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雅舍閣樓裡頭,地方還挺大。展雲讓幾個捕役跟著進去,看著那七八位小姐,可以走動、可以喝水,但是不許交談,等待會兒要一個一個的叫出來問話。
三人站在閣樓外頭的草坪上,小段從袖中取出玉簪,又仔細看了看,一邊抬眸看兩人:“你們怎麼看?”
展雲拿過簪子,眉心漸漸蹙緊,不一會兒,粉唇一抿,竟浮出淺淺笑容:“這簪子的出現,可有趣了。”
小段唇角微勾:“這簪子上的血,更有趣。”
趙廷嗤笑一聲:“你們說,如果那梅花銀簪是凶手第一次行凶時,不小心掉落在湖中岩石上的,那後兩次再殺人的時候,他再用女子發間的簪子劃傷人臉,還會那麼不小心把簪子落在這雅舍裡頭麼?”
小段一邊再次將簪子收好,目露深思輕輕點頭:“
我想,他第一次用簪子劃人的臉,應該不是有預謀的。至少事先沒想過用簪子。後兩次麼,就是輕車熟路了,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遺落在外頭的。更何況是雅舍這麼敏感的地方。”
“所以,有人比咱們先一步知道凶手是誰了?”展雲將手中扇子展開又折上,清秀的眉微蹙,麵色也更難看了兩分。
小段沉吟片刻,緩緩搖頭:“倒也不一定。”
“怎麼說?”趙廷挑眉。
“咱們可以反過來想。”小段緩緩說道,抬眸與兩人對視,“這簪子出現之後,引發了什麼後果。”
“咱們原先就懷疑,這凶手應該就出在雅舍裡頭。這簪子的出現,無疑幫咱們確定了這一點。”展雲順著小段的思路接著往下說。
趙廷劍眉一揚:“不過即便沒有這根簪子,我們也早就鎖定雅舍。挨個查這些人,不過是早晚的事。”
小段勾勾唇角,微微一笑:“你們沒覺得,這簪子出現之後,逼得所有人都露出了真麵目麼?”
趙廷正與小段麵對麵,本來正認真聽他講話,一邊理順案情,結果小段這驀然一笑,可把趙廷笑得頭都暈了。這人要是常笑,比如展雲,雖然樣貌生的好,笑起來自然好看,可終究經常見到,時間久了也就不覺得稀罕了。
可到了小段這,笑一次可就太難得了。趙廷細細回想,好像從認識這人到現在,總共就見他笑過三次。第一次是在汴京的“狀元樓”,他獨自一人舉杯飲酒的時候。第二次,就是早上那會兒和那個姓江的說話的時候。這第三次就是剛剛了。
怎麼說呢?這景越是稀罕,越難得一見,一般人就越是想看。小段很少笑,可一笑起來,卻真是勾人的不得了!粉唇輕抿,本就微微有些翹的嘴角更往起勾,連帶那雙清冷沉靜的鳳眸都漾起點點星波,微翹的眼尾更帶出兩分冷媚,直看的人一陣心跳如鼓。
小段本來這是正經問兩人話呢,誰知道這話拋出去了,對麵站著的兩人沒一個回話的,都傻愣愣望著自己。展雲尚且還好一些,就這個趙廷,發愣就發愣吧
,眼神怎麼還那麼奇怪。小段心裡頭犯嘀咕,說這兩人怎麼老關鍵時刻掉鏈子!這正分析到關鍵點上,乾嘛都走神啊!
趙廷心裡頭那個翻騰啊,簡直比提槍跨馬要上陣殺敵那時候還澎湃,心說這家夥總算對自己笑一回了!不是對著空氣也不是對著彆人,是端端正正對著自己,笑得好溫柔啊!雖然還帶著那麼點這人特有的清冷,可就是那清清冷冷的淺淺一笑,才特彆有味道!趙廷正醉在那笑裡久久難以平複呢,就聽一邊展雲清咳了兩聲,趙廷瞬間回神,就見小段沉著一張臉,正冷冷瞪著自己。一邊展雲輕搖折扇,輕輕笑出了聲。
趙廷麵不改色,劍眉一揚,側眸瞟了展雲一眼,理直氣壯的出聲問道:“剛才說到哪了?”
