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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秋後年前,就是刑部最忙的時候,刑部院子裡連小廝都是一路小跑的,更彆提官員了,陸則進宮出宮,一來一去便是兩個時辰,等他前腳剛回刑部,便立即有主事抱了卷宗來尋他拿主意,進進出出,門檻險些都被踩平了去。
直到傍晚時分,下了一整日的雨漸漸停了,才終於無人敲門了。
刑部郎中齊直進來,將上一旬的贖銀冊子給他過目。這筆銀子雖是刑部在收,但刑部實則是不管銀錢的,每旬都會朝戶部送一次銀。這也算是一貫的老規矩了。
陸則翻看了會兒,挑出幾處問了問,齊直倒是一一答了,這事便也算過去了。齊直拿了蓋了刑部公印的冊子,準備要出去,想了想,又問了一聲上司,“大人還不走麽?這會兒雨停了,路上也好走,看這天色,今晚夜裡怕還要下一遭。”
陸則看了眼案上的公牘文書,隨口道,“處理完了再說。”
齊直便應了聲,道,“那下官叫灶房提前備了晚膳和宵食。”
陸則頷首,“多謝。”
齊直關門出去,陸則便叫了常寧進來,讓他回府傳個話,自己便繼續忙了,等忙得差不多了,早過了晚膳的時辰了。好在刑部灶房是習慣了有官員忙得廢寢忘食的,這邊一叫膳,那邊便趕忙派人送來了。
菜色倒也不好不差,半隻剁燒鵝、一份鱸魚羹、一碟子清炒瓠瓜。跟府裡自然沒法比,但陸則也不是挑三揀四的人,有些菜,他隻是不喜歡吃,並不是不能吃,畢竟隻是用來果腹的。趁著用膳的時辰,陸則叫了常寧進來,問他,“方才你回去傳話,可還順利?”
常寧前陣子挨了罰,好險沒被世子厭棄,如今做事倒是得了訣竅了。世子最看重的,自是世子夫人,隻要跟夫人有關的,他多長個心眼,準不會有錯。他也隻琢磨了一下世子的話,便試著開口道,“倒是順利的。是惠媽媽出來聽的話,還賞了屬下一小袋煨板栗,說是夫人要吃,結果膳房送多了些,她們又都煨了。”
常寧揣著顆心說了堆“廢話”,鼓起勇氣抬頭看世子的神情,卻見他聽了後,不知想到什麼,竟笑了一下,顯然是心情很愉悅。
自在宮門外被明安公主的人攔下,世子可一直冷著臉。可見還是夫人最頂用,雖沒露麵,但不過一袋煨板栗,都不值幾個銅板,也能叫世子高興。這本事,旁人大抵是怎麼也學不來的。
“東西呢?”陸則收起笑,看了眼常寧,叩指在桌上敲了敲。
常寧自然是沒敢吃的,拿出那藍布小袋來,遞過去。陸則接了,倒了幾個在手裡,放得太久,已經冷了。阿芙倒確實愛這些,他每次回去,總能見她跟惠娘幾個搗鼓些新鮮吃食。惠娘幾個也哄著她,隻要大夫說能吃,便二話不說想法子弄來。不過,她雖愛吃這些,但一日三餐還是胃口很好的,他看了後,便也由著她了。
陸則自己留了幾個,將剩下的丟給常寧,“既是賞你的,留著吧。”
常寧接住了,樂嗬嗬地道,“那屬下拿去跟兄弟們分一分。”
用過晚膳,時辰已經不早了,陸則將剩下的一氣做完了,已經快子時了。果然如齊直所言,夜裡還有一場雨,且下得不小,院裡入秋後逐漸乾涸的池塘,此時都積滿了小半的水了。看雨勢,大約也不會停。陸則便還是留在刑部歇了,他現在回去,又要驚動阿芙睡得不好。
陸則不大在刑部宿,但還是給他留了專門的房間,每日有人收拾整理,還算整潔,隻是秋雨綿綿,被褥有些許的潮氣。
陸則閉上眼,入睡得很快。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劃破雨幕,雷聲轟隆,有半夜被驚醒的老人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被吹得哐啷響的窗戶,起身去關,就看見一陣電閃雷鳴,雷電擊中河邊的老柳樹,頓時起了一簇火,好在傾盆而下的雨水,很快澆滅了火苗,老爺子忍不住嘟囔。
“都十月了,怎麼還打雷啊?十月雷,閻王不得閒噢,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
陸則從一片混沌中睜開眼,暴雨傾盆,雨水如注,冰冷,幾乎壓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下意識地揮出手裡的刀,伴隨著一聲慘叫,穿著甲胄的士兵應聲倒下,血濺了他一臉。
接著又是一刀,從脖子處劈下,那人喉骨儘裂,隻一層皮肉黏連著。
又是一刀……
他不知自己揮動了多少下,也不知有多人死在自己手裡,隻是很麻木地揮刀、斬敵。他沿著廡廊朝前,心裡仿佛有什麼在催促他一樣,他越走越快,手裡的刀也越砍越快,他幾乎沒有防禦的動作,隻是一味的進攻,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堆在他腳下的屍首,也越來越多。
終於,他走到一處宮宇。
很陌生,他很小就在宮裡念書,按理說,他對宮中很熟悉,但這裡,他卻隻覺得很陌生,像是從未踏足過。庭院中荒草叢生,幾乎蓋過他的鞋麵,陸則一步一步朝前走,覺得步子越來越重,越來越沉。
直到他伸手,推開那扇朱紅色的大門,那門很沉很舊,像是年久失修一樣,朱紅色的漆已經開始脫落了,螭獸銅環鏽跡斑斑,沉重的嘎吱聲中,門打開了。
陸則忽覺得身子一輕,腳下的步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沉得他邁不開,他心中有個聲音,急切沙啞,一遍遍地催促他進去。他顧不得其他,被那聲音催得心慌不已,下意識邁了進去。
院子裡也很陳舊,大抵很久無人居住了,石桌石凳胡亂倒在地上,屋簷下掛滿了蛛絲網,被疾風驟雨吹得一晃一晃的。
陸則的眼睛,下意識地凝聚在其中一扇門上,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格扇門,他伸手去推,卻仿佛一個踉蹌一般,踏了進去。
屋裡很黑,大抵是沒人住的緣故,連燭火也沒有,暗沉得厲害。他站在那裡,忽的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很輕,他卻猛地一顫,快步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穿過一扇門,他竟看見了阿芙。
他的阿芙,躺在一張落滿了灰的床榻上,帳子上打著補丁,甚至還掛著蛛絲網。她平躺在那裡,渾身都是濕的,頭發上不斷有雨水低落,臉色慘白,眼睛緊緊閉著,烏黑的睫一動不動,除了無意識的□□,幾乎是失去意識的。她瘦得厲害,幾乎到了令人看了覺得可憐的地步,除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四肢皆瘦削,幾乎隻是一層皮,裹著底下那層骨。
陸則看得心頭驚懼,下意識想要上前,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束縛在原地,他看見惠娘從次間匆匆跑過來,他大聲喊她,惠娘隻是直直地穿過他,奔到床榻邊,哽咽著道,“娘子,奴婢尋不到更好的了,隻有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