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71.(2 / 2)

神殿的圖書館在七樓。

每周都有專門的清潔人員來打理圖書館,做一些清掃灰塵,整理桌椅,擦洗門窗的工作。

門被打開的時候,一隻青金色的小蝴蝶跟著清掃工溜進了圖書館。

清掃工關上了厚重的門,開始了一天的打掃工作。

終於又回到了沃米卡,這熟悉得讓人想要落淚的氣溫和剛剛好的濕度。

之前在北國差點把她漂亮的大翅膀都給凍僵了。

阮笙活動了一下翅膀,高高低低地飛過一排排書架,感受著空氣中的墨水香氣和香薰的馥鬱。

窗簾被拉開,一縷光線歪歪扭扭地打進來,映照著飛舞的灰塵。

阮笙感覺灰塵像是起舞一樣,和著樂拍,踢踢踏踏。

她的心情也難得的安逸了下來。

她停在一個白瓷花瓶的一束花上。

那是一支玫瑰,插在清水裡,像一簇火苗。

窗子開了一條縫,風吹進來,秋天的風乾燥涼爽,吹得阮笙昏昏欲睡。

傳來翻頁聲。

阮笙驀地驚醒。

這裡除了清掃工之外還有人在!?

她嚇得撲騰了兩下,飛了起來,到一個合適的視角向下看去,才看到一個高個子金發的青年。青年手裡翻閱著一本泛黃的書籍,看上去陳舊不堪,脆弱無比,指甲輕輕一彈就能變成一地紙屑。

……羅蘭·瓦倫汀。

阮笙如今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了。或許是因為小蝴蝶的情感係統沒有那麼發達,又或許是夢境沒有把她的情感一起帶入,她隻是安靜地停在書架頂端,注視著羅蘭。

清掃工扔下水桶和抹布,脫下圍裙,摘掉帽子和手套,踩著鞋跟“噠噠噠”地走過來。

“羅蘭,想要見你一麵可真是不容易啊。”瓦麗塔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她的內扣短發微卷,一邊彆到了耳後,另一邊用夾子夾住。她塗了睫毛膏,睫毛又卷又翹,大眼睛看起來無辜、澄澈極了。她塗了深粉色的口紅,有點像剛吃完桑葚沒擦嘴。

阮笙無聊地想東想西。

羅蘭理都沒理她,兀自把書翻過一頁。

瓦麗塔抱著手臂,譏誚道:“還沒有放棄嗎?真是難得啊。愈挫愈勇,早知如此,當初何必用那樣極端的手段呢?你明明知道,海洛茵她就是那種會破釜沉舟的人,你越是給她製造困難,她越是喜歡迎難而上。羅蘭,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感覺,如何?”

“……”

羅蘭的臉色並不好看。

說瓦麗塔心裡不發怵那是假的。但是她同時也很清楚,比起擔心羅蘭會殺了她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會把時間花在更值得他去做的事情上麵。

——比方說尋找消失已久的轉生魔咒。

瓦麗塔特地去了解過這個魔咒。傳說在三百多年前,魔咒的咒語就已經失傳,沒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去處。隨著時間的流逝,就連這個魔咒是否真實存在過都變得不確定起來。

轉生——一件隻有至高神才能夠做到的事情,怎麼可能被寫成咒語,流傳到人間呢?想想都覺得離譜極了。

羅蘭曾經也是這麼認為的。

儘管他從來對神明沒有什麼敬畏之心,但是就像是沒有武器、魔力的人類會遠離虎豹豺狼一樣,並不是敬而遠之,隻是暫時的撤退而已。

一旦找到合適的時機,誰也說不準,他手裡的槍|口,到底會不會瞄準毫無防備的獵物。

轉生咒從前不被他重視,那是因為他不相信。他擔任神使職位十餘年,從未聽說過這個咒語的存在。

可是如今,他卻奢望,哪怕是一點點、一點點微弱的線索也好,隻要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會竭儘全力去尋找。

隻有這樣,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才能夠在忙碌中得到一時的安寧。

瓦麗塔不厭其煩地在他的耳邊叨叨“自欺欺人”,他煩不勝煩,就像是被一隻蒼蠅環繞一樣,他想要拍死她,卻騰不出空。於是他乾脆直接設下屏障。

今天,她的話卻難得讓他的動作遲疑了。

“哼,羅蘭,你真是可笑可悲,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讓她成功轉生,接下來你又能夠做什麼呢?”