小段懶得搭理他,轉身進閣樓裡頭叫人去了。一邊展雲執起玉骨折扇輕輕敲了敲趙廷肩頭,趙廷側眸,展雲唇畔的笑淺淺,彎月眸子裡卻笑意滿盈:“怎麼著,剛才想什麼呢?那麼入神,兩眼都冒幽光了,跟狼羔子似的。”
趙廷抬腳就踢,展雲腳下一滑躲了開去,折扇輕搖,一邊輕輕笑出了聲。正要說什麼,就見趙廷一個眼風掃過來,展雲偏頭,那位朱姑娘和小段兩人一前一後往這邊走過來了。
剛剛在裡麵靜靜坐了一會兒,又喝了些茶水,朱巧憐也漸漸平複情緒,走到兩人麵前,深深一福,跟兩人行禮。展雲回禮,趙廷點了個頭,又恢複平日裡那般冷峻神色。
小段也站到一邊。三人又讓朱巧憐把當時情形重新講了一遍。“後來,我拖著她說要去見官,好幾個人都攔著,說肯定是誤會,王素蕾趁亂就拉著藍蘭往屋子裡頭走。那時候大家情緒都挺激動的,花瓶什麼的也碰碎不少,屋裡屋外都弄得亂七八糟的。我那時候怎麼說,她們都不相信我,後來你們來了,我,我一時情急,說話口吻也就衝了些,讓兩位公子見笑了。”朱巧憐越說越不好意思,說到最後,螓首低垂,臉頰微紅,一邊又屈身跟幾人陪了不是。
小段在一邊輕聲說道:“麻煩朱小姐,待會兒進去
了,把那位身穿粉裙的小姐叫出來。”朱巧憐點點頭,翩然轉身,身姿娉婷的走回閣樓。
粉裙女子姓李,名叫李薇兒。女子一上來就又要解釋剛剛發生的事情,小段擺擺手,眸光冷冷看向李薇兒:“李小姐,可還記得韓靜憐這個人?”
女子一愣,薄唇幾次開開闔闔,眸光閃爍神色慌亂,點頭又搖頭:“記,記得。不過…我跟她不熟。”
“不熟?”小段唇角微勾,“不熟也該知道,那姑娘是怎麼死的吧?”
李薇兒眉頭緊皺,擱在身畔的手緊緊揪扯著裙外的罩紗:“知道。”李薇兒小聲說道,“投湖死的。”
“一月之內,雅舍接連三位小姐遇害,且都死在當年韓靜憐投湖自儘的斷橋邊上。”小段微微停頓,就見李薇兒嘴巴漸漸張大,一臉驚惶的瞪著自己,小段又緩緩接口道:“李小姐,你說,這是巧合嗎?”
李薇兒連連搖頭:“不,不可能的!不會的…”
“怎麼不會!”一邊趙廷冷冷開口,薄唇輕抿,綻出一個危險的弧度:“李小姐,說不準,下一個遭殃
的人,就是你啊…”
暮春時節裡,明媚的陽光下,李薇兒狠狠打了個哆嗦,腿一軟,身子搖搖欲墜的當口,被小段一把握住手臂支撐住。李薇兒緊緊攥住小段的手,眼睛漸漸蒙上一層水霧:“公子,我,我真的沒有…”
小段點頭,一雙鳳眸依舊清冷冷:“說說吧。三年前,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薇兒輕輕點頭,雙手仍緊緊攥著小段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一般。慌亂、茫然、絕望,透過那雙蒙霧的眼,隨著她的敘述,一點點蕩漾開來。“三年前的春天,我剛入雅舍沒幾個月。很多規矩都不懂。很多人都覺得,能進入這‘竹薌雅舍’,是一件再榮耀不過的事。因為那意味著,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針黹女紅,你總有出眾之處,才能進的了這扇門,成為‘竹薌悠然’的一份子。而從這裡出去的姑娘,個個都入得好人家,嫁的不是富商巨賈,就是官宦人家。因為外麵都傳,‘竹薌雅舍’裡的姑娘,不僅樣貌出眾,才學出眾,而且溫婉大方善解人
意,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好媳婦。”
“可進來之後,我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李薇兒說著,唇畔的笑益苦,細小淚滴滑落眼角,順著臉頰緩緩流下:“說穿了,這雅舍,就是個人欺人的地方。要麼,你自己有才,要麼,你家裡有錢,否則,你就會被人笑話死欺負死,而且還不能跟家裡人說。”
“這又是為什麼?”展雲眉心微蹙,“不喜歡這裡,不來便是了。怎麼這雅舍還鬆進嚴出麼?”
