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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笙有點不明所以地扇動著翅膀, 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她在夢裡,意識留在蝴蝶身上,身體已經安眠於地底。

這個夢很逼真, 連雨水打在翅膀上的疼痛都那麼真實。

青年蹲下來, 他撐著雨傘, 為那朵玫瑰遮擋了風雨,自己的喪服後背幾乎全部淋濕。

他用指尖摩挲著墓碑上的刻字, 每一筆, 每一畫。把墓碑上的名字處水痕幾乎全都抹除了才戀戀不舍地放手。

他是最後一個。

其他的馬車都骨碌碌碾過泥水離開,偌大的、淒清的公園裡, 隻剩下了青年一人。

透明的雨滴流到他的黑發上,再順著發梢滾入衣領之中。

深秋季節,就連阮笙這種小蝴蝶都覺得有點冷,青年穿著單薄的喪服, 居然連個哆嗦都沒有打。他一點兒不怕冷似的,準備站起身,腿忽然麻了,重心不穩,跌坐在了泥濘裡。

——阮笙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德萊特。

黑色的雨傘在泥水裡滾了一圈兒, 傘背沾上了褐色的泥點子,豆大的雨點無所顧忌地砸在他的頭上、臉上、喪服上。

他的頭發依舊一絲不苟,隻是被雨水打濕,顯得頹靡。他的臉色一絲血色也無, 湛藍色的眼瞳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盲人似的無法對焦。

他抬起臉,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他的臉上, 很快他的臉頰和嘴唇都被凍得發青。

他的唇瓣微動,阮笙飛近了一點,才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夢囈一般喃喃:

“海洛茵,海洛茵……”

他閉上眼睛,胸口起伏著,露出了痛苦扭曲的神色,垂下的鴉睫有雨水順勢滑落,讓人一時間分不清這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阮笙在半空飛著,冷眼看著他不堪地陷在泥濘裡,無法、或者說不願脫身。

德萊特,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嗎?

難得的,德萊特跟騎士兵團告了一周的假,他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日高燒不退、昏昏欲睡。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德萊特陸陸續續地交接出去很多工作,才徹底放鬆了幾天。

他經常會看著窗外的一棵樹發呆。

阮笙也會停在那棵樹上,看著德萊特發呆。

讓她清楚這裡是夢境的世界的另外一點,就是這些攻略對象的頭頂並沒有羈絆值的玻璃愛心。

她也召喚不出係統。

無聊的她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德萊特在深夜夢魘,一身冷汗地驚醒,再痛苦不堪地抱著腦袋,試圖把臉埋進被子中,緩解心悸和劇烈的抽搐。

簡直是每日晚間必播項目。

阮笙定時定點守著窗戶觀看。

有很多人在這期間陸陸續續來探望過少公爵。一些下屬、同僚、上司甚至皇帝也來過幾次。他們掩飾不住自己眼底失望的神情,反複詢問他,病情什麼時候才能夠好起來,戰場需要他的力量。

德萊特很少回答這些話。不得不回答的時候,他就會說:快了。

兩周後,來的人越來越少了。

第三周的時候,海洛茵身邊的那個小女仆,來找他遞交辭呈。

名叫哈蒙的少女眉眼冰冷,對待自己曾經主人的兄長宛如陌生人一般漠然,她一言不發地把辭職信送到他手裡,然後乖乖地在一旁立著。

德萊特一目十行地把辭職信看完了。

他把信折疊起來,抬眼去看這個臉上有著俏皮小雀斑但是性格卻死氣沉沉的少女:“告訴我原因。”

“沒有原因。”哈蒙隻是這麼說道。

哈蒙一直以來就不怎麼喜歡說話。德萊特對她沒印象,後來她跟海洛茵走得比較近了,他才慢慢注意到她。

跟海洛茵在一起的時候,她的話能多出不少,身上那種“好沒勁彆碰我今天不想跟人講話”的氣場也收斂了很多。

海洛茵走之後,她像是跟隨玫瑰一同死去的枝葉,凋零在深秋的季節。

從她平靜無波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的心也跟著一道枯萎了。

“除了海洛茵之外,難道公爵府就沒有值得你留戀的東西了嗎?”德萊特問。

“您難不成認為有嗎?”哈蒙反問他。

窗外的阮笙感動地扇了扇翅膀。

德萊特眉宇之間透露出疲憊,他拿過鋼筆,在她的辭呈上簽了字。

隻是簽字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好像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哈蒙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想起來什麼似的,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匣子遞給德萊特。