羅蘭翻著書頁的手一頓。

“典籍記載,轉生之後的人會失去之前的記憶,身世、年齡甚至是外表都不儘相同。羅蘭,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嗎?當一艘船身上所有的零件都被替換了之後,它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你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瓦麗塔笑了一聲,“因為你根本就不喜歡她,你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原來的海洛茵,你隻是需要一個與她相似的‘替代品’,來滿足自己的需求而已,就像你當初找上我一樣。”

羅蘭掀起眼皮,雪藍色的雙瞳冰凝似的眨也不眨:“……你最後一句話,什麼意思?”

瓦麗塔愣了愣,“浮月森林,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羅蘭聽完她的概述後才悶聲笑了起來。

景象落在瓦麗塔眼裡,就好像動物園裡的金發鬃毛獅突然發起了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瓦麗塔神情古怪,忍不住皺起眉頭,後退一步:“……你沒事吧?”

“我好得很。”

羅蘭扶著書架,喘著氣,肩膀起起伏伏,聲音喑啞。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隻是彎著腰,露出一個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海洛茵,她從一開始什麼都知道,卻騙了我這麼久、這麼久的時間,在我的麵前演著一場毫無破綻的戲劇。我以為我看破了她,卻隻不過是掉進了她的另一個圈套……”

瓦麗塔不明所以。

“……可是我,真的相信了……”

他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把臉埋在掌心,聲音又低又澀,像是在嗚咽。

“相信什麼?”瓦麗塔不抱希望地試探著問道。

“相信她說,她喜歡過我這件事。”

瓦麗塔連忙捂住嘴,把自己的“噗嗤”笑聲堵了回去。

怎麼說呢,真是愚蠢。她一想到自己幾個月之前還曾經被這種人耍得團團轉,就覺得羞恥。連她這樣的局外人都看得出來,海洛茵厭惡極了羅蘭,對方在感情經曆方麵到底是有多空白,才會產生這種錯覺??

一旁的阮笙心虛地扇了扇翅膀。

“你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像海洛茵一樣的少女嗎?”

“遇到過。”

“後來呢?”

“她死了。”

羅蘭緩了半會,才慢慢開口:“她有著跟海洛茵一樣的卷曲長發,一樣的雙眸,她們告訴我,她們的眼瞳都是湖泊的顏色。”

“她跟海洛茵,你更傾向於誰?”瓦麗塔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當然是她!”羅蘭似乎慍怒,他按著一旁的書架,手背青筋凸起,幾乎透明的皮膚下血管裡的血液汨汨流動著,“她領養了我,照顧我,撫養我長大,送我去神殿學習知識……”

瓦麗塔:“那她死的時候,你為什麼從沒想過,要讓她轉生呢?”

就像是按下了暫停鍵,羅蘭的聲帶暫時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他無言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死的時候,他在他們曾經居住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一夜,他殺光了神殿上下所有看不慣他的老頑固,他拖著長劍,覺得自己重新回到了自己閉塞的果殼之中,或許再也無法與他人交流。

——直到遇見了海洛茵。

首先是熟悉的眉眼,然後是熟悉的香氣,其次是曖昧的接觸和告白。她的身體纖細柔軟,幾乎沒有重量,坐在他的腿上時像一片羽毛。

她的手拂過他的腰、下腹、胸口和脖子,捏過他的耳朵。他的厭女症在遇到海洛茵時自愈了。

他記得海洛茵穿著睡裙時精致分明的鎖骨和修長的雙腿,記得她抱住他時胸口和他重疊的心律,記得她每次帶來的枕頭上獨特的芬芳,記得她在公演之前排練音樂劇時唱的每一句台詞。

——可那都是謊言。

一個徹頭徹尾的彌天大謊。

而他卻身陷這場謊言,無法自拔。

“知道了真相,總該打消念頭了吧?轉生魔咒可不是那麼好找的東西,這玩意兒跟複活魔咒不相上下,魔域新任的魔王發動所有魔族找了三天也沒看到半頁紙,更彆提你隻有一個人了。”

羅蘭好像冷靜了下來。

他的情緒終於沒有之前那樣激動,眼神沉沉的,金色長發有些淩亂,表情看起來卻更加怪異。

他冷漠地打斷了瓦麗塔的話:

“不。”

瓦麗塔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會繼續尋找轉生魔咒的。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一定會把海洛茵從地獄拉回來……”

他說著說著,竟然自顧自地笑出了聲。

半刻之後,瓦麗塔從圖書館裡麵色古怪又恐懼地離開。

她的腦海裡隻剩下羅蘭最後那一句扭曲又偏執的話——

“我會把她從地獄裡拉出來,然後問問她,為什麼要欺騙我,為什麼要費儘心機地接近我。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也要親耳聽到她的回答……”羅蘭咬碎每一個字,“不、死、不、休。”

