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拿起紙張,眉心漸漸蹙緊,唇畔的笑卻益苦。半晌,宋喬方才開口,低聲說道:“的確很像我的字。但,的確不是我寫的。”
見三人都靜靜望著他不說話。宋喬苦笑,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一邊的書架,隨手撤出幾本書,遞給三人。
有人說,鑒彆一件東西是否為贗品的最好方式,便是拿出那件真品作比較。三人各自捧了一冊書,對照書中空白處宋喬書寫的字跡,再看那張箋紙。果然,雖然模仿有六七成相似,但筆跡撇捺之處多有不自然的停頓,似在遲疑什麼。很明顯,寫這字條的人,是對照著宋喬的字跡在模仿,雖然已經練得相當純熟,但下筆時,仍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夠自信。
“你的字跡很容易就拿的到麼?”展雲清秀的眉微蹙。
宋喬笑得有些無奈:“我看書時,習慣在一邊作些題注,有時興之所至,還會寫一些自己的想法。雅舍裡好些書,都是我直接從家拿過去的。再後來小姐們
集錢新添置的書,我也曾拿回家看過。所以…”
展雲點頭,表示理解。趙廷卻一直薄唇輕抿,盯著宋喬看。宋喬也不在意,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茶,端起來緩緩喝著。
“宋居士,你可知道,雅舍裡多位小姐對你芳心暗許,背地裡為著你勾心鬥角。這次的事,便是有人模仿你的筆跡寫了字條約三位姑娘在夜晚出門,斷橋相見,方才一次又一次得逞殺手。”趙廷冷冷望著宋喬,唇角微勾,笑得有些殘酷。
宋喬放下茶杯,鎮定自若的看向趙廷,唇畔的笑漸漸淡了,眉間褶皺越來越深。半晌,宋喬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說道:“我不過是個落魄書生,她們卻個個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那種所謂的愛慕,不過是少女時候的懵懂情懷罷了。過些時日,她們嫁作人婦,或者有了喜歡的男子,自然就把我忘在腦後了。我的確有所覺察,卻從未放在心上。這輩子,我不會再娶任何女子。”
趙廷冷笑一聲,一邊劍眉高挑:“人都死了,居士
說的倒是輕巧!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這次的事情,居士並非半點責任都沒有。那‘竹薌雅舍’,我看也沒甚必要再辦下去了。”說完,趙廷起身出了屋子,大步走出庭院。
展雲一邊收拾好桌上的書和箋紙,一邊溫聲說道:“這幾本書我們也要一並帶回府衙,當作證據。過兩天會派人還回來給居士。”
宋喬點頭,示意無妨。小段一直緊皺著眉沒有說話,臨離開了,又轉身,定定看向宋喬。宋喬被那雙清冷鳳眸注視,不禁微微一怔。小段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和展雲一起離開了。
十三章請君入甕·默契
三人在城北的岔路口分行。展雲要去李薇兒和朱巧憐府上,趙廷回衙門找人,小段則要先走一趟錢府。
當晚,戌時三刻。
斷橋湖畔。
一位身穿粉裙的女子手提著一盞燈籠,站在湖邊,一動不動望著黑幽幽的湖麵。身後,有人放輕腳步,
悄然靠近。手握剪刀狠狠朝女子背心刺下的同時,那位身穿粉裙的女子驀地轉身,手上燈籠一鬆,抬手牢牢攥住女子急欲行凶的右手手腕,另一條手臂緊緊錮住女子腰身,不同於女子的粗獷嗓音在靜謐夜色中嘹亮響起:“展大人,陶先生,捉住了!捉住了!”
蹲在樹叢後方一直靜靜注視的眾人呼啦啦站起來一排,十幾名捕役最先圍了上去。有人小心取下女子手中剪刀,有人拿出繩子,將女子雙手負後捆了個結結實實,還有人站在一邊望著男扮女裝的小方一個勁兒笑,一邊還拍著一邊大方的肩膀:“哎我說大方,你弟弟扮成大姑娘,看著還挺像那麼回事的!方小姐,肯不肯賞臉,陪哥幾個一起喝個酒慶祝一下啊?”
身穿粉裙的男子一張臉漲的通紅,抬腳就踹那個嘴欠的捕役。一邊追著那人跑,一邊還不忘回頭跟大方告狀:“哥,他調戲我!陶先生,這主意是您出的,您可得為我做主啊!”