李薇兒笑著搖頭:“那倒沒有。不過這雅舍從建立那天起,就沒有哪家小姐說來了幾天便不來的。出了閣的姑娘,自然就不用來了,夫君家也不一定允的嘛。可都入了雅舍,好端端的也找不出個因由就說不來了,彆人肯定要說閒話的。人家肯定會說,那麼好的地方,那麼優秀的一群姑娘,這人是沒什麼真本事還是性子不好相與啊,怎麼就她待不下去呢!”
趙廷冷哼一聲,薄唇輕抿:“死要麵子活受罪!”
小段白了他一眼,這人能不能不老插話啊!趙廷揚
眉,我這話有錯是怎麼的?
李薇兒苦澀一笑,緊攥著小段的手也漸漸鬆開:“這位公子說的沒錯。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可這麵子,不僅是我要,我家裡的人,爹娘、兄弟姐妹、親戚都要。其實在雅舍裡如魚得水的人,也就那麼幾個。其他人都是陪襯。模樣長得不夠漂亮,會被嘲笑。琴彈的不好、女紅做的不精巧,也會被嘲笑。這些還都是次要的。入了雅舍,最要不得的,就是家裡頭窮。那位韓小姐,我剛進來時候,就聽彆的姐姐提起過,說她家頭做生意虧了銀子,沒半月爹親又去世了,現在是一窮二白,嫁不得什麼好人家了。那時候我覺得她家就剩下她一個人,隻比我大兩歲,挺可憐的,就請她去我家裡吃飯。第二天就被人拉過去說,以後可不能這樣做了。”
“那位韓小姐,是怎樣一個人?”小段突然開口問道。
“很漂亮,很溫柔,寫得一手好字,針黹功夫也好。就錢蝶幽那個什麼異色雙麵,跟她的繡法一比,什
麼都不是。”李薇兒一哂,一邊悠悠歎了口氣,“就是性子太弱了,比那藍蘭膽子還小。彆人欺負她,她一句嘴都還不上,就隻知道一個人坐在那抹淚。可沒想到,膽子那麼小的人,最後竟然會投湖自儘…”
“三年前那時候就在雅舍的人,如今都還有誰?”展雲眉心微蹙,麵上半點笑容都不見。
李薇兒長歎一口氣,悠悠說道:“死的那三人,我,王素蕾,朱巧憐,還有路婷。”
“李小姐,待會兒進去之後,麻煩你叫王小姐出來。再有什麼情況,我們會找你。”小段輕聲說道。
十一章故布疑陣·敘舊
望著李薇兒走遠的身影,展雲的彎月眸子漸漸染上陰霾,平日裡清朗悅耳的嗓音,此時也添了兩分暗啞:“我原以為,隻有江湖紛亂,官場肮臟,嗬…是我把這些姑娘想的太簡單了麼?”
“人心複雜,處處皆江湖。”小段淡淡說道。展雲抬眸,正望進小段那雙眼,不覺微微一愣。那一雙清冷鳳眸,無嗔無怨,不喜不怒,仿佛山中冷泉,明澈
清盈,靜靜流淌。
三人都沒有再說話。抬頭,就見一位女子身穿一襲湖綠衣裙,小心邁過門檻,身姿輕盈的朝這邊走來。跟三人行過禮,王素蕾站直身子,一雙手緊緊攥著裙擺,秀眉緊緊蹙著:“你們真的要抓蘭蘭走嗎?那根簪子,真的是蘭蘭撿到的。她不可能殺人!她膽子很小的…”
展雲搖搖折起來的扇子,示意她不用多說:“凶手到底是誰,我們自會查明。叫王小姐來,是有幾句話要問。”
王素蕾抿抿唇,麵上沉鬱,眼眸半垂:“問吧。”
“王小姐,這錢小姐生前佩戴的玉簪出現在雅舍,足以證明戕害三位小姐的,正是雅舍中人。”小段微微一頓,細細端詳眼前女子神色:“既然王小姐堅持認為藍小姐不是凶手,那,依王小姐看,誰更有可能是凶手?”
