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2 / 2)

雲鬢楚腰 白鹿謂霜 13511 字 7個月前

陸則起身出門,還未走遠,隱約聽見幾聲很輕的咳聲。天邊已經泛著一絲絲銀白了,風刮過一陣,宣府的風很凜冽,還未入冬,屋頂的青色瓦片上,已經結了一層薄霜了。

陸則回到房間,說是歇息,也隻是閉眼睡了一個多時辰。天一亮,諸多事情便接踵而至了,在外打仗,哪有安生的時候。

早起用膳,給他送早膳的,卻不是昨夜那個老媼,換了個敦厚仆婦,四十上下的樣子,也有規矩得多。陸則沒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但自有在意這些的人,碗筷剛撤下,便聽外頭管事來求見。

陸則讓人進來。

管事進屋,小心翼翼看他,道,“先前伺候的下人不夠機靈,規矩學得也一般,冒犯了世子爺,還請世子爺見諒。”

昨晚的事,他也沒放在心上,知道不是蒙古人的探子就夠了,他倒也不會真的跟個老媼計較,隻隨口道,“無妨,下次注意便是。”頓了頓,到底對這管事做事的脾性不熟悉,怕他誤解自己的意思,特意道,“無需罰她,我沒放在心上。”

這般年紀的老媼,放在國公府,都是送出府養老去了。

陸則以前沒注意過這些。他畢竟是世子,國公府也沒有郎君插手庶務的規矩,但先前偶有次回去得早了,便看見阿芙謄放歸的名單,他才知道府中有這樣的做法。像老媼這個年紀的,還留在府裡,多半是沒有兒女可依靠的,無處可去的。

管事自是忙應承下來,“是,小人明白。”

陸則頷首,本來都要讓他出去了,不知道怎麼的,可能是想起小娘子謄名單時認真垂首的模樣,恰恰將他這數月看慣屍橫遍野逐漸冷硬的心,敲出一絲縫隙一般。他忽的隨口問了句,“她無兒女奉養嗎?”

管事被問得猝不及防,好在府邸下人不算多,他個個都熟悉,也都說得上來一兩句,忙答話道,“原是有的,生了一個女孩兒,她屋裡男人是打仗沒的,她舍不下女兒,硬是一人拉扯大了。後來女兒嫁去彆村,說要接她過去養老的,她舍不下家裡的麥,說收了再過去。不等她過去,那村子叫流竄的韃子給劫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她女兒一家老少七八口人,連還在繈褓裡、七八月大的小孩,都沒留下。她這樣的,年輕時候沒了丈夫,年紀大了又沒了兒女,有些愛說閒話的,便說她命硬。國公爺心善,便叫府裡雇了她。自打女兒沒了,她腦子便有些糊塗了,昨晚冒犯您,怕也是一時犯渾,被上次國公爺的事給嚇著了。”

陸則聽到這裡,問了句,“父親的事?”

管事忙解釋,“也就今年早前的時候。您是知道的,宣府這地,平日除蒙古韃子來犯,時不時還有那等逃上山做匪的。國公爺帶人去剿匪,連夜回的,那日我恰不在府裡,伺候的下人手忙腳亂,也未曾察覺國公爺是帶傷回的,沒請大夫。等第二日,人都燒得神誌不清了,才匆匆忙忙叫大夫來看。因著這事,奴才便跟府裡上下叮囑,叫他們做事細致些、警醒些,這才有了昨日呂媼冒犯您的事。”

管事也不敢多說,他沒伺候過陸則,不知他的脾性,見他問了,才敢說上幾句,也不敢添油加醋,說上這麼多,也不過是想著,在陸則麵前給求求情。

陸則聽了,沉默了有一會兒,才開口道,“知道了,無需罰她。”

管事自是替呂媼謝過陸則,才退下去了。

陸則在宣府,攏共留了不過五六日,第七日上,隨他來宣府的三大營便已整裝待發,欲朝保定的方向走了。保定如今事情也已了結,蒙古瓦剌聯軍主力於宣府被父子二人重創,本就元氣大傷,瓦剌內亂本就未絕,如今外侵受挫,矛盾更是進一步激化,老可汗十幾個兒子,已經兵戈朝內。

來自北部騎兵的威脅,短時間內已經不複存在。保定本就設了衛所,又有陸則先前從中斡旋,救災之急已過,大抵是沒什麼事要他做了。

陸勤一貫極忙,這一日卻也抽空來送他。父子倆這些年聚少離多,但陸家人早已習以為常,父子二人又是心性堅韌之輩,並沒什麼不舍情緒。

送到一處裡亭,陸勤便主動停下步子,道,“我便送到這裡了。”