老陶抹著嘴上那兩撇胡子,一邊嗬嗬笑出了聲。一直沒開口的小段倒是先出聲了:“誰有帕子,趕緊給
她塞嘴裡。”
一邊大方瞟了眼臉色慘淡閉眸不語的女子,皺了皺濃黑的眉:“不用吧。她一個女孩子家,這樣綁著,就已經夠…”
“她要是咬舌自儘了,你負責?”小段冷聲打斷大方的話,一雙鳳眸冷冷瞪著眼前男子。
大方一噎,一邊沒好氣的瞪了小段一眼,抬手招呼一邊哥們兒尋麼帕子給女子塞上。
一邊展雲但笑不語,心說小段這人,心思倒是細膩。老陶抹了抹胡子,一邊暗暗點頭,這孩子辦事,靠譜!
一行人押著女子一路走回杭州府衙,李青瀾連夜升堂,同時讓人把藍蘭也從獄裡提了出來。藍蘭頭發蓬亂,一雙大眼哭得又紅又腫,嫩嫩紅唇被她咬的滿是斑駁血跡,一邊走一邊落淚,楚楚可憐的模樣看的人一陣唏噓。
一入公堂,藍蘭抬眸就看到雙手反綁跪在地上的女子,小步跑著上前,一下子坐倒在女子身邊,抱著她
嗚嗚哭出了聲:“蕾蕾姐,你怎麼這麼傻!”
王素蕾此時雙手被綁,沒法回抱她,口中緊塞著帕子,也不能開口安慰,隻一雙眼淚光隱隱,麵上神色卻一片寧靜。
李青瀾一拍檀木界方,站在兩邊的捕役手杵水火棍,一邊有節奏的敲擊著腳下地麵,一邊齊聲高呼:“威——武——”同時,有人將“回避”、“肅靜”兩麵木牌搬出來,放在公堂門口。
此時雖已近亥時,街上行人卻並不稀少。杭州城晚上沒有宵禁,城東頭還有熱鬨的夜市,雖然不比汴京繁華,老百姓夜晚的生活也還是挺豐富的。剛才展雲他們一行人押著身穿一身暗色衣裙的王素蕾走回府衙,雖然已經刻意避開人多的街道,但仍舊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畢竟,這案子前前後後拖了一個來月,整個杭州城都傳遍了。這一見衙門眾位捕役出動,捆著一名女子往府衙方向走,旁邊還跟著陶主簿,老百姓三三兩兩紮在一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也一路遠遠跟著,往府衙方向走來。
李青瀾還未開口,堂下跪著的王素蕾倒是先出聲了。口中的帕子被藍蘭小心抽出,王素蕾動動唇,舌根微微有些麻,此時卻也顧不上彆的,仰起頭與李青瀾對視,大聲喊道:“李大人明鑒,人是我殺的。三個人都是。跟藍蘭半點關係都沒有,求李大人放過她!”一邊說著,一邊艱難的彎下上身重重磕頭。
跪在一邊的藍蘭剛要說什麼,王素蕾已經抬起頭,警示的瞪了她一眼,一邊輕輕搖頭。藍蘭狠狠咬唇,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的往下掉。
李青瀾眉頭微皺,看了眼站在一邊的小段和展雲,沉聲說道:“哦?王素蕾,你說人是你殺的,可有什麼憑證?本官可要先跟你說明,如你所言有半點虛假,即便你沒有殺人,也是免不了要挨一頓板子的。”
王素蕾跪得筆直,重重點頭,聲音沒有半點顫抖,麵上一派沉靜從容:“民女知道。您可以派人去我家,證據就在我屋子床下的一隻包袱裡。”
李青瀾剛要下令,就聽堂外傳來一道冷冷聲線:“李大人,東西已經找到,不用麻煩了。”說話間,趙
廷已經走到小段和展雲身邊,一雙漆黑眼眸如同墨玉,光澤耀眼,眉宇之間不見半點疲憊,薄薄的唇微彎,看樣子心情大好。隻是發絲微微有些淩亂,墨色衣袍的下角沾了些泥土,一雙蒼灰緞麵雲頭靴也儘是塵土。
見小段垂眸,似是在盯著自己的鞋子看,趙廷喘了口氣,有些無奈的出聲解釋:“一下午就帶著那些人在後頭那片山坡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東西卻已經被人取走了。剛剛你們去捉人,我就帶著他們去王府走了一趟,果然,東西就在她屋子裡。”
