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展雲聽著外麵動靜,唇畔的笑容更深了些,又柔聲歎道:“彆氣了。睡吧。”
段塵實在是被這兩人纏的受不了了,一聽他這話,就知道他連自己氣息都覺察的一清二楚,不由得胸中更悶。可折騰了一整天,也確實倦了,便儘量放輕動作,脫下衣裳,散開頭發,背對著床外躺倒睡下。緩緩閉上眼,段塵有些賭氣的緊抿著唇,等破了案子,拿到那幅畫,就立刻回山上,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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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直到傍晚時候,山莊裡都沒有動靜。各門派家族的人陸續離開,柳亦辰站在大門口挨個拱手道歉,一邊送上一些酒品糕點。本來請人來參加老莊主六十壽宴,賞梅吃酒,是件大喜的事,如今死傷數人,柳家的外甥女也不幸罹難,萬柳山莊聲名受損是小,江南江北結下仇怨是大。柳亦辰身為少莊主自然難辭其咎,再加上親人離世,幾日來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益顯消瘦,精神也難免有些頹喪。
山莊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幾天來柳亦辰一直帶人找尋,卻不見李臨恪半點蹤跡。這一整天,除了送彆各位賓客,柳亦辰連同左辛、蕭長卿以及展雲幾人就一直在山莊各處行走,希望能發現蛛絲馬跡。其實這種類似於大海撈針的做法並無多大效果,但總比坐以待斃的好。畢竟,那把采薇斧應該還在他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就又會動手。
時近傍晚,冷風拂麵,似乎夾雜淡淡水汽。天邊的月遮掩雲中,偶爾露出一角有些混沌的暗黃,眼看著又要有一場大雪。
段塵幾人在一處院落正四下看著,突然就見一道身影倏忽而過,展雲和趙廷並肩就追了上去。周煜斐站在原地,皺眉看著那兩人遠去身影,又勾起一邊嘴角看向段塵:“從來沒見他們倆跑這麼快過。”
段塵麵無表情轉身往院子外頭走去,周煜斐快步跟在後頭:“哎,你彆走這麼快啊!待會兒他們兩個回來了…咱們這是去哪啊?”
兩人一路都走的挺快,周煜斐在一邊碎碎念,段塵卻麵色沉靜一言不發。兩人正走著,就聽不遠處傳來女子驚呼:“救命啊!小姐,啊!”
兩人麵色一變,施展輕功就循著聲音飛奔過去。轉過一片竹林,就見一個小丫鬟一臉驚慌站在湖邊,一邊蹲下伸出手臂去夠著什麼,一邊帶著哭腔尖聲喊道:“救命啊!快來人啊!”
兩人跑到跟前,就見一片冰雪的湖上豁開一個井口大小的黑洞,裡麵水波浮動,隱約可以看見一角鵝黃。那小丫鬟一見來人了,連忙起身,滿臉驚慌無措的喊道:“求求你們,快救救我家小姐,她掉到湖裡麵
去了!”
周煜斐聞言麵色一沉,段塵卻已經飛身下到冰上,一步一步往冰洞挪去。身後周煜斐有些焦急的喊著:“你小心點,這冰凍的不實…哎,你…”周煜斐話沒說完,就聽“咵啦”一聲,段塵腳下的冰塌陷開來,淡青色身影直接沒入水中,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
十八章著道·意意
下到湖上冰層救人的時候,段塵就已經做好入水的準備。畢竟,冰麵受到重物壓力豁開一個口子,冰洞四周一定是最脆弱的,若想將人拉上來,想當然最終一定要蹲下身,那種情況下,冰麵十有八九會塌陷。隻是段塵沒想到,距離冰洞還有三步之遙的時候,腳下冰層就開始酥鬆,緊接著不待自己反應過來,整個身子就如同被什麼力量吸附住一般,直接扯了下去。
沒入冰湖的瞬間,段塵咬緊牙關屏息閉目。冬日湖水冰寒徹骨,層層疊疊的冷水如同一匹厚實綿密的錦帛,將人緊緊束裹,巨大的水壓伴隨著身軀的遊動,一波一波朝人胸腔壓迫過來。段塵水中睜開眼的同時
,儘量借著水力浮起身子,卻在觸摸到一塊柔滑綢緞的刹那,從心底湧起一陣入骨寒涼。
來不及多做他想,段塵腳下用力一蹬,同時手臂向後伸展,仰麵朝上向後退去,卻在下一瞬停滯住身形。左腳腳踝似乎被什麼東西牢牢套住,緊接著一團黑影就朝自己胸腹壓了過來。段塵抽回雙臂擋在胸前,卻抵擋不住那塊重物的壓覆,再加上腳踝的束縛,整個人被帶著直墜湖底。
周煜斐一見段塵落水,立刻就從懷裡取出一支信煙拉開引信揚手就朝天空扔了上去,就見一道銀白煙霧過後,漆黑的夜空裡炸開一隻冰藍色的扇形,裡麵隱隱可見一個“之”字。
心臟愈發急躁的狠狠撞擊著胸腔,周煜斐眉頭緊皺望著天空那抹冰藍漸漸消散開來,又轉而看向湖麵。趙廷和展雲追人追得再急,總應該注意得到信號吧?胡亂扒了扒頭頂的發,周煜斐越是盯著湖麵瞅心裡就越發慌,自己不諳水性,盲目下水也隻是給段塵添亂,可從她墜入湖中到現在,也有了一會兒工夫了,怎
麼一丁點動靜也沒有?
