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這樣想,崔緹的命誠然比她好。
一個瞎子,爹娘待之不親,嫁出門去得了一個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夫君,自此成為裴郎君捧在手心的寶貝。
裴宣乃裴家嫡子,便是看在他的麵子,宰相和宰相夫人也不至於做出磋磨兒媳的惡事。
嫁人後的待遇比她這個當娘的好了不止一丁半點。
伯夫人低下頭默默用飯。
崔黛最得她寵愛,卻窺不見親娘心裡流淌著的苦和麵上的出奇沉默,她恨崔緹奪得大好姻緣,又奢想得到像姐夫這樣好的男人,一時對婚事產生隱隱的擔憂。
西京,可還找得出第二個‘裴宣’?
白日、天黑,兩頓飯的時間,裴宣不知對崔家人帶來的深切影響,即便知道了,也不會關心。
當晚她和崔緹搬到南院的破瓦房重敘溫情,得知此事的西寧伯好一會沒反應過來,瞪著眼:“去南院了?”
回話的下人也覺得匪夷所思:“是的伯爺,姑爺和小姐確確實實去南院住了。”
“南院、南院現在如何?”
下人老實回道:“南院破舊,自從大小姐搬出去後,更無人照看……”
西寧伯的心提起來,拔腿往南院走去。
白棠、號鐘、繞梁背著、扛著主子要用的枕被等物,落後幾步。
此地是崔緹和白棠住了十幾年的‘舊居’,她二人還來不及感慨,號鐘等人卻在看見小破院時瞠目結舌。
這、這還是人住的地方麼?
白棠吸了吸鼻子,暗道一聲“果然”。
從前她和姑娘在時,這院子破歸破,不至於敗壞至此,她們人一走,這地兒就成了無人問津的荒屋。
連起碼的乾淨都不配有。
裴宣靜靜地看著這處小院,想著會試結束她是如何追逐著斷線的風箏,攀樹爬上牆頭,從牆頭栽下來見著一眼傾心的姑娘。
春日美好,坐在石階的姑娘更美好,繡花鞋、梨木簪、水紅色衣裙,唇邊噙著恬淡的笑,害得她失神,悅然心顫。
院落很小,一眼能望儘,裴宣不費力地看見牆根被十幾塊磚頭繞起來的地塊,白棠見了不好意思道:“那就是郎君當日栽下來的地方。”
是夢開始的地方!
聽她一說,裴宣牽著崔緹的手往前走,等真見著了,臉龐映出笑,讚道:“你有心了。”
得她稱讚,白棠反而得意不起來,待裴宣愈發禮敬。
在她看來,能脫去世俗表象,真正珍愛她家姑娘的人,才是這世上頂頂優秀、頂頂有眼光的人。
這樣的人,理當受到她白棠的敬重。
她書讀得不多,投桃報李的道理還是懂的。
這裡的一草一木裴宣看得分明,她越認真,崔緹越是局促。
她雖是瞎子,腦子卻是好的,想也知道她們走後這院子會破落成何等模樣,為免裴宣看了心疼,她打起退堂鼓,想回沉香院。
住在這裡她受得了,裴宣不見得受得了。
她還記得走前屋頂需要修繕,但到底走得匆忙,又擱置多日,說不得夜間還會漏風,趕上下雨天,定是要往屋子漏雨。
前塵多落魄,她不打算教裴宣一一體驗,總之能有現在的幸福她已經很滿足了。
“走什麼?”
裴宣看過院落,帶著她往門內走。
起初門推不動,好容易推動了,發出沉悶吱呀的響,崔緹臉一陣紅一陣白,終究是不好違逆這人的意,跟著邁過門檻。
裡頭是要住人的,比外麵好了許多,從簡單的擺設分布來看,不難看出住在這裡的人極力追求整潔。
崔緹目盲,乾活的是白棠,收到其他人看來的視線,白棠挺起不大的胸脯,頗有一股人窮誌不窮的自信。
隻是這屋子久不住人,桌麵覆蓋一層塵,她見了就想收拾,被號鐘按住手腕。
裴宣徑直往內屋走。
布簾掀開,裡麵床板、桌子、衣櫃,俱是舊的,一覽無餘,可謂窮酸。
看著看著她冷聲笑起來,崔緹心知她惱了,才要勸說,西寧伯倉皇而至:“女婿——”
裴宣轉過身來,目色清冽:“嶽父大人。”
西寧伯要說的話卡在喉嚨,無形中像是有一隻大手緊緊掐著他的脖子,讓他呼吸難濟。
入目的陳舊衝擊他的眼目,恍惚稍傾,想起此行目的,厚著臉皮道:“女婿何必住這陋室,沉香院才是你們的住所。”
“是麼?”
裴宣胸中怒火翻騰,燒得她又疼又氣。
想當初她初遇崔緹,隻顧著怦然心喜,隻覺得有她在的地方這小院也跟著蓬蓽生輝,若無老仆提醒,甚至體察不到心悅的姑娘一日複一日,受著怎樣的漠然冷待。
婚後崔緹哭過兩次,一次是在後花園她問她心意,她總不說,這才慌了神,另外一次,便是白日醒來,她控訴她“始亂終棄”。
或許她的娘子並非軟弱愛哭之人。
是心中早就埋著深深的委屈。
這委屈旁人看不見,最該看到的夫君也看不見。
她不曾深想過的過往明明白白擺在她麵前,清楚地告訴她——看,你家娘子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看不見的地方吃了這許多苦,枉你還以為惜她如美玉,敬她如明月。
你的美玉、明月,是他人眼中的瓦礫、不值一提的草芥,裴行光,你還要忍他們嗎?
“好一座錦繡內藏的西寧伯府,好一個父愛無私的西寧伯!”
她一甩衣擺,端正著身子坐在老舊的木板床:“伯爺請去罷,無人顧惜我家娘子,今夜,便權當我與她同甘共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