跟在趙廷身後進來的捕役已經把那隻紅褐色的包袱遞到李青瀾麵前,坐在不遠處的陶先生也起身走過來。打開包袱,就見裡頭都是手環墜子一類的首飾,還有三件女子貼身穿著的軟薄肚兜,上麵還染著斑斑血跡,有的已經變成了深褐色。陶涵之轉身回到自己桌邊取過幾頁紙,又走回來細細對照,神情越來越嚴肅,一邊跟李青瀾輕輕點頭。
李青瀾從手邊拿起兩張淡黃色箋紙,遞給陶涵之。
老陶放下手中紙張,取過箋紙走到王素蕾麵前:“這也是你寫的?”這兩張箋紙,一張是那日展雲無意從那冊《花間集》中發現的,一張則是今天一早,有人擱在一隻信封裡,讓李府的門房交給李薇兒的。
王素蕾沉聲答道:“是。箋紙是我模仿孟蓮居士的筆跡寫的,約她們三個在斷橋邊上見麵。然後我就摁著她們的頭將她們三人活活溺死,最後又從她們頭上取下珠釵,劃花了她們的臉,摘下所有首飾,還剝開她們的衣服,取走肚兜。”
“動機呢?你為何要殺那三人?”小段一直靜靜注視著王素蕾的眼,待她詳細說完犯案過程,便出聲質問。
王素蕾咬牙,側眸看了藍蘭一眼,雙眼漸漸蒙上一層水霧:“因為她們欺負藍蘭。”
“就這麼簡單?”坐在堂上的李青瀾皺眉問道。
“就,這,麼,簡,單…”王素蕾一字一句的重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最後一個字說完,竟低低笑出了聲:“就這麼簡單?嗬!你們去試
一試,就知道,究竟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那些女人,根本就是殺人不見血!當年韓靜憐好好一個姑娘,被她們欺負的連門都不敢出,最後想不開投了湖。蘭蘭比她們漂亮,比她們聰明,比她們有才氣,什麼都比她們好!卻隻因為家裡頭窮了,每日在雅舍裡被她們呼來喝去,乾這乾那,早上要早早來了,給她們泡茶、準備點心,把書卷擺出來,晚上天都黑了也不讓她回家,非說閣樓三層的書架需要整理…”
王素蕾咬牙切齒的細數著那幾人的罪狀,聽得衙門外的老百姓唏噓不已。原來雅舍裡的姑娘都這麼刁蠻啊!真看不出來啊…那周小姐平日裡說話輕聲細語,看著挺溫婉大方一姑娘,怎麼到了這王小姐口中,簡直就是一女霸王啊!
“前些天,蘭蘭從後山撿到一隻腿受了傷的小白兔,把它抱回雅舍裡養。過了幾天,那兔子腿上的傷好了一大半,一瘸一瘸的都能走路了。誰知道有一天下午,我和蘭蘭到了雅舍,卻發現她們幾人圍著那隻木箱,小兔子死了。就是你們大家口中那位嫻淑溫柔的
張小姐,拿一根廢了的琴弦把那隻兔子給勒死了!”王素蕾說著,唇畔的笑益加諷刺,一雙眼滿是憎恨厭惡:“問她為什麼,她說明明說好了今天藍蘭要早些來給大家把書本準備好,待會兒居士來了要講樂府詩的。既然藍蘭沒把大家的話放在心上,還到的比大家都晚,這就叫殺雞儆猴,看她長不長記性!”
本來說著說著就講到一隻兔子上去,在場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可聽完王素蕾的話,就連站在一邊的捕役都有些聽不下去了。一個捕役小聲嘀咕了句:“這都什麼大小姐啊!還才女呢,簡直是惡婦!誰娶了誰倒黴…”
陶涵之側眸瞪了那捕役一眼,示意他公堂之上不許隨便開口。那捕役抿了抿唇,很是不甘願的半垂眼眸。
王素蕾一直絮絮叨叨的講著,越說麵上神色越是激憤,一邊藍蘭隻靜靜抹淚,低垂著臉,半散開的發遮擋住一半臉龐,讓人看不清她麵上神色。待王素蕾的敘述告一段落,小段盯著藍蘭,冷聲開口:“這麼說
,藍蘭小姐是半點不知情了?”
藍蘭肩膀一抖,緩緩抬起頭,小鹿般的大眼滿是迷茫與驚慌,嫩嫩紅唇輕顫,幾次張口,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一邊王素蕾快聲替她答道:“是。藍蘭她什麼都不知道。我早說過,藍蘭膽子小的很,她絕不會殺人的!”