王素蕾眉皺的更緊,小麥色的麵容上顯出幾分惱怒:“公子這話,可是在試探些什麼?”
小段唇角微勾:“不是試探,而是詢問。王小姐知道便答,不知道,可以不答。”
王素蕾垂眸,麵上神色陰晴不定,半晌,方才輕啟朱唇:“我說出的線索若是有用,是不是你們就不抓蘭蘭了?”一邊趙廷一聽這話,漆黑眼眸閃過一絲光芒,這女子,倒是挺講義氣的!話頭話尾都蘭蘭蘭蘭的念叨,在“竹薌雅舍”這樣的地方,倒甚為難得了。
“如果我們查出真凶另有其人,蘭蘭姑娘自然不用跟我們走。”小段勾唇,緩聲說道。
“那要是今天找不出真凶,那…”王素蕾急的臉都白了,一雙眼驚慌的望著小段。
“那就隻能委屈藍小姐到大牢裡麵住一晚了。”展雲溫聲接口。
王素蕾咬牙,一雙眼隱隱浮現淚意:“你們!你們怎麼能這樣!抓不到真凶,就讓蘭蘭去頂罪!你們…”
“王小姐。”小段冷冷開口:“按照朱小姐方才所
講,藍小姐確有很大嫌疑,在案情沒有新進展之前,為了保證各位小姐的人身安全,我們有理由扣押她。”
王素蕾張口,正要爭辯些什麼,小段又接著說道:“如果藍小姐不是凶手,把她關押在官府大牢裡,對她的安全也是一種保障,不是麼?”
王素蕾一愣,顯然沒想到這一層,不覺呆呆點了點頭。踟躇片刻,王素蕾方才懦懦開口:“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我隻是猜測。”
見三人都望著她,似是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王素蕾咬咬牙,小聲說道:“我隻知道,雅舍裡頭,好幾位姑娘都對居士有著不一般的情愫,暗地裡爭風吃醋,互相使絆子的事也做了不少…”王素蕾一雙手揉搓著湖綠色的裙褶,“我隻是猜測,她們三個的死,或許跟這個事情有關…”
展雲點頭,唇畔漾出淺淺的笑:“多謝小姐提點。王小姐不必擔憂,如果真不是藍小姐做的,那她很快就會被放出來。”
王素蕾點點頭,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蘭蘭身子不好。監牢那個地方,又冷又潮的,我真怕她挨不住…”
展雲又輕聲安慰幾句,就讓王素蕾回閣樓侯著,順便叫下一位姑娘出來。幾位姑娘一個接一個的出來,問過話,又都進到閣樓裡坐著。
此時天色漸晚,日已西斜,三人小聲商量幾句,展雲一人進了閣樓,囑咐幾位小姐,近幾日先不要再來雅舍,最好也不要出家門,待案子破了,再一切恢複正常。藍蘭先由兩位捕役帶回衙門,暫時扣押在官府牢獄。另外幾名捕役,負責送幾位小姐安全返家。
待眾人都離開,展雲轉身步下台階,淺淺笑著朝兩人走去,未妨腳下踩到一角軟軟的物事。展雲彎下身子,拾起那本書,不禁彎起嘴角,是一本《花間集》。
展雲向來愛書,一邊微微笑著,一邊伸指撣撣書籍左上角的灰塵。隨手一翻書頁,一張淺黃色的箋紙順著書脊滑落下來,展雲伸指夾住,定睛一看,唇畔笑
容漸斂。又匆忙翻查詩集的頭幾頁和最後幾頁,就見扉頁右下角,端端正正寫了“周婉瀟”三個楷字。
那兩人也覺察出展雲神色不對,快步走了過來。展雲將詩集和箋紙分彆遞給二人。小段和趙廷看罷,同時出聲:“宋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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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你先坐。魚我已經做好了,還差兩個炒菜,很快的!”一進門,江城就招呼小段在桌邊坐下歇著,轉身去後頭炒菜去了。