陸則站在父親身側,不知何時起,他已經同父親一般高了。自他有記憶起,父親便是一個,著精鐵盔甲的、冷著麵孔,待他嚴厲勝其他兄弟幾倍的存在。沒有哪一個孩子,會不崇拜他的父親,就如他們天然去憐惜保護柔弱的母親一樣。他也不例外,待他長大些,明白皇室與陸家之前那岌岌可危的,卻被一樁婚姻、一個孩子維持住的平衡,他便漸漸回過味來,那些嚴厲,遠比他先前以為的期許、厚望、期盼,更為厚重。

陸則偶爾回憶過去,無趣的幼年經曆中,也偶有幾個片段,能掠過他的心頭,隨著年歲的增長,已經很少想起,但他仍記得,他第一次正式麵對陸家族人。是太、祖父的葬禮,他尚年幼,因長輩去世,進宮念書的課也停了幾日,他與兄弟們在靈堂,當時最小的陸機甚至還未出生。父親從滿是雪白靈幡的堂院進來,叫了他的名字。

他起身,離開幾個兄弟,走到父親身邊。父親依舊是平日裡那張冷硬的臉,沒說什麼,帶著他朝外走,對於那時的他來說,堂屋那段路,落著雪,雪白地看不見一點塵土,仿佛是很遠的。一直走到門口的地方,父親轉過身,蹲下/身子,第一次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他對他道,“則兒,你是世子,等我死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裡麵的那些人,身上流著和你我一樣的血,跟你一樣姓陸,但人都有私心,或源於欲望,或始於恐懼,這無足輕重。就如狼群,隻要你做得了頭狼,剩下的狼,自然會跟隨服從,以你唯首是瞻。”

父親寡言,很少同他說這樣多的話,當時年幼的他,既激動又不解,胸膛卻仿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沸騰一般。

後來的事情,反倒沒那麼清晰,大抵是順利的。他那時尚不知屋裡的那些族人,有多忌憚他和母親,蓋因他生下來就被封為世子,他便也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本來就該是陸家的“頭狼”。

如今想來,那時是在太小了。

……

陸則的思緒,從過去的記憶中抽離,看了眼麵前同自己一般高的衛國公,沉默片刻,開口道,“兒知您英勇善戰,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祖母年衰,力有不逮,母親一貫體弱,亦無力操勞,兒亦剛成家,尚不穩重,闔府上下安危,還係於您肩……您多保重身子。”

陸勤跟兒子不親近,被他一番話說得也是一怔,內心倒覺出幾分暖意。

自離京前夕,同永嘉那一夜的爭執,與其說是爭執,倒不如說二十餘年來,一直為劉皇室隱忍沉默的永嘉,道出了自己多年內心真正的想法。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的假象,他這些年的自欺欺人,一並砸了個稀爛。

這次到宣府,跟以往並無不同,兵是用慣了的兵,訓練有素,不過剿個匪而已,居然能叫他受傷。其實他這些年已經不大受傷了,不像初出茅廬的時候,那時候是真的不怕死,千軍萬馬也敢往裡衝,少年人意氣風發,生死無懼。大抵是九死一生的次數多了,對於危險,冥冥之中,就有種極其敏銳的感覺。

但這一次,槍頭刺穿甲胄,他才回神躲避。自是沒躲過去,傷不算重,倒是把府裡伺候的下人嚇得不輕。

倒也不是生了什麼尋死覓活的念頭,他自知自己並非那等多情人,富貴閒人才有傷春悲秋的資格,他這樣的,便是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他死了,北地這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怎麼辦,陸家怎麼辦,母尚在,妻孱弱……永嘉與他雖生嫌隙,但他護她周全之心,一如當初,他死也死不清靜的。陸則雖是他一手教養出的,他知道自己這兒子多有本事,他要是死了,他拚死也會扛住這些,但他是老子,哪有當老子的一了百了,把爛攤子甩給兒子的,這樣沒擔當的事,他也做不出。他便是給陸則留,也是給他留一個人心安定的陸家軍,斷然不會讓他接一個搖搖欲墜的爛攤子。

隻不過,他那時,確有幾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意興索然,乃至於那樣命懸一線的時候,走了神,受了傷。

自他想通這出,便也儘力開解自己,邊關九鎮,皆治於他麾下,庶務繁雜,即便各處設官,他也不得空閒,一忙起來,倒也不去想那些了。

但這些話,他自不會同陸則講,如今聽他這些關切話語,心中確得了莫大的安慰。

永嘉與他之間,留下的到底不全然是壞的,與他,陸則這個兒子是他最大的驕傲,想必於永嘉,大抵也是如他一般的。

這般想,竟也給自己尋了安慰了。

陸勤都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到底是沒有笑的,隻頷首,語氣和緩下來,“你說的這些,為父知道。你在京中,無需惦念北地,有我,自保北地太平。另有一事,我知你愛重你那妻子,也不願催促於你,她亦年幼,但子嗣一事,你既是打定主意不肯納妾的,就還需得上心。這世上之事,並非事事能如你所願,我是你父親,自是盼你萬事遂心,平生無憾,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願逼迫施壓。我總歸是盼你們夫妻能好好的。”