小段唇角微勾,望著藍蘭半掩在袖見,微微顫抖的雙手,輕聲說道:“是嗎?藍小姐,銀釵劃上人臉的感覺如何?狠狠滑過一道,鮮紅的血就流出來了,再劃第二下,就容易多了。手沾上鮮血的感覺如何?溫溫熱熱的,還有些黏稠,很刺激吧?刺激到你有些驚慌失措,一失手就將銀釵扔進了湖裡。那晚是第一次,你們一定走得很晚,找了半天,卻沒有找見那支釵…”
小段一邊說,一邊踱步到兩人麵前,一雙鳳眸仍然清冷冷,微抿的粉唇勾出的弧度,卻有些滲人。藍蘭隻呆呆望著小段,羸弱的身子止不住的顫抖,連連搖頭,語不成調的抖聲說道:“你,你…”
一邊王素蕾往前一擋:“你憑什麼汙蔑蘭蘭,你有證據麼?不許你信口雌黃!蘭蘭那麼…”
“藍蘭那麼膽小,不會殺人的。”小段替她把後麵的話說完,又接口道:“她是沒有殺人,可她參與了你殺人的全部過程。你原先隻想把人溺死,劃人臉的事,卻是她做出來的。所以你們才會把那些女子身上的首飾都摘走,並且拿走她們的貼身衣物,想要掩飾成被男子侵犯並掠走身上財物的假象。”
王素蕾眼皮直跳,額上青筋隱隱抽動:“你!”
“我有證據。”小段從袖中取出一方繡了一半的帕子,在二人麵前展開,又轉身,讓已經坐回自己位置的陶主簿和李大人看清,“這方帕子,是三日前錢小姐出事那天上午繡的。按照她的貼身丫鬟所說,這‘翠柳荷塘’,錢小姐繡了整整一個上午,可也隻完成小半幅。”
小段又轉身看向藍蘭,話隻說了一半,可姑娘小臉兒已經先白了三分,一雙大眼驚恐的瞪著小段,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小段勾唇,又接著說下去:“我記
得第一次見到藍小姐的時候,是兩日前的晌午過後。那時,藍小姐也在繡一方帕子,也是這異色雙麵的‘翠柳荷塘’,可我記得,那時候藍小姐已經要繡完了,就差收針滾邊了。”
小段微微停頓,又轉身看向堂上眾人,兩日前,最先趕到斷橋邊上的是府衙的人,可那時雖然已經發現屍體,卻仍不能確定死者身份。我們是到了將近晌午,才知道死的人是錢小姐。試問,藍小姐如何未卜先知,一大清早起來,便為死去的好姐妹繡起了帕子?”
藍蘭緊咬著下唇,一雙大眼欲訴還休,淚意滿盈,一邊王素蕾冷笑一聲,緊繃的身子微微鬆弛了些:“那帕子早就燒了。你現在是空口說白話,無憑無據。”
“是啊,真可惜。帕子燒了,藍小姐對出的那個對子,在周小姐死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在你們去湖邊祭奠的時候,也燒了吧?”小段微微蹙緊眉心,看著藍蘭:“藍小姐,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你寧願
跟死人慪一口氣,也不願讓在場眾人知曉你的才氣麼?異色雙麵,你也會繡,而且繡的絕不比錢蝶幽差。所謂的千古絕對,你也對的工整。想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藍小姐是樣樣都不輸咱們杭州城盛名在外的周婉瀟周大才女了!可全杭州城的百姓隻知道周婉瀟,不知道你藍蘭,即便她死了,大家提起來,那才女之名還是頂在她的頭上…”
“她才不是什麼才女!”藍蘭一雙大眼閃耀著熊熊火光,說著就要站起身來跟小段爭辯:“她那個對子有什麼?不過是抄襲前朝雅士的詩作罷了!我就是不服這口氣!她可以打我、罵我、數落我,但她不可以拿著彆人的東西冒那才女之名!”
“藍蘭!”一邊跪著的王素蕾急欲上前阻攔,可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她隻能笨拙的挪動身子,手臂抵著藍蘭一側身子,不讓她起身:“彆瞎說!”
“我沒有瞎說!”藍蘭轉頭看向王素蕾,唇角彎彎,漸漸抿出一朵甜笑:“蕾蕾姐,你讓我說吧!若是你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也沒什麼意思。今天
索性讓我說個痛快,黃泉路上,也好有人跟你做伴!”
“不可以!蘭蘭你彆傻了。他這是激將法在激你呢!他手上根本沒有真憑實據。你乖啊,什麼都彆說了!”王素蕾小聲警告著,一邊轉頭看向李青瀾:“李大人,既然沒有證據,你們就不可以隨便冤枉好人。這人是我殺的,我都已經承認了,直接把我收監秋後問斬得了!你們何苦再為難他人!”