匣子德萊特很熟悉,是他後來把玫瑰項鏈還給海洛茵的時候,用來包裝的那個。

德萊特打開匣子,裡麵躺著那條漂亮無暇的項鏈,儘管她隻戴過一次,就再也沒有碰過它。

哈蒙看著德萊特頹敗又失神的表情,居然感覺到了一絲報複的快意,她接著說道:“……少公爵,小姐不僅生前從未戴過您送的任何首飾,就連裙子也沒有穿過。對了,那個胸針,她也送給了艾利克斯家的獨子,不過人家正在去北國之森的旅途上了……您不在家的時候,小姐總是會偷偷溜出去,而我,則會假扮成小姐的模樣來逃過執事的查房……”

哈蒙很高興看到德萊特像是即將被淹沒的人一樣幾近窒息。

他用手按住臉,掌心的玫瑰項鏈陷進了皮肉裡,紅得像血。

“小姐閒下來的時候,常跟我說她幼年時期在閣樓裡度過的時光。如果您對她尚且心存一絲愧疚,不妨去閣樓裡看看吧。”

哈蒙輕快地說完,然後轉身離開。

隨著她的步伐,阮笙的翅膀一沉,再次感覺到周圍嘈雜的環境時,已經瞬間轉變成了另一個畫麵。

北國下起了大雪。

這很難得。亞特帝國降雪期最早也在十二月份下旬,現在還不到十二月,北國就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

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像是一場白色的盛宴,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來來往往的行人穿著棕色的牛皮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白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也不錯。

阮笙自得其樂地想,也算是看到雪景了。雖然是在夢裡,還是在夢裡自己死後。

北國居民在歡慶他們自己的節日。在這種針葉林和凍土遍布的區域,人們普遍信奉著森林女神——弗瑞斯特。商店的玻璃展櫃裡,貼著祂的巨幅肖像,廣場上也立著七米多高的白玉鐫刻而成的女神像。

祂有一頭飄逸靈動的銀色長發,身材曼妙,比例完美,垂著長長的眼睫,麵容溫婉聖潔,手中撥弄著豎琴。

無聲勝有聲,觀看者隻是看到祂的雕塑,仿佛就能夠聽到那天籟之音。

阮笙對除了塞繆爾之外的神明都沒有什麼好感。

森林女神的誕辰聽說快到了,即北國特有的節日“聖誕”,大街上雖然氣溫冷得讓人發顫,但是氣氛卻熱火朝天。禮物都是一手推車一手推車地買,人人都戴著毛線帽,帽子上繡著或精致或簡陋的豎琴圖案。

他們為自己身為北國居民而自豪不已。

這其中,卻有著一個異類。

紅發的少年穿著羊絨上衣,踩著鹿皮靴,背著束口袋,睫毛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他的下眼瞼和鼻尖都凍得通紅,步伐卻從未放慢過。

赫爾曼要前往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裡有著他從未見過的親生母親,有著他在帝國也很少見的精靈族原住民。對於那裡的種群來說,他才是一個外鄉人。

所有的物種都有排他性,精靈族也不例外。

這條路,他不知道是否正確。

他隻是被迫著這樣走。

一直一直走。

直到他驀地停住了腳步。

玻璃展櫃前,一個黑發少女手裡拿著厚厚的一疊信封,一個糖果盒和禮品袋裡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剛出門。她哈出一口白氣,注意到了赫爾曼,驚愕不已。

“赫爾曼,你怎麼會在這裡!?”

卡蘭的眼睛紅彤彤的,腫腫的,眼底還是一片青色。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很滑稽,可是赫爾曼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卡蘭說:“你不參加葬禮,來這裡乾什麼?要不是我前天才知道的消息,我就算是飛也要飛回去……嘁,不過像你這種傲慢無禮、不知好歹的人,彆去打擾她,才是對她真正的尊重吧。”

赫爾曼暈頭轉向。

他不耐煩地皺眉:“你到底在說什麼東西?你是帝國學院的學生嗎,怎麼會在這裡?”

“我作為這個季度的交換生來這裡留學。這麼久了,你都還不記得我,”卡蘭嗤笑,眼中滿是譏諷,“果然不是所有的貴族都像海洛茵那般……”

赫爾曼懶得跟她多說,他不屑地繞過她,邁開腳步就準備走。

“像你這樣的人,海洛茵即使是死了也不會原諒你的所作所為吧。”

赫爾曼怒從心起。

他克製住了自己想要揪住對方衣領的衝動,回頭,惡狠狠地說道:“管好你自己——”

他的怒火被劈頭蓋臉地澆滅。

臉上所有的憤怒、不耐、躁動頃刻間褪去,轉化為了凝滯、愕然。

黑發的少女在寒風中冷冰冰地笑著,卻淚流滿麵。

她看著赫爾曼,哀怨地控訴:“都是因為你們,導致了她一路走向死亡的終結,而我甚至沒能在最後的時間裡陪在她身邊……赫爾曼,她死了之後,我會替她恨著你們,十年、二十年……直到你們死去,這份仇恨也不會結束!”