小段依言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壺,往一隻杯子裡倒了些熱茶。一邊喝著,一邊細細思索這兩天查到的線索。剛剛三人拿著那本《花間集》和那張淺黃色箋紙,一路趕到兩條街外的宋喬家,敲了半天門都沒有人應。據隔壁的大嬸說,這宋喬,是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門,具體去哪了不知道,不過一直沒見他回來。
又枯等半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三人這一下午是
連口水都沒顧得喝上,一看時辰也不早了,就先回來了。反正城門那邊一早就打過招呼了,人是跑不了。明天一早再過來就是了。
小段正端著茶杯想得出神,就見眼前身影一晃,江城已經端著一盤子魚和兩碗白飯走到桌前,擱下碗筷,咧嘴笑道:“先彆琢磨了,快趁熱吃!嘗嘗我這醋魚做的,跟從前比有沒有退步啊。”
小段唇角微勾,拿起一根筷子沾了點湯汁,含入口中,舌尖兒一舔,酸甜微鹹的香濃味道便在口中蔓延開來。放下筷子,小段微微一笑:“江大哥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是小段你越來越嘴甜了。”江城一聽,笑得一雙眼都彎成了月牙,轉身去又去後頭忙了。
不一會兒,江城端著兩盤素菜出來了。將盤子往桌上一撂,轉身走到床邊,彎腰從床底下拎出一隻泥封的嚴嚴實實的酒壇子。江城抱著酒壇子坐到小段對麵,一邊開封一邊笑著說道:“這可是前些日子我好不容易才淘換到的‘玉練槌’,陶先生追著我討了大半
個月我都沒給。這些天每天一見到我就兩眼冒光,一個勁兒的問我喝了沒喝了沒,嘬著牙花子問我到底是什麼味,可笑死我了。你說他都多大的人了,成天跟個小孩似的…”
小段唇角微勾,一邊夾了口白飯送入口中,細細嚼著,靜靜聽江城說笑。江城從桌上取了兩隻空杯子,澄碧如玉的酒液汩汩流淌入杯中,頓時,一股子濃鬱香醇的香氣漂浮在空中。江城舉起杯子剛要敬酒,手一頓,停在半空,很是懊惱的皺起眉心:“糟糕!我忘記你肩膀上的傷了!這酒還是先彆——”
“無礙。”小段端起酒杯,輕輕一碰江城手中的杯子,一口就飲儘半杯,悠悠吐出一口氣:“‘玉練槌’果真名不虛傳。這麼好的酒,就是內傷吐血也要先喝上三大碗!”說著,又將剩下那半杯一飲而儘。
江城看的直搖頭:“小段,你這性子…”
小段抬手抹抹唇角,淺淺一笑:“江大哥,謝謝你。”
“說什麼傻話!”江城抿了口酒,執起筷子夾了口
菜,一邊嚼著一邊歎了口氣:“你一個女孩子家,又是看屍體又是追犯人,這麼多年,太不容易了…”
小段剛要伸手拿酒壇子,江城已經先一步舉了起來,幫小段斟滿:“慢點喝,喝太快傷身。”
小段點頭,端起杯子,又是一大口。江城抬眸,歎了口氣:“小段,明年你就二十歲了。彆的不說,你總要為自己想一想。你一不是官府中人,二不是哪個道上混的,這破案子追犯人的事,危險不說,還到處結梁子得罪人。將來一旦撞上個大的,你兩邊不是人,到時候可沒誰會站出來護著你。”
小段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模樣,又抿了口酒,才輕聲說道:“我知道。可我總要養活自己,不破案子,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會些什麼。”
江城夾了口米飯,又往嘴裡放了塊筍丁,一邊嚼著一邊說道:“你就沒想過嫁人?”
