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便也罷了,是她親手養大的,自是孝順她。可阿芙這孩子,卻不一樣。
她看得出來,這孩子對她的尊敬,從不是因為她的身份,反倒摻雜著幾分感激,像是來報母親的恩一樣。
她活了一輩子,見的人多了,什麼聰慧的、機靈的、一肚子心思的,她都見過,可越是見得多了,見著阿芙這樣的好孩子,越是覺得難得。
懂得人情世故,不故作清高,但又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旁人待她好,她都一一記得,且會想法子回報。
聰慧、念舊、記恩……這樣的孩子,哪怕不嫁進國公府,也多的是人求娶。這麼看來,國公爺給大郎定的這樁親事,是極好的。
陸老夫人心下滿意,嘴上卻沒再多說什麼,倒是問,“林丫頭怎麼樣了?”
嬤嬤進來前恰好問過,此時回話也不慌,道,“說是後半夜發熱了,大夫開了藥,今早倒是退燒了。”
陸老夫人也不過隨口一問,得知林若柳沒事,也沒再繼續說什麼了。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她待阿芙親近喜愛,那是因為這孩子孝順討喜。可對林丫頭,憐惜自然是有的,畢竟也是個可憐孩子,但若說喜愛親近,卻是淡了幾分。
同一時刻,藕荷院裡
林若柳迷迷糊糊睜開眼,嗓子眼又乾又疼,張媽媽立即扶她起來,喂她喝水,低聲道,“娘子,您怎麼樣了?”
林若柳虛弱無力搖了搖頭,靠在張媽媽身上,想起昨晚的事,忽的身上一冷,渾身打了個寒顫。
張媽媽忙道,“娘子可是冷?奴婢叫人進來點爐子——”
說著,張媽媽要起身,林若柳卻是拉住了她,沒頭沒腦的說了句,“他看見我了……”
“什麼?”張媽媽聽得一頭霧水,剛想問,卻見自家娘子合上了眼,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隻得壓下心頭疑惑,沒開口了。
林若柳合上眼後,卻沒半點睡意,腦海裡又浮現起昨晚摘星樓的場景。
火很大,她當時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其實活著很累,她無父無母,唯有舅舅一個親人,卻也因為舅母的話,就拋下了她,讓她來了國公府,舅舅說什麼為她好,為她以後的婚事著想,但她心裡清楚,都是假話,舅舅隻是不要她了。
在妻女和她這個外甥女裡,舅舅選了妻女,拋棄了她。
她那時候躲在角落裡,想的就是,死了也好,死了也清靜,反正沒有人在意她。
可就在她幾乎放棄了的時候,她看到了陸則。
是,她先看到的是陸則,她欣喜若狂,大聲喊“二表哥”,想求他救救自己,可那個高高在上的郎君,隻是在聽到那句“二表哥”時,下意識望了過來,隻一瞬間,麵上的神色便換做了冷漠。
仿佛她的死活,和他沒有一點關係,那麼冷血無情,像是看到陌生人一樣。
回想起來,林若柳依然覺得渾身發冷,陸則走後,她徹底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她認命了,沒有人會來救她的。
可就在那個時候,陸致出現了,像一抹光,徹底照亮了她的世界。
林若柳睜開眼,想起那時候的陸致,身上寒意漸漸散去,胸腔裡卻湧動著某種自己都分不清的歡喜。
酉時一刻,江晚芙剛從福安堂出來,正打算回綠錦堂,經過遊廊時,恰好看見月門外,一人跨過門檻,正朝裡走。
她下意識抬眼瞥了一眼,當即停住了。
等人走到跟前,才福了福身,喚道,“二表哥。”
陸則輕輕垂眼,目光落在麵前的小娘子身上。今日天有些冷,江晚芙便穿得比以往厚實些,藕荷色的圓領對襟寬袖,袖口一圈毛絨絨的,指尖隻露出一點點,如荷花尖兒一樣,帶著點憐人的粉。
以往因著避嫌,兩人見麵時,陸則鮮少這樣認真地去看江晚芙。他隻依稀有個印象,她生得極美,夢裡的她也美,但還是不大一樣。
小娘子這樣活生生站在他麵前,觸手可碰,不似夢裡,他一醒,人就沒了,跟妖精入夢似的。
江晚芙福過身,見陸則一直不吭聲,還以為他又不想理自己了,心裡莫名有些委屈,正打算不要那麼討嫌,主動走開好了。
陸則卻忽的應了句,“表妹。”
他這一聲不早不晚,恰好叫江晚芙覺得,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陸則倒是不知小娘子這點心思,指了指身旁隨從懷裡抱的貓,用仿佛隻是隨口一問的語氣道,“表妹喜歡貓嗎?”
