭勾勾畫畫有許多假想敵。

陸司令沒死的時候,已經把閨女許給了封西雲,少帥仍舊沒有把陸司令從假想敵的位置移下來,操心陸司令會不會把說出去的話咽回去,帶兵打過來。

少帥的地圖上可沒標過苟團長,因著苟團長那點兵力,實在是不足為懼。

聽了軍官的解釋,陸沅君跳動的右眼皮仍舊沒有停歇,她死死的看著視野中模糊的人影,統一顏色的軍裝將他們交織連接在一處,分不清個體。

望山跑死馬,陸沅君在朝陽初升的時候就看見了苟團長的隊伍,可到了晌午烈日當空的時候,模糊成了一片的人影好似仍舊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並沒有向前挪移多少。

倒是從隊伍之中分出了一隊騎兵來,在午飯過後兩個鐘頭,清晰的出現在了望遠鏡裡。

軍官本想讓司機帶著陸沅君去南春坊的租界裡躲一躲,誰知道陸沅君把消息送給了李勳來之後,一點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也站在百年前就建造好的城牆上,和忙碌著架槍炮的士兵們站在一處。

“禿頭,黃牙,那是苟團長?”

陸沅君看著望遠鏡裡處出現的人,騎在馬上昂首挺胸,耀武揚威,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不由得就和報紙上描述的苟團長聯係在了一起。

軍官安頓完了手底下的兵,也拿著望遠鏡觀測起來。

“對,就是他!”

苟團長人如其名,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模樣也長得不怎麼地。不過有一點,對於苟團長這樣抽煙土的人,他似乎身子要比彆人結實一些,不僅沒有瘦成皮包骨,還很是臃腫。

肚子將軍裝在腹部的扣子頂起,仿佛隻要他身下的馬跑到快一些,扣子便要裹不住贅肉,和衣裳分離了。

“他們怎麼還敢靠近?”

陸沅君的問題不少,耳邊架槍的聲音不斷,苟團長就不怕挨了槍子兒?

“射程不夠,我手底下的神槍手,也隻能在三五百米裡保證射中,再遠了不成。”

城門樓子上也不能架炮,苟團長可以說是有恃無恐,根本無需畏懼。

陸沅君撇撇嘴,望遠鏡裡的人影越來越清晰,她瞧見跟在苟團長身邊的,還有一個人很是紮眼。

東洋布做的新軍裝,苟團長手底下的人手一套,齊刷刷的精神的很。

但騎馬跟在苟團長身邊兒這個人呢,瞧動作有些滯緩,並沒有小夥子們的敏捷。騎馬的姿勢看起來彆扭的很,非要找個詞來形容的話,幾乎就是笨拙。

他雖然和苟團長並駕齊驅,卻也十分勉強,不一會兒就會被甩到後頭。每次被甩到後頭呢,他又會兩腿夾緊馬腹,或是用鞭子在馬背上抽一下。

憋著口氣一樣不甘人後,非得追上來不可。

“晉地人走西口,去口外謀生。苟團長口外人,說是給歸化新城的旗人放馬的,皇帝一下台,旗人就不行了。這位苟團長就革了旗人的命,把旗人的馬匹和銀錢搶了,自己拉了隊伍。”

軍官給陸沅君介紹著這位苟團長,事實上如果仔細看的話,苟團長的眉眼跟漢人長得似乎有些許不同。

顴骨高,兩眼的間距也更寬,眉毛的顏色淡的很,臉圓圓的沒有多少棱角。恐怕口外出生的苟團長身上有些草原上的血液,不是個純粹的漢人。

“飛機,騎兵,他手底下就著兩樣拿得出手。”

能以一個團在陸司令和封西雲之間苟延殘喘,苟團長也有殺手鐧。

不過軍官挪移了望遠鏡的方向,數了數正往運城來的一隊騎兵,人數不算多,百來人的樣子。

馬蹄落下又抬起,在平坦的原野上濺起了塵埃無數。塵土似濃煙一般四射開來,騎兵走過以後,仍舊在身後拖了一道很長的影子。

在塵埃的作用下,百來的人隊伍,竟也有了幾分壯觀的模樣。

騎兵的速度很快,苟團長從口外來,會相馬會掉馬。他給騎兵選的馬,都是從草原上運來的。平日裡喂的精細,每每要打仗的時候,都會提前吊幾天。

把平日裡馬積攢下的贅肉減去,身體輕盈起來,到適宜奔跑的最佳模樣。汽車還要用油,他的馬比汽車還穩當呢。

“聖祖成吉思汗能騎著馬打到羅馬,老子就能騎著馬從鄆城攻下運城!”