小段這次是真的笑出了聲,抬手抵額,清冷的聲音裡漸漸染上一絲啞:“嫁人?我這輩子,想都不用想。”
寬大的衣袖順著小臂滑下,露出左手手腕上那串珠子。江城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串手鏈,也不是第一次難忍唏噓。那串珠子,一半是晶瑩潤澤的白玉,一半是蘊藉著淡淡異香的白檀木。就仿佛小段這個人,一半優雅大方如同大戶公子,一半落拓不羈仿佛江湖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江城忍了又忍,終究是將溜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每個人都有故事,都有過去。就像小段從來不問自己為何三十好幾仍不娶親,自己也不去問小段為何女扮男裝行走於各州府間靠破案子賺錢混日子。自己過往那三十來年,沒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卻依然有些不堪回首。而小段的過去,必定是異於常人的艱辛坎坷,否則好端端一個姑娘家,怎麼會淪落到要女扮男裝靠抓犯人混口飯吃的境地。所以,既然小段不提,自己就不該問。
江城做菜的手藝很好。鯉魚肉質鮮嫩肥美,蘸著酸甜口的湯汁細細嚼著,特彆下飯。兩碟素菜,一盤子青豆馬蹄竹筍丁,一盤子芡汁豆腐香菇丁,既清新又
爽口,正是極好的下酒菜。兩人推杯換盞,邊吃邊喝,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江城私底下話還是挺多的,講起故事來,又帶著三分調侃兩分戲謔,聽著讓人忍俊不禁。小段一杯接一杯的飲酒,每隔一會兒就被江城逼著夾菜吃飯,也漸漸鬆弛下來。一直微微有些僵硬的身軀逐漸放鬆,一雙鳳眸也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唇畔一直帶著清清淺淺的笑。
江城又抿了口酒,眉心微蹙緩聲說道:“小段,那兩個人,你最好保持距離。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尤其是那個姓趙的…”
小段點點頭,咽下口中的菜,輕聲說道:“我知道。”
“那個趙,趙廷是吧?”江城求證似的看了小段一眼,一邊舀了勺豆腐:“我總覺得,他看你的眼神有些怪,這個你可要提防了。”
小段舉至唇邊的手一頓,輕輕點了個頭,又一口飲儘杯中酒。兩人又拉拉雜雜的聊了好一會兒。江城起
身收拾碗筷,小段要幫忙,江城推著他往外走:“時辰也不早了。你住的客棧離我這不近吧?快回快回,明天一早不還要去查案子麼?趕緊回去睡覺去!”
小段被他一路推出大門,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我這就走。今晚多謝你了,江大哥。明天見。”
江城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快走。小段轉身,緩步行著,一路走回客棧。
十二章斯人已逝·碎片
小段步出客棧,走到第一個岔路口,就見那兩人已經站在那,一個寬袍大袖白衣翩翩輕搖折扇,一個一襲交領右衽墨色窄袍負手而立。一看見小段,展雲連連招手,小段點頭,加快腳步走到兩人跟前。
兩人一左一右走在小段兩邊,展雲將手中扇子一斂,側頭打量小段臉色。麵色是蒼白了些,可精神著實不錯,眼下也沒有暗影。看這樣子,昨晚休息的應該還不錯。小段側眸,展雲有些慌張的開口:“呃…小段,你昨晚上…那個藥,你用了沒有?還好用嗎?”
小段點頭:“很有效,謝謝。”
展雲一聽這句“有效”,心中一喜,剛要說些什麼,就聞到一股子又香又濃的雞湯味,轉過頭往前方一看,才發覺剛剛跟著小段一路走,已經到了一個餛飩攤前。