他與永嘉多年夫妻,落到如今境地。但總盼著,他與永嘉的兒子,不要步他們的後塵。

說罷,陸勤便抬手,拍了拍兒子寬闊的肩,聲音難得溫和了一回,“走吧。替我照顧好陸家,照顧好你祖母,”頓了頓,語氣平靜地接著道,“……照顧好你母親。她生你不易,你多孝順她。”

話畢,父子於裡亭處分道,一個朝北,回宣府,一個朝南,往保定府的方向去。

而此時的京中,惶惶了數月的朝堂,難得地和緩了下來。

前有西山塌山、保定地動,後有疫病和秀才狀告太子□□其妻一案,這接連不斷的事情,已經令一向因有衛國公鎮守北地而安於一隅的朝廷官員們,人心惶惶了,即便是不喜管事的宣帝,都焦頭爛額,一改往日做派,日日夙興夜寐,動不動就詔人議事。

直到數日前,一封來自宣府的奏本,幾乎以日行千裡的速度,被送進京城,局勢才驟然緩和了下來。

宣帝看過奏本,長籲一口氣,甚至喜得站起身,不住地道,“甚好!朕就知曉,既明善戰,朕把三大營交給他,果是沒看走眼!”

說罷,也不管還在的官員,叫了身邊的高長海,“去,派個人,去跟永嘉公主傳個信。既明離京這樣久,她定是擔驚受怕許久了。”

高長海自是跟著笑,這麼久,可算是見著皇帝龍顏大悅了。立馬應下,“奴才這就派人去,這就派人去。”

宣帝又坐下,看那奏本。近來雖是多事之秋,但實際上,真正令他日夜難安的,隻有一樁,那便是來自蒙古鐵騎南下的威脅。

說難聽些,城郊的時疫,輕易傳不到宮裡來,對他而言,不算威脅,至多是那些遭疫的百姓,但在亡國的威脅前,這都是小事。

至於太子,他的確對太子大失所望,民間的議論,也一度讓皇室蒙羞,但他已經命都察院和大理寺徹查。況且,他尚是春秋鼎盛的年歲,太子行跡荒唐,他有的是時間教導他,再不濟,太子當真無藥可救,另立又是什麼難事?

他後宮之中,不正有正為他懷著子嗣的後妃?

比起亡國,這些都不值一提。宣帝數月的煩惱一掃而空,大抵是好事成雙的緣故,原先糟心事一件件來,如今卻是倒著來了。

城郊的疫病遏製住了。

……

江晚芙是在抄經的時候,被老夫人派來的人,給請過去的。

她最近除了管著府裡的中饋外,其他的時間,都用在了抄經上。她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有用的,拜菩薩有用的話,那世間哪來的疾苦,不人人都事事順心了,但什麼都不做,心裡又止不住的空,權當求個心安了。

她到了福壽堂。除了老夫人,江晚芙的婆母,永嘉公主也在。兩人聽到她進門的聲音,都抬眼看過來,倒把江晚芙看得心裡猛地一跳。

實在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了,鬨得她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陸老夫人招手叫她過去。

江晚芙應了一聲,走過去的時候,看了看祖母和永嘉公主的神情,見二人神色,一個慈眉善目含著笑,一個眸色中帶著些許柔和,並不像出了什麼事,倒像是……像是有什麼喜事?

“好孩子,”陸老夫人拉過阿芙的手,哄孩子般拍了拍,笑著道,“剛才宮裡來消息,國公爺跟二郎在宣府打了勝仗,陛下已經打算詔他回京了。還有你阿弟,時疫已經控製住了,再過幾日,他便可以回府了。”

“……這兩個月,真是叫你擔驚受怕了……”

陸老夫人還在說著什麼,但江晚芙卻好像沒聽清了。她在長輩麵前,一貫恭謹耐心,尤其是對陸老夫人,旁人覺得煩悶無趣的,她都坐得住,聽得進。

她腦子裡隻一句話來來回回地轉。

陸則要回來了。阿弟能回來了。

她感覺自己有點想哭,鼻子酸得厲害,一時控製不住,眼角泛了點淚意,但心裡卻不像之前那樣空落落了,懸了兩個月的心,撲通一聲,終於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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