李青瀾手一拍界方,直震的王素蕾一個激靈,李青瀾捋捋胡子,沉聲說道:“本府斷案,自會在證據確鑿之後再下判書,絕不會冤枉好人。小女子勿要信口妄言,你且讓藍蘭小姐把話說清。”
王素蕾聞言轉頭看向藍蘭,卻見藍蘭正笑望著她,一雙小鹿般的大眼柔情滿溢,一邊朝她輕輕搖頭。“蘭蘭你——”王素蕾一驚,臉“唰”的一下就白了,一邊啞聲在藍蘭耳邊哀求:“蘭蘭,彆說!”
小段離二人站得很近,王素蕾的話,他從頭至尾都聽得一清二楚。此時望見二人神色,小段半垂眼眸,
上前一步湊到二人身邊,彎下身子,輕聲說道:“既然藍小姐心意已定,王小姐又何必執意阻攔。如此這般,對二位不失為一個最好的結果。”
十四章水落石出·離殤
抬腳邁入府衙後院,一路朝正房方向走去,小段仍舊一襲淡青色長衫,一頭烏黑的發高高束起,本就白皙的麵容透著淡淡疲倦,微粉的唇畔也有些泛白。
正端著茶壺茶碗往屋裡走的小童見了人,小嘴兒一撇,清亮的杏子眼透出濃濃厭惡,狠狠白了小段一眼,一邊脆聲喊道:“大人,趕著拿銀子的人來啦!”
小段麵無表情,跟在小童身後進了屋子。屋內,正在談天的幾人一見小段,麵上均顯出高興神色。李青瀾“喲”了一聲,起身朝小段迎了過來:“小段哪,昨晚上可多虧了你!我們這正說著你呢,你就來了!快坐快坐…”說話間,就拉著小段往陶主簿坐的方向去了。
小段小心抽出自己衣袖,一邊微微一揖:“不敢。”
李青瀾一愣,一邊忙著給幾人斟茶的小童見狀輕哼一聲,正要說話,一邊陶涵之細長眼眸一眯:“不得無禮!”
小童被老陶凶的有些委屈,扁著嘴往李青瀾的方向瞟了一眼。李青瀾捋著胡子沉聲說道:“阿硯哪,剛才那話說的確實過啦!快給小段公子陪個不是。”
小童一聽,細眉一立,正欲發作,小段卻先說話了:“不用賠禮。”小段的聲音淡淡的,和他此時麵上神色一致,讓人辨不清喜怒:“他說的沒錯,我就是來取銀子的。沒銀子的案子我不接,我破案子,不為彆的,就是為了錢。”
李青瀾聽得直搖頭,手也顧不得捋胡子了,大掌一抬,正要拍上小段左肩,就被人半路攔了下來。趙廷一臉陰沉,麵上神色簡直比身上衣衫還要黑上三分,濃黑的劍眉緊蹙,低聲解釋:“他肩上有傷。”
李老爺子一聽這話也有些焦急,連忙上上下下將小段一番打量:“怎麼還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
“小傷,不礙事的。”小段勾勾唇角,示意李青瀾
不必擔心。
剛才李青瀾那麼一拍,趙廷一個箭步躥過來將他的手及時攔下。坐在另一邊較遠處的展雲也驚得站起身子,小段肩頭那傷,沒個十天半月見不了輕,可經不得那麼一拍!
一邊靜坐品茗的陶涵之見了這一幕,蹙了蹙眉尖,麵上神色頗有些古怪。李青瀾又看了小段一會兒,點點頭,轉身走到高桌旁,拿起一隻杏黃色的方形布袋,走回小段身邊,從裡麵抽出兩張銀票,遞到他手裡:“這次前前後後,三家一共湊了六百兩銀子,這裡是兩百兩。”
小段將銀票折好揣進懷裡,又跟陶涵之和展雲輕輕點頭,抬眸看了眼趙廷,說了句“謝謝”,朝幾人一拱手:“告辭。”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哎,小段!”小段身形一頓,微微側頭,等待展雲下一句話。展雲張口將人叫住,隻是不想他這麼快走,心下一時有些慌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到底薑還是老的辣,老陶抹抹那兩撇胡子,慢條斯
理的開口:“小段哪,先彆急著走。大家還有些事情搞不清楚,想聽你說說呢。”
“就是!枉小陶自詡聰明這許多年,遇上這回的案子他也自愧弗如,連聲讚你的好!小段啊,這新沏出來的‘香林’你一口都沒喝就走,多可惜呀!來來來…”李青瀾一聲“小陶”念得陶主簿差點沒被口中的清茶嗆到,“咕咚”一聲咽下那口茶水,陶主簿一邊恨恨捶著胸膛,一邊眯著眼惡狠狠的瞪著正笑嗬嗬拉著小段往過走的李老爺子。
李青瀾一轉身,望見的就是老陶那比鍋底還黑的一張臉,不禁“喲嗬”一聲:“小陶啊,你這是怎麼了?一大清早的,臉色很差哪!這昨晚上案子都結了,你應該睡得安穩才是啊,怎的還休息不好了?”