“你們吃早飯了麼?”小段找了一處空桌子,坐在一邊長凳,抬眸問兩人。趙廷和展雲壓根就沒想起早飯這碼事,一時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展雲剛剛隻顧跟小段說話,詢問他的傷勢。趙廷一邊聽兩人交談,一直琢磨昨晚上小段跟那個姓江的大叔吃飯喝酒的事。
小段見兩人又發愣,暗歎一口氣,捺著性子又問了一遍。兩人同時回神,動作整齊劃一的搖頭,四隻眼同時冒光,這餛飩湯聞著好香啊!小段真是厲害,老能發掘好吃又便宜的地方。
要了三碗餛飩兩屜小籠包兩碟子醬菜,小段靜靜坐在那裡,鳳眸半垂,又不知在想些什麼。坐在對麵的兩人都有些無奈,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忒不愛說話。彆人要是不主動搭茬,估計他自己一人坐上一整天可
以一句話都不說,也不嫌悶的慌。彆人主動找話說,還得看這話茬有沒有意思,否則人家也是不屑接的。
其實這不愛說話,有人是天生的,有人,則是後來慢慢忍出來的。小段有時酒喝的多些,回想起九歲之前的自己,常常第一個動作,就是抬手摸臉。小時候,娘親總笑話她,說女孩子家家,這麼愛說愛笑不好,小心將來婆家不敢要!要矜持溫婉,少說多聽,笑不露齒,蓮步輕移,方才有大家閨秀之風範姿儀。
小段抬手撫額,是昨晚酒喝的太多了麼?一大清早的,怎麼又想起那些事了呢!那些事,如果說十年前仍念念不忘執著記恨,那麼七年前,就該隨著一掊黃土掩埋地下,從此無論人間地獄,都再不應該掛懷胸間。
“公子,你的餛飩。今天帶朋友過來呀?”熱氣騰騰的餛飩湯擺在麵前,小段突然覺得眼睛有些乾澀,太陽穴也隱隱作痛,一邊點頭,輕聲道謝,心裡頭卻暗暗埋怨自己,果然昨晚上不該再喝那瓶酒。昨晚從江城家裡頭出來,走到客棧門口了,小段隻覺胸間窒
悶無處發泄,一咬牙轉身去了城東的夜市,買了瓶“薔薇醉”回來。一路走一路喝,走到客棧門口,酒就見了底。回到屋子,鞋子都沒脫,倒床上就睡著了。
還好每晚不論休息如何,第二天一早都會準時醒來。小段用冷水洗了把臉,擦過身子,又用細鹽刷過牙齒,喝了杯涼水。腦子清醒了些,從懷中取出昨日展雲贈予的藥瓶,往左肩上的傷處塗了些藥膏,從包袱裡取出一件淡青色的長衫換上,束好頭發,便急匆匆出門了。
“昨晚酒喝的太多了吧?”趙廷咬了口熱騰騰的小籠包,一邊嚼著,一邊細細打量小段臉色。
小段沒出聲,隻靜靜吃著餛飩。趙廷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小段回答,劍眉越蹙越緊,心裡頭老不舒坦了。這要是換了從前,自己開口,對方不抬頭不答話不搭理人,自己那王爺脾氣一上來,早掀桌子走人了!可到了小段這,一看他那沉靜若水的麵容,清冷冷的鳳眸,微微抿緊的小嘴兒,趙廷歎氣,還真是越看越沒脾氣,隻能自己心裡頭憋屈了。
賣餛飩的小丫頭一見到小段來,本來挺高興的,一趟兩趟的把餛飩和包子送到三人跟前,又跟小段搭話。可公子今天臉色不太好,比平日還蒼白兩分,粉粉的唇瓣也沒有半點血色,自己跟他說話,他也不吱聲,對桌坐著的那個穿黑色長衫的公子眼神好凶。小丫頭扁扁嘴,看來今天是沒機會跟那位公子說話了。
蘸著烏醋和切的細細的薑末和芫荽末,趙廷幾乎一口一個小籠包,不一會兒,一屜包子就都吃完了。抬手招呼穿紅衣的小丫頭再來一屜,轉臉就見小段瞟了自己一眼,神情頗有些嫌棄。趙廷劍眉一揚,側眸看看展雲,展雲淺淺一笑,一邊舀起一隻餛飩:“我這些就夠了。”
趙廷抽抽嘴角,臭小子!平日裡明明跟我差不多飯量,怎麼今天一屜包子一碗餛飩就夠了?分明是讓爺下不來台麼!還有對麵那家夥,瞪什麼瞪?你就是吃的太少,才長得那麼單薄好不好!個子倒是不矮,隻跟爺差了半頭。可看看那腰,那手腕,還有那天露出來那截小腿,簡直比人家大姑娘還瘦,哪有點男人的
樣子!
小段哪裡知道自己隻抬眸瞟了一眼,就讓人趙小王爺想了那麼多。他隻是覺得,快些吃完,好能趕緊過去宋喬家找人。誰知道自己半碗餛飩下去,飯都吃一半了,這人又要了一屜,還吃個沒完了!