出發前的苟團長豪言壯語,如果忽略正義與否,苟團長臃腫的身子裡也充斥著幾分男兒的豪氣。

騎兵的速度本就快,苟團長身下的又是好馬,望山沒有跑死馬,來到運城城下的時候,還沒有到傍晚。

騎兵隊伍停在了城牆上武器的射程範圍之外,運城這邊安排的側翼隊伍不能打草驚蛇,要等後頭的步兵也跟上來之後才會收網。

以至於傍晚時分,兩方隊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打不著誰,隻能互相拿著望遠鏡乾瞪眼。

陸沅君對狗團長興味不濃,倒是那位在馬上十分笨拙的男人,讓她挪移不開目光。

身著便服沒有穿軍裝,騎馬也騎不好,還非要跟苟團長並駕齊驅,怎麼看都是和騎兵隊伍格格不入。

且還有一點,這人用麵巾擋著臉,似很不喜歡被馬匹踢起的塵埃。當騎兵停下之後,他也沒有立刻揭開麵巾,而是捂著胸口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在城牆上看的久了,陸沅君的脖頸酸痛起來。放下了望遠鏡,她直起身子,抬手在脖頸上揉捏了起來。

脖頸稍稍一歪,就聽到哢噠哢噠的骨節聲。聲音響過以後,酸痛也緩解了些許。

“苟團長旁邊那個男人,你曉不曉得是誰?”

陸沅君沒有直接繼續觀測,而是問起了身邊封西雲的部下。

軍官剛想說苟團長身邊兒都是男人,太太你問的哪一個能不能說清楚,但將望遠鏡挪了過去,立刻就猜到了太太問的是誰。

可那人臉上罩著麵巾,看不清長什麼模樣,不過軍官倒是發現了一點彆的東西。

騎兵的馬匹都是苟團長親手挑選的,個頭幾乎一邊兒大。騎兵也是苟團長親自挑選訓練的,個頭同樣相差無幾,兩腳踩在馬鐙子上,騎兵們雙腿的曲折角度都幾近相同。

隻有這個戴著麵巾的男人,兩腳勉強踩在鐙子上,和旁邊的騎兵不同。按照的他所熟知的苟團長選騎兵的規矩來對比,這個戴麵巾的男人,個頭就矮的有些不對勁了。

“太太,要等他把麵巾摘下來。”

軍官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也不好直接說出自己那讓人驚駭的猜測。

然而那人不僅沒有把麵巾摘下來,反而也拿起了望遠鏡,朝著運城城樓上觀察了起來。臉沒露出來就算了,把眼睛也擋住了。

軍官歎了口氣,不死心的從一旁路過的士兵手中把□□搶了過來,架在城牆上的墩子上,試圖瞄準苟團長。

可惜,在望遠鏡中清晰的人影,這會兒根本看不清。軍官歎了口氣,隻能把槍立在了腳下。

城樓上陸沅君一行人看著騎兵,停下的騎兵也仰著脖子看他們。苟團長和身邊兒那個戴著麵巾的男人,雙雙從馬上下來,一人抱著一個望遠鏡。

“我一向不喜歡新詩,平平仄仄的音律全無,對照也不工整。”

戴著麵巾的男人開了口,話音裡有幾句運城風味。

運城本地人聽起來,能察覺出個彆字眼的區彆來,可若是讓外地人聽,一準兒會認為他就是運城出身。

“詩?”