周煜斐在湖邊走來走去,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正不知所措,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周煜斐抻長脖子循聲望去,就見左辛和蕭長卿快步走了過來。周煜斐拔步朝兩人衝了過去,同時急聲喊道:“你們兩個誰會水?段塵她為了救柳小姐掉進湖裡了,這都過了半天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兩人聞言俱是麵色驟變,蕭長卿差點直接蹦起來,清秀的麵容因為驚懼而微微扭曲:“怎麼可能!我們剛剛還見過那姓柳的丫頭,她不好好跟屋子裡坐著呢麼?”
周煜斐一聽心裡一個打突,轉身就尋那丫鬟身影,卻見自己身後空無一人,那身著赭色衣服的小丫頭早不知所蹤。周煜斐麵色一凜,一雙桃花眼火光熠熠亮的驚人:“我他娘的白混這麼多年!居然著了一個小丫頭的道!”
蕭長卿也氣的直磨牙,解開外麵棉袍就要往湖裡跳,卻被左辛伸手攔住:“你身子不好,不能下水。”
蕭長卿急的嗓子都變音了:“我不下去,你會泅水麼?那水下不定有什麼機關呢!那傻丫頭什麼家夥都沒帶…”
左辛抬手一甩,將長槍扔到周煜斐懷裡,接著就開始解外袍:“從那次之後,我就開始學。雖然不比你水性好,但救個人上來不成問題。”
“你,你小心些。”蕭長卿咬了咬下唇,又從靴子裡抽了把匕首出來遞到左辛手裡:“以防萬一。”
脫下外袍遞給跟在一邊的手下,左辛提氣就往湖上去了。由於之前段塵落水,湖麵上的冰層已經破碎開大約一丈左右的半圓,露出裡麵森森冷水。左辛剛縱身躍入水中,另一邊趙廷和展雲也趕了過來。趙廷四下一望,麵色就有些難看:“塵兒呢?”
周煜斐也沒支吾,三兩句把事情交待清楚,隻是臉色也是陰沉的厲害。展雲抽出袖中折扇往趙廷手裡一塞,飛身就往水裡去了。
且說左辛一下到水裡,就不由浮現一個苦笑。半眯起眼抽開匕首的鞘子,握著刀鞘的手抻起套住腳踝的
網繩,左辛一口氣將纏的密實的網劃開一道尺長口子,接著又攥住匕首一路劃了下去。
展雲下到水中後,就使出一個千斤墜,一路往湖底沉。在水中走了幾步,依稀辨得不遠處那團蜷縮的暗影。展雲胸中一緊,心也有些發涼。此時左辛正好已經劃開層層密網,手扯住網繩的同時借著身體的浮力往起一撩,展雲撥開已經破開的網就遊了過去。
段塵半靠在那塊先前壓向自己的石塊上,身體蜷縮一團,頭低垂在胸前,早已經失去知覺。展雲伸出手臂將人摟入懷裡,卻在碰觸到段塵腰後的時候心中一凜,即便是在水中,那般黏稠滑膩的觸感也絕對錯不了。一手將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懷裡,另一手抬起段塵尖巧下頜,展雲半閉著眼眸,唇就貼了過去。不急不緩渡了三口氣過去,懷裡的人微微動了動,似乎恢複些知覺。
展雲抬頭看了看水麵,又將懷裡的人向上提了提,手臂一勾,摁住段塵後腦,唇緊緊貼住對方的,接著足尖一點湖底,身子形成一條筆直的線,直接竄水而
出。在半空中接連打了兩個旋兒,最後穩穩落在湖邊地麵,展雲顧不得多說一句話,小心避開段塵肩頭和腰上的傷口,將人打橫抱起,直接就往最近的屋子裡衝。
旁邊有人拎著燈籠,幾人一見兩人渾身濕淋淋衝了上來,連忙圍了過來,卻在見到段塵身上鮮血的時候,個個噤住了口。緊接著,左辛也衝水而出。抬手抹了把已經凍得有些僵掉的臉,又狠狠啐了一口,左辛有些微喘的出聲罵道:“畜生!又是漁網又是石頭又是鐵鉤子的,真想置人於死地啊!”