三人各懷心思,靜靜吃完後半頓飯。臨走時,趙廷看到那紅衣小丫頭眨著一雙大眼直盯著小段瞧,薄唇輕抿,心裡狠狠咒罵一聲。臭小子,一天到晚招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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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喬仍舊是一襲微微有些洗舊的白色長衫。開門時,望見門外站著的三人,麵上並無半點驚訝神色,也沒說話,隻微微側身,請客人先進去。
微亮天色裡,宋喬有些蒼白的麵容上儘是疲憊之色,眉間褶皺更深,仿若天上寒星的眼眸染了淡淡的紅,似是一夜未眠。三人在圓桌邊坐了,宋喬拎起茶壺
,走到屋外去添了些熱水,折身回到屋內,一邊為三人倒茶,一邊沉聲說道:“前些日子新下來的明前,並非上品香茗,不過葉芽很嫩,口味也挺清新。”
小段輕聲道謝,接過茶杯輕抿一口,又四下看看屋子,不禁唇角微勾,這宋喬,倒真是個風雅之人。展雲收起折扇,接過杯子輕抿一口,溫聲讚道:“果然清甜綿延,雖非上品,卻屬難得。”
唯獨趙廷接過茶杯卻沒有喝,將茶杯往桌上一撂,冷冷開口:“昨晚在門外枯等居士甚久,不知昨天一整天,居士都在忙些什麼。”
這話問的很直,也很失禮,可宋喬似乎並不介意。捧著茶杯飲了一口熱茶,宋喬牽牽唇角,唇畔兩抹笑痕更深,眼中傷痛之意卻愈濃:“昨天,是一位故人的祭日。我去城外西郊的霧靄坡,陪了她一天一夜。”
小段放下茶杯,一雙鳳眸清冷冷與宋喬對視:“居士可方便透露這位故人的名姓?”
宋喬悠悠一笑,修長食指輕輕摩擦杯壁:“你們不
都查出來了麼?不然怎麼會來這找我。”
“我們沒有查,隻是猜測。”小段聲音更冷。
“居士的意思,是承認與韓靜憐小姐曾經私交很深了?”展雲一雙彎月眼眸眯了眯,麵色微沉。
宋喬唇畔笑意更濃,一字一句的說道:“不是私交很深,而是曾經私定終身。”
“那你可知韓靜憐當年為何投湖自儘?”趙廷開口問道,一雙漆黑眼眸定定看向正垂眸飲茶的宋喬。
宋喬手微微顫抖,始終亮如辰星的眼眸漸漸蒙了一層霧。透過這層霧,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他也看不真切麵前景象。又飲了一口熱茶,宋喬輕輕闔上眼,任淚水在眼眶流轉,最終消失不見。
沉默半晌,宋喬方才出聲:“知道。”他睜開眼,卻依舊沒有抬頭,望著杯中盈澈茶水,伊人嬌美柔弱的麵容再次浮現腦海,軟糯嬌甜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響起:“宋大哥,你要快些回來呀。”
宋喬驀地抬眸,卻將目光投向門外,天已大亮,湛藍湛藍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雲,正是天朗氣清的好
日子。隻是,斯人已逝,風景再美,卻無人共賞。憐兒,你怎麼就那麼傻呢?宋喬淡紫色的唇微微顫抖:“她曾經寫了封信給我。不過卻是托人在她…在她過世之後半年才寄出去的。信裡頭提到了她爹爹虧了生意家財散儘的事。她說,她自覺配不上我,怕是等不到我回來了…”
宋喬深深吸了口氣,低沉的嗓音裡染了一絲暗啞:“我考中第三名,賜同進士出身,可以衣錦還鄉回來迎娶她了,她卻不在了…”宋喬沒有再說話,亮若寒星的眼眸水光隱隱,唇畔卻一直悠悠笑著,明明那般孤高淡漠的一個人,此時麵上神情,卻讓人不忍注視。
展雲最先打破沉默,從懷裡取出那冊《花間集》,以及那張淺黃色箋紙,擱到宋喬麵前:“居士。”
宋喬眸光閃動,先拿起那冊書,翻開扉頁,手指輕輕拂過“周婉瀟”那三個字,抬眸看向三人:“這書,是我前些日子陪周姑娘一起買的。怎麼了?”
趙廷伸指瞧瞧桌麵,示意他看那張箋紙。宋喬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