……

赫爾曼在漫天繽紛的大雪中不要命地跑著。

他扔掉了束口袋、脫掉了羊絨外套,舍棄了一切增加他身上重量,會拖慢他奔跑速度的東西。

凜冽的寒風刀子一樣割在他的臉頰上,擦出了道道血痕。

他沒有停,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遠遠看去,就像是白茫茫冰天雪地裡一縷跳躍的火焰,像是一陣來自極溫地獄的灼熱的風。

赫爾曼知道,他不能停下來。

他必須要奔跑、奔跑、再奔跑。

至少……他要參加她的葬禮。他要掀開她的麵紗,摸一摸她沒有溫度的臉頰,嘗試再一次呼喚她的名字。

萬一……萬一她醒了呢?

萬一,這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呢?

冷風灌進他的肺部,如同咽了碎玻璃似的生疼,赫爾曼甚至已經睜不開眼睛,甚至已經看不清眼前的路,手、脖子、臉、腳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但是他不敢催動魔力讓自己暖和起來。魔力消耗體力,一旦體力耗儘,他將無法及時趕回沃米卡。

無法見到他的小玫瑰。

赫爾曼多希望,這隻是一場玩笑。一場她們聯合起來騙他的玩笑,隻是想要他狼狽不堪地趕回去,圍觀他風餐露宿後不修邊幅的模樣。

他們小的時候,就經常玩這種遊戲。

赫爾曼躺在草地上,故意把呼吸放得很輕很輕,他會豎起耳朵聽她的動靜,通過腳步聲判斷她離他還有多遠。

她到了他身邊的時候,他就用魔力假裝中止呼吸。一般隻能維持兩分鐘左右,不過對於她來說足夠了。

她會先呼喚他,看他沒有反應之後蹲下來,用冰冰涼涼的小手去推他。如果他再不回答,她會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赫爾曼不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到,都能在心裡偷著笑出來。

尤其是小少女真的害怕地抽泣起來的時候,她無措又迷茫地坐在他身邊,垂著頭掉眼淚。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個時候,“死”對於她來說,是一個過分遙不可及的概念。

她沒有母親,哥哥和父親從未正視過她,很多常識,她不知道也沒學過。因為如此,她從小就很好騙。

赫爾曼喜歡裝死把她逗哭,再突然間跳起來做鬼臉,嚇她一大跳。

他喜歡看她被嚇懵了之後呆呆的神態和哭得慘極了的眼神,像是一顆被水洗過的寶石,映射出綠色的湖泊、交融著蔚藍的天際。

她不會責怪他,反而會在每次被他嚇一大跳之後哭得更凶,撲上前去抱住他。

她那時還沒有那麼瘦,香香軟軟的,被抱住的時候,赫爾曼感覺自己掉進了棉花糖罐子裡。軟綿綿、甜蜜蜜、輕飄飄的。

心都快融化。

這樣的遊戲,他樂此不疲。

……可到底是什麼時候,這種情況改變了呢?

赫爾曼跑著跑著,突然摔了一跤。

他來到了查理斯湖湖麵,這片結了厚厚一層冰的湖泊,是大陸上麵積最大的淡水湖。位於北國和亞特帝國的交界處,當初他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跋涉過湖麵。

他一頭栽倒在湖麵上,被碎冰劃破額頭和眼角,手心鮮血淋漓。

他筋疲力儘地喘著氣,痛苦地抱著頭,蜷縮在冰麵上發顫。

……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了。

是那個可惡的家夥,那個黑頭發的家夥,是他警告且威脅自己,離他的妹妹遠一些,彆再糾纏他。

他覺得憤怒又麵子受損,少年時期心比天高的傲氣和自尊心不允許他向這個比他大不了兩歲的少年屈服。他們狠狠地打了一架,然後各回各家。

——赫爾曼輸了,按照賭約,他不能再跟海洛茵一起玩兒。

憎惡著德萊特,連帶著海洛茵也看不順眼起來。赫爾曼看到她的時候,總會抱著手臂,不屑地“哼”一聲,把臉彆過去,跟同學說話,以顯示是自己主動不願意搭理她,不是被迫不能接近她的。

他看不到她落寞的眼神。

他看不到她在閣樓裡悄悄地啜泣。

他假裝看不到每天等在班級門口給他送便當和牛奶,看見他就開心地揮手的她。

他融入了班級和同學。

融入了上流社會的社交圈。

融入了魔法的海洋和藥劑的宇宙。

——唯獨遺忘了他。

這個賭約,從被脅迫開始,到雙方自願為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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