幾人一路奔進最近的屋子,點燈的,燒爐子的,跑到最近的地方提熱水的,找傷藥的,忙的是人仰馬翻。左辛在隔壁換好衣服過來,就見一屋子人神色各異的陸陸續續走了出來,其中還包括幾乎一下午沒打罩麵的柳亦辰,以及,一個五官輪廓明顯不是中原人長相的中年男子。
柳亦辰讓管家叫了兩個小丫鬟過來,在門外低聲說了兩句話,那倆小姑娘倒是順利進了屋子。旁邊屋子
點著燈,可沒一個人進去,都在這間屋子外站著。不一會兒,一個小丫鬟捧著隻水盆就出來了,將染成鮮紅的血水往牆根雪地上一潑,又有些戰戰兢兢的掃了眾人一眼,小聲說道:“少莊主,各位,裡麵的夫人說了,你們在外麵站著,她,她心情不好。讓各位趕,趕緊,滾,滾回自己屋子去…”
小丫鬟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簡直成了蚊子叫。所幸在場眾人耳力都還不錯,也聽得清楚。小丫鬟傳完話就手忙腳亂跑回屋子裡了,剩下一眾人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最後柳亦辰緊皺著眉發了話:“院子裡還有四間屋子,若是不願意回去的,就在這邊將就一晚吧。我這就讓人收拾一下,把爐子燒上,很快就好。”說著,朝邊上管家點了個頭,管家躬身應了一聲,就帶了幾個人下去了。
一邊李臨恪哂笑一聲,沉聲說道:“這麼多年了,你這個性子倒是一點沒改!她說什麼你就是什麼,難怪追了半輩子都追不上!”
柳亦辰被他激的麵上一熱,握在身畔的拳頭攥的更
緊了些:“要不是你當年執意要帶她走,我和意意也不會…”話說一半,聲音又低了下去。柳亦辰忿忿一側頭,也不願多說。
李臨恪又是冷笑一聲,也沒再開口。
一眾人正要走,就聽門“吱呀”一聲又開了。這次出來的是另外一個小丫鬟,說話明顯比上次那個利索不少:“夫人說了,讓少莊主趕緊去老莊主的屋子裡守著,還有一位姓李的公子,夫人給你帶話,說您不是想讓她看好戲麼,彆戲沒看成,人先死了。”
趙廷聞言上前兩步,快聲問道:“她醒了?”
小丫鬟麵上露出些許為難,見眾人都目光灼灼直望著她,猶豫片刻,便輕輕點了個頭,又做著口型悄聲說道:“醒了一會兒,隻說了兩句話,就又暈過去了。夫人不讓說。”
說完,小丫鬟有些不安的看了柳亦辰一眼,又福了一福,便轉身回了屋子。眾人也不好在屋外久站,便各自進了屋子。李臨恪最先挑了間最大的,進了屋子也不關門,把屋子裡燈都點上,翹起腿坐在桌邊閒閒
飲茶。見眾人都看他,李臨恪端著杯子微微一笑,隻說了一句話:“反正死的不是我老子!”