圖書架上的小蝴蝶,打了一個哆嗦。

*

第四天。

德萊特從騎士兵團回來,扔下佩劍,第一件事就是趕去阮笙的房間。哈蒙麵無表情地把他攔在外麵,用濕毛巾捂著鼻子,給他噴了一點奇奇怪怪的藥劑,消除了他身上幾不可查的血腥氣才把他放了進去。

他的妹妹,海洛茵,距離那次宮廷晚宴,已經昏過去四天了。

躺在床上的她看起來很平靜,像一朵包裝精致的玫瑰花。德萊特想起一個民間童話,講述的是睡美人的故事。

他從來沒有相信過這些所謂的童話,但是這一刻,他卻捧著她的右手,埋頭祈禱。

——如果童話是真的,那該有多好。

隻要能讓她醒過來,即便是親吻也無所謂了。他不會再因為那些可笑的理由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不許她嫁人,他會親自為她挑選合適的結婚對象,會把對方的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他會一條條羅列她的陪嫁,他會送翡翠礦脈、會送她想要的開在市中心的咖啡廳,會送藥材商鋪的契書……

隻要她能睜開眼睛,看一看他,那時無論她開口說想要什麼,他都無法拒絕的吧。

德萊特這樣卑微地祈求著。

她為了救他,同意了跟神殿那雜碎的訂婚。她肯付出這樣大的犧牲,他也決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強行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想辦法解除這個口頭協約,然後找一個距離公爵府很近,德蒙特家族黨|派的家族,讓她下嫁。她不會受半分委屈,想回來住就回來住,沒有人敢置喙一句……

所以,快醒來吧。

快醒來吧,海洛茵……

海洛茵,海洛茵……

這樣的念頭幾乎要把他逼瘋。

他攥著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麼顫抖起來,或許是病還沒有完全好,他這幾天完全無法入睡。一閉眼,眼前就浮現少女吃力地舉起長劍,無所畏懼地擋在她身前的背影。

每一次回想起這個畫麵,他的心臟都會被狠狠地撞擊一次,凹陷下去。裂紋浮現在他的心上,冷風灌進去,他的心臟發抖、發寒、發顫。

他跪在她床邊的地毯上,垂著頭,像一座雕塑。

床上白瓷一般脆弱的、細碎的少女輕輕眨了眨睫毛,乾澀的嘴唇微動。

幾秒鐘後,德萊特才察覺到,他驚訝又驚喜地想要喊人過來,卻發現少女並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她隻是似乎在說著一些夢話。

聲音太微弱,德萊特聽不清。

他按著製服上的流蘇、綁帶和繩索,避免它們垂到她的身上,然後壓低身體,側過臉,湊近她的唇,試圖聽清她喃喃的話語。

她說出的話滾燙又含糊不清,德萊特很難聽清。前一句沒有聽到,隻聽到了後麵的詞彙。

一個簡單的,一點兒都不複雜的詞彙。

兩個相同的字疊加而成。

——“……哥哥。”

德萊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他就這樣維持了這個姿勢很久很久很久。

下午五點半,哈蒙才看到少公爵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臥室。他一邊走一邊戴上了帽子,哈蒙沒看清他的表情,她隻是立刻拖了一遍地板,按時給她換了冰袋。

夢境裡的小蝴蝶,卻又再次回到了那個陰暗潮濕的閣樓裡。閣樓很久沒有打掃,積了厚厚一層灰,青年身材頎長挺拔,頗為狼狽地彎著腰,蹲下身體,蜷在角落裡,翻閱著那些抽屜裡的日記本。

一共有四本,日記的主人,都是他的妹妹。

它們被遺忘在這裡,不見天日了很多年。

青年忐忑地、期待地翻開了封麵。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擔憂什麼,但是這樣的隱秘的窺探妹妹的遺物讓他忍不住心跳加速起來。

“海洛茵”這個詞彙被歪歪扭扭地寫在了扉頁,旁邊還畫著一個簡陋無比的笑臉。

這是第一本日記,記錄了海洛茵從五歲到六歲的成長經曆。

阮笙悄悄地飛了過去,停在德萊特的頭頂。

這裡燈光很暗,她看了很久才把第一天的日記看清。德萊特應該也看得相當費勁,閣樓沒有任何魔法燃料供應的光源,隻有角落裡漏出的可憐的日光。

而海洛茵,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度過她生命的絕大多數時光的。

不知不覺,阮笙就照著日記本上的字念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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