又一聲“小陶”,再看到一旁幾人憋笑的表情,陶主簿當即覺得眼前一黑,個不長記性的老家夥!說多少遍了,不是小陶,是老陶!
此時趙廷也已經坐了回去,一雙漆黑眼眸緊緊鎖住小段,眉心微蹙薄唇緊抿,麵上神色很是不豫。小段
沒有任由李青瀾將他拉到陶主簿身邊,輕聲謝過李青瀾,就在展雲身邊坐下了。李青瀾也不勉強,坐回木椅,端起茶杯慢慢品茗。
趙廷從剛才小童說那句話開始,心裡頭就稍有不快,再聽到小段那般出言貶低自己,神色冷淡語調平板,就覺得這人真是倔的要命!是人聽了那話心裡頭都要不舒服的,你發泄一下會死啊!人家李大人都讓人賠禮道歉了,不接受也就罷了,何必說那樣的話那樣作踐自己?在場的人都不是頭回跟他打交道,自己和展雲這幾天跟他一起跑案子,從早到晚都混在一處,他是什麼樣的人還不清楚?做什麼非要把自己說的跟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似的!
一邊展雲側眸悄悄打量小段臉色,也不禁有點小心翼翼的。心說這人應該是生氣了吧?平日裡再冷淡,也總有些表情。可剛才從進了屋子,臉上就跟戴了個麵具似的,冷冷淡淡的,說話聲音都變了,讓人看不出一點情緒。
小段端起茶杯飲茶,鳳眸半垂,更讓人猜不透他此
時心情。陶主簿咽下一口茶,細長的眼微眯,笑嘻嘻的問道:“小段哪,大家都很好奇,昨晚上你到底跟那兩人說了句什麼,她們倆就乖乖的都招了。那王素蕾嘴硬的很,到後來竟也沒攔著,倆人一前一後交待的清清楚楚,有什麼對不上的地方還補充說明。”
小段抿了口清茶,抬眸看向李青瀾和陶涵之,又看看對麵的趙廷以及坐在自己身邊的展雲,沉默片刻方才輕聲說道:“這事不適合太多人知道。”
李青瀾揮揮手,站在一邊的小童以及另外兩個下人就都出去了。小段又抿了口茶,眼眸半垂,半晌,才輕聲說了一句:“我答應那兩人,問斬之後,可合葬一處。”
展雲輕輕“啊”了一聲,李青瀾和陶涵之也頗有些意外。趙廷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待琢磨過來勁兒之後,劍眉一揚,薄唇輕啟:“你是怎麼發現的?”
小段睫毛輕輕扇動,抬眸與趙廷對視:“很多事不難察覺,隻是容易被固有的思維禁錮住。”陶涵之點頭,的確,這女子之間發生超乎友誼之上的感情,雖
然極少聽聞,卻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隻是一般人見了,多不會往那方麵想,即便覺得兩人過於親密,也有的是藉口搪塞過去。也不知,這藉口是為彆人找的,還是為自己找的。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那位藍小姐的?”這回發問的是展雲,他和趙廷都是從藍蘭被朱巧憐指控身懷玉蝶簪子那日,才開始對這人起疑。但從昨晚小段拿出那條錢蝶幽生前所繡的絲帕來看,他應該是早就對藍蘭有所懷疑了。
小段側眸看了眼展雲,淡淡說道:“第一次見她那天。”
在座幾人都有些驚訝,展雲也不禁目露驚奇:“為何?”