苟團長轉過頭來,五官都聚集在了一處。他大字不識幾個,說詩乾什麼?打仗的關頭,不撿著正經事情做。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彆人的夢。”

男人咳嗽了幾聲,他不是職業軍人,騎馬行軍這樣的劇烈運動對他來說並不容易。

“眼下來看,新詩也有新詩的魅力。”

男人把臉上的麵巾扯了下來,眼角和眉心處有皺紋集聚,歲數顯然是不小了。

苟團長撇撇嘴,聽不懂風景有什麼可看的。要知道他是從口外來的,那想看草原有草原,想看森林有森林,想看沙漠還有沙漠。

湖泊,河流,原野,山川,要啥風景就有啥風景,就是沒有人。

雙唇開開合合,苟團長小聲用彆人聽不懂的方言咒罵了一句,舉起望遠鏡朝著城樓上的人看去。

過了關卡以後,一路暢通無阻,竟然直接停在了運城的城門樓下頭。封西雲手底下的兵肯定不會這麼沒用,八成是算計著,在什麼地方陰他呢。

苟團長的望遠鏡一點點的挪移著,沿著城樓的一角,慢慢的往另一頭去挪。

“一,二,三……”

苟團長數著城牆上架著的中槍,不由得感慨封西雲就是有錢。

“嘖嘖嘖五,六,七……咦?”

跟在苟團長後頭的副官不由得臉紅,團長當著外人的麵儘是露怯。七完了以後就是八了,咋還重新數回一去了?

平時關起門來,七完了數三也行,而今當著外人,你說說這不是叫人瞧笑話嘛……

副官右手繞到了身後,在自己的後腰上掐了一把,總算是明白了上了賊船是什麼意思。

“城門樓上咋有個婆姨?”

苟團長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緊接著張開了嘴,露出鑲金的後槽牙。

“該不會是陸大頭的閨女吧?”

封西雲娶了陸司令的閨女,兵沒怎麼血刃,就把運城拿捏在了手裡。報紙上總是登封西雲的照片,關於陸司令的閨女,倒是沒有過正臉。

苟團長也見過陸司令,從陸司令的麵相來看,陸司令的閨女肯定好不到什麼地方去。要不然咋藏著掖著不領出來?

他和陸司令一樣,是泥腿子出身,乍富之人。娶個好看的姨太太,上哪兒都要領著。如果自己的閨女好看,那肯定也天天帶著出門,讓閨女跟彆的小姐們玩耍。

再加上封西雲娶了陸司令的閨女以後,也沒有上報登張照片,就更讓苟團長確信,陸司令的閨女肯定拿不出手。

然而如今封西雲在前線,這會兒能上城樓的女人,除了陸司令的閨女就不會有彆人了。

“婆姨?”

解下麵巾的男人不懂苟團長的方言,轉過來詢問起來。

苟團長指著城樓上的女人,換了一種說法。

“花姑娘,大大滴花姑娘!太君,你滴哇嘎噠嗎?花姑娘!”

被苟團長叫做太君的男人鼻尖皺了皺,如果有彆的選擇,他絕對不會跟苟團長這樣粗俗的人合作。可轉念一想,品格端正的,也不會被他策反說服了。

苟團長嘿嘿一笑,再次用望遠鏡看起了陸沅君。戲文裡說衝冠一怒為紅顏,唱評書的詞兒裡有曹操為了大小喬打東吳。

嵌金的後槽牙磨了磨,苟團長喜上眉梢,有了東洋人的幫助,他這次不光能把運城拿下來,還能把陸司令的閨女,封西雲的老婆也搶過來。

多年來在陸司令和封西雲之間受得惡氣,總算是找到機會了。

城樓上的陸沅君鼻尖不知道為什麼,仿佛鑽進了什麼東西似的癢了起來,一連打了兩個噴嚏。

她轉了轉酸脹的手腕,拿起望遠鏡向下望去。

那個格格不入的男人已經把罩在臉上的麵巾取了下來,他看起來五十往上,頭發花白,臉頰的皮膚也皺褶著並不光滑。

模樣倒是文質彬彬,身上甚至有幾分讀書人的清冷高傲。鼻子下頭,嘴唇上方,人中的位置上留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小小胡須。

“東洋人?!”

陸沅君的聲音猛的抬高了幾度,舉著望遠鏡的雙手也因憤怒而輕輕顫了起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