江晚芙自然一早就瞧見隨從懷裡那隻小家夥了,黑漆漆一團,腦袋上頂著個一小團白毛,濕漉漉的眼睛,鼻尖還是粉的,她看過去的時候,小東西還伸了個爪子,一副伸懶腰的模樣。
她看得眼睛都挪不開了。
這表現,自然是再喜歡不過的。
陸則雖不懂,為什麼小娘子會喜歡這種柔柔弱弱的小東西,但江晚芙喜歡,他自然不會說什麼,隻語氣隨意道,“馬車下看見的。本想丟給膳房,表妹若是喜歡,抱回去養吧。”
江晚芙倒是一下子就信了,完全沒想過,這貓是陸則特意尋回來哄她的,但她遲疑了一下,輕聲道,“說不定阿瑜喜歡呢,二表哥送給阿瑜吧。”
“這東西掉毛,福安堂養不了。”陸則伸手,在小黑團腦袋上彈了一下,隨口道,“表妹不喜歡就算了,丟給膳房養吧。”
陸則語氣這麼隨便,仿佛隻是件小事,不過對他而言,能把這貓帶回來,都算得上大發善心了。江晚芙隻糾結了一下,看著那小黑團被彈得一個趔趄的可憐模樣,頓時不忍心了,道,“那我養吧……”
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二表哥,你不要彈它了……”
陸則瞥了一眼,見小娘子這幅想要譴責他、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眸裡劃過一絲淡淡笑意,若無其事收回手。
江晚芙趕忙上前,一把將小黑團接過來,溫溫柔柔抱在懷裡。小東西乖得過分,縮在她懷裡,朝她懷裡拱,咪嗚咪嗚的,可憐又可愛。
陸則垂眼看著她逗懷裡的小貓,也不做聲,倒是江晚芙先反應過來,主動道,“二表哥去忙吧,我這就回去了。”
陸則淡淡“嗯”了聲。
江晚芙對他的冷淡,倒是習以為常,她一貫覺得,二表哥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當即福了福身,帶著纖雲回去了。
小黑團的到來,讓綠錦堂熱鬨了不少,小東西挺乖,每日除了吃便是睡,餓的時候就咪嗚咪嗚叫,特彆招人疼。
連陸書瑜都專門為了它,來了一趟,眼饞得厲害。不過她也知道,祖母身子不好,入秋容易咳嗽,是決計不能養貓的。
就連江晚芙,每回去福安堂請安的時候,都會特意換身衣裳。
見陸書瑜這幅眼饞模樣,江晚芙把貓塞進她的懷裡,轉而說起了其它事,三兩句把陸書瑜逗開心了。
笑過之後,陸書瑜卻是說起了藕荷院的事,說林若柳那舅母來了府裡探病,不知怎的,竟大鬨了起來。
林若柳本就不擅禦下,一貫隻親近那幾個從舅舅帶來的婆子丫鬟,性子也有些古怪,藕荷院原本的下人,大約本就不大喜歡這位主子。
故而第二日,就有閒話傳出來了。
陸書瑜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慢聲道,“聽說、是因為、什麼婚事。”
陸書瑜說得磕磕巴巴,江晚芙倒是聽明白了。原是林若柳那位舅母上門,想給她說門親事,這倒也說得過去,林若柳無父無母,由舅舅撫養長大,雖如今不在舅舅家住了,但多年的情分還在。隻是不知怎的,兩人吵了起來,林舅母大怒,說起了當年林若柳住在府裡的舊事。道她不知感恩,竟勾引表妹的未婚夫婿。
大概也是氣急了,才連這種家醜都說出口了。
江晚芙弄清來龍去脈,卻是替林若柳說了句公道話,“林表姐的性子雖傲,但並不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林若柳的性子,其實很好懂,大約就是自小寄人籬下,便越發不肯放低身段,生怕被旁人輕視了去。如那渾身是刺的刺蝟,抖擻著一身的刺,誰碰誰疼。
陸書瑜聽罷,也點頭,“我也、覺得。但府裡、都在傳,林表姐、都、不出門了。”
江晚芙聽了,心裡卻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個人。
二舅母莊氏。
林若柳的舅母找上門,也許隻是個意外,但府裡傳得這麼沸沸揚揚,隻怕就沒那麼簡單了。
國公府規矩森嚴,下人也有規矩,傳成這個樣子,委實有些古怪了。
但江晚芙也隻是在心裡這麼一猜,並沒打算做什麼,莊氏若要整治林若柳,她跳出去,純粹是給自己找事。更何況,林若柳那個性子,還未必要她幫忙。
不過,江晚芙總覺得,這事不會一直這麼下去,不說彆人,陸老夫人就不會縱著府裡這樣沒規矩。
果不其然,沒幾日,陸老夫人狠狠罰了幾個嚼舌根的下人,原本的流言蜚語倒是偃旗息鼓了。
不過,江晚芙再見到林若柳時,就發現,她神色有些不對勁,以往見她,不過神色冷淡,這一次,卻仇視地看著她。
江晚芙心裡驀地一凜,不知林若柳怎麼了。
林若柳也沒有與她搭話,下巴仰著,神色倨傲,就那樣踏了過去。
但經過這一次,江晚芙便小心了起來,隻要和林若柳同處一室,都格外謹慎,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個道理,她一直都懂。
但饒是如此,還是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她,卻也和她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