小段放下茶杯,看向對麵趙廷:“從她見到我和趙廷的第一反應可以判斷,她應該極為羞怯膽小。可我開口要她留下,說要詢問錢蝶幽幾人被害的事情,她反倒不急著落跑,連我們是什麼來路都沒有問,就坐下來回答我們的問題。”趙廷輕輕點頭,細一琢磨,
的確有些古怪。
小段又接著說道:“她主動提起為錢蝶幽繡手帕的事,原想借機表明與其姐妹情深。可之後隨著雅舍眾人關係一點點曝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與錢蝶幽關係並不親厚。即便是素來與錢蝶幽關係較好的朱巧憐,也隻為她折了些白蓮,她卻偏要繡什麼異色雙麵燒給她。也是因為想到這點,我才將注意力轉向那方帕子,進而通過時間差證明我的猜想。”
“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真正讓我在當天就對她抱有懷疑的,在於她說的那句‘她的魂魄回來報複我們所有人了’。”小段側眸看向展雲:“那日你與朱巧憐交談半晌,聽她不少雅舍的事,可有聽她說過半句類似的話?”
展雲仔細回想片刻,肯定搖頭:“沒有。”
小段又轉頭看向趙廷:“之後與雅舍眾位小姐有過更多接觸,咱們可曾再次聽過這個說法?”
趙廷似是明白小段想說什麼,濃黑劍眉一挑,麵上神色頗有些高深莫測:“你的意思是,她那天是有意
轉移我們的辦案方向?”
小段勾勾唇角:“確是如此。按理說,這種傳言,應該人人皆知,尤其是比她早來雅舍的人,應該比她更惶恐才是。可無論是當日的朱巧憐還是後來的李薇兒,沒有一人提起半句類似這樣的想法。她說那句話,就是想乾擾咱們的思路,好讓咱們將注意力轉向與韓靜憐有關的人事。”
一邊展雲不禁露出一絲苦笑,玉骨折扇輕敲掌心:“這姑娘心思可真深!”即便昨晚當著眾人的麵承認自己參與殺人,並用簪子劃花了三位死者的臉,許多人對藍蘭仍抱有很大同情。畢竟,王素蕾所講的遭遇為藍蘭賺得不少眼淚,而她那雙如小鹿般迷茫純摯的大眼,楚楚可憐的神情,更讓人覺得,其實這所謂的殺人犯,到頭來也是個可憐人。
聽得小段這一通解釋,幾人終覺整個案子是比較完整的串下來了,許多疑問也都得到了解答。這一聊就過了一個多時辰,李青瀾留小段在府衙與幾人一同用膳,小段直言自己還有些要緊事辦,晚些時候便要出
城。李青瀾雖有些失望,也不便多做挽留。
展雲與趙廷一聽小段說要出城,不免都有些吃驚。趙廷直截了當的發問:“你要走?”小段輕輕點頭。
趙小王爺臉一黑:“你不是說訂了半月的房麼?”房錢不好退,所以才不來府衙和他們兩個一起住。
小段微微一愣,眼神有些閃躲:“我跟老板講好了,下次來了,再接著住。”
這次連展雲都聽得哭笑不得,這謊話算是圓不上了。行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小段是不想與他們有太多牽涉便是了。
小段拱手,輕聲說了句“告辭”,便轉身出了府衙後院。李青瀾捋著那一小縷花白胡子,半眯著眼望著小段背影,輕輕歎了口氣:“每次都這樣,來去匆匆的。多一刻都不待。”
“行啦!這次夠給咱們麵子了,還坐下來跟咱們一同理順案情,答疑解惑。從前可沒這個待遇!”老陶笑眯著眼,拍了拍李青瀾的肩膀,忽然又想起老爺子剛才那兩聲“小陶”,頓時臉一拉,袖子一甩,重重
“哼”了一聲,轉身往自己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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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霧靄坡。
小段找了很久,終於在一棵香樟樹下找見了人。緩步走到那人身後十步左右的距離,小段停住腳步,也不說話,就靜靜望著那人背影。
宋喬仍舊一襲白衫,隻轉過身來時,麵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滿足笑容。一雙眼亮如子夜辰星,淡紫色的薄唇輕抿出優雅的弧,低沉的嗓音也帶了一絲輕快:“你來了。”
宋喬向前走了兩步,身後一直被擋住的墳墓便露了出來,墓碑上刻了“宋喬愛妻——韓靜憐之墓”幾個字。
宋喬依舊微微笑著:“你很快。”
小段麵無表情,一雙鳳眸冷冷的望著眼前男子:“抱歉,讓你的希望落空了。”
宋喬輕輕搖頭,眉間褶皺漸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經過這件事,那雅舍也辦不下去了。這樣就很好了。”
見小段沉默不語,宋喬眸光閃動,唇畔笑痕漸深:“昨晚上我去看了。你的推論很精彩。”
小段唇角微勾,冷聲說道:“最精彩的部分,我還沒有說。”
“哦?”宋喬微微一笑,頗有些明知故為的意味:“為何不說?”
“我沒有證據。”小段直直望著眼前笑得悠然的男子,眸光更冷,“甚至沒有把柄。對付藍蘭的方法,在你身上不管用。”
宋喬笑而不語,似在等待小段繼續說下去。時近晌午,天卻漸漸陰沉起來。迎麵拂來陣陣冷風,挾帶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似乎要有一場大雨了。
“先從你的名號說起吧。”小段沉吟半晌方才開口,“孟蓮孟蓮,其實就是‘夢憐’。從你進入雅舍的第一天起,你就懷了報仇的心思。雅舍諸位女子之間
,矛盾本就十分激烈,彼此之間也頗有仇怨。你去了之後,有意無意的舉止讓多位女子對你心懷愛慕,暗地裡更是用儘各種手段互相傾軋。王素蕾與藍蘭的事,是你的意外收獲。她們倆的一舉一動,你都一直看在眼裡,包括她們偷拿你的書籍、模仿你的字跡約三位女子斷橋相會,包括她們將那些從死者身上摘下來的手環珠釵埋在那扇小門通往的後山,包括最後王素蕾孤注一擲想再害一人來轉移官府辦案視線為藍蘭洗脫罪名。”
宋喬麵上一直帶著悠然的笑,一雙眼遙望天邊,似是在認真傾聽,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在耳中。“那玉蝶發簪,就是你從她們埋藏包袱的地方拿的,擱在雅舍閣樓前的花叢邊。因為你知道,無論是誰撿到這個發簪,都必然掀起驚濤駭浪,經官府的人一盤問,雅舍中眾人的矛盾會再次激發至最高點。說白了,就是會死更多的人。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撿到那發簪,都比現在這個結果更符合你的期待。可偏偏讓真凶撿著了,我們又設局將王素蕾捉了個現形,現在王素蕾
和藍蘭就等秋後問斬,雅舍的案子總算水落石出。當年的知情人,現在還有不少都活著,不好意思,你的複仇大計,怕是完不成了。”
聽罷,宋喬唇畔笑痕更深,麵上神色卻一直都很寧靜,緩緩將視線從天際移回眼前人身上,他緩聲說道:“可是,她們都得到教訓了,不是嗎?當年鬨得最凶的那三個人,都得到了她們應有的懲罰。其他的人,從這次的事情,也長了教訓。殺人者償命,傷人者自殤。一切都圓滿了…”說著,竟徐徐吐出一口氣,眉宇之間,很是解脫。
小段冷笑一聲:“雖然我並不讚同當年韓靜憐的做法,但至少她死的很乾淨。而你所做的一切,卻讓她的墳墓再染鮮血。她的死成為你複仇的藉口、王素蕾和藍蘭一逞殺欲的助推力,斷橋邊鬨鬼的傳言也在整個杭州城傳了開去。你真覺得,自己做的沒有錯麼?你真認為,韓靜憐會感激你為她所付出的一切麼?”
宋喬身側的拳漸漸握緊,唇畔的笑也有些勉強,那雙亮如辰星的眼眸染上淡淡水汽,死死望著小段,漸
漸就紅了眼眸,清俊出塵的麵容上透出三分瘋狂七分絕望。
半晌,他驀地笑了,啞聲說道:“至少,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無論對錯,我已經做了。憐兒地下有知,若是怪我,將來我過去了,再給她賠不是便是…”
說話間,宋喬漸漸低垂下眼眸,牙齒咬的咯咯作響,嗓音因為哽咽而有些破碎:“我隻是,想為她做些什麼。為她做些什麼…”原本挺拔的身軀漸漸低了下去,仿佛被積雪漸漸壓倒的青鬆,頹然跪倒在地。低低的嗚咽聲裡,讓人聽不真切他的話語:“不做些什麼就隨她去了…我不甘心,我想讓她開心的…我想讓她…開心…”
男子含糊不清的話語間或傳入耳中,小段將目光投向不遠處樹下的墓碑,也不禁悠悠歎了口氣。天空飄起細雨,小段轉身,就望見不遠處站著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看兩人麵上神情,顯然站了很久,也聽了很久。該聽到的,應該一字不落。小段唇角微勾,暗暗搖頭,這兩個人,倒都狡猾的很!
第二案胭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