柳亦辰鎖眉瞪了那人片刻,便急匆匆奔出院子,往後頭老莊主的屋子去了。蕭長卿連同左辛進了隔壁那間屋子,展雲、趙廷和周煜斐進了另一邊隔壁的屋子。一整晚,幾間屋子都沒閂門,也沒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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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塵睜開眼的時候,天已大亮。一雙眼微微有些酸澀,閉上又睜開,反複幾次,意識也清楚些,便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坐起來的同時,段塵隻覺腰後一辣,緊接著就傳來溫熱的濡濕之感,同時胸口也傳來陣陣悶痛,隻要一喘氣,那痛就一陣緊似一陣,直連得後背以及肩上的傷也跟著疼了起來。
顧不得腰後撕裂開來的傷口,一手撐起床沿,段塵便赤著腳想要下床,卻聽一道熟悉嗓音在不遠處響起
,和很多時候一樣,依舊是熟稔中帶著不太客氣的貶損:“臭丫頭!我一宿沒睡就在那給你清理傷口,你倒好,一醒來就給我把傷處又撕裂了!這一整個院子都是喘氣的,你想喝水想動彈就不知道吱一聲?白教你這麼些年,悶死你得了!”
段塵抬頭,就見明朗天光裡,那人一襲水紅衣裙站在門口,頭上的鬥笠紗巾都沒有戴,露出一頭銀色長發,一雙美目亮的驚人,朱唇輕抿卻是含笑。
段塵隻覺嗓子微微有些哽咽,原來那時情景不是昏迷時的幻影,而是真的。失了血色的粉唇輕輕顫抖,一雙清冷鳳眸也流露出淡淡喜悅:“師傅。”
蕭意意笑著走到桌邊,倒了些熱水遞到段塵跟前。段塵剛要抬手,就被她及時出聲阻止:“喝!再敢不聽話就亂動一下試試!”
杯身微傾,段塵半垂著眼眸乖乖喝下一整杯熱水,口中總算不再乾澀,胸腹也一片暖和,熨帖不少。蕭意意握著杯子站在邊上,嗓音已不似初時嚴厲:“還要嗎?”
段塵輕輕搖頭。蕭意意歎了口氣,將杯子往後一甩,不偏不倚正落在門口柳亦辰懷裡,接著又扶著段塵手臂,想讓她躺回床上。
段塵再次搖頭,一邊抬起頭看向明顯有些不高興的女子:“師傅,不礙事的。我不想躺了。”
蕭意意不怒反笑,收回手掌撫了撫頰邊發絲:“好,好!不躺正好,咱們這就回家去!”說著,又轉過身看向站在門外那一眾男子,細長黛眉微微挑高,明麗雙眼一瞪:“聽到沒有,我徒兒說要返家,還不快些讓路。姓柳的,借你輛馬車一用!吃的喝的也順便給我們準備點,還有你們山莊的那個玉蝶釀,給我捎上兩壇子。我徒兒喜歡喝。”
柳亦辰一聽就有些急了,上前兩步走到屋子中央,英朗的眉緊緊皺著,目中隱隱露出哀求:“意意…段姑娘的傷,總還得休養些時日。彆這麼快走,行嗎?”
李臨恪也跟著走了進來,先看了段塵一眼,接著又勾唇看向蕭意意:“意意,多年不見,你還是這個急
脾氣。”
蕭意意半眯起眼眸看了李臨恪一眼,明麗動人的臉龐上浮現一抹有些諷刺的笑容:“阿恪,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你拿我徒兒什麼東西了,現在馬上給我還回來!連我的人你都敢肖想,真活不耐煩了你!”
李臨恪聞言笑得有些詭秘:“若不是你調教出來的人,我也不會這麼感興趣。意意,你應該引以為傲才是。”
“我呸!”蕭意意叉腰嬌叱,怒視李臨恪片刻,卻又驀地綻開一朵嫣然笑花:“阿恪,知道你什麼地方最討人厭麼?就你這個自大狂妄的性子,凡是有點骨氣的女人都受不了。偏你還看不起那些荏弱小花兒。當年我看不上你,如今我徒兒一樣瞧不上眼!”
十九章心結·糾結
李臨恪聞言挑眉笑出了聲,一邊有些無奈的搖頭歎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性子。不過,你這徒兒,倒跟你不是一般風情。”說著,一雙湛藍的眼直直往床
邊掃去,唇畔的笑也添了幾許邪魅味道:“我一直都很好奇,你這朵火紅的刺玫花如何教出這冰川雪蓮般的妙人兒…”
蕭意意黛眉輕蹙側身一擋,抬手就將床邊的布幔扯了開來,同時狠狠白了那人一眼:“李臨恪!你都一把年紀了,能不能有點身為長輩的自覺?”
潔白布幔垂下,正遮過段塵膝蓋。昨晚蕭意意連同兩個小丫鬟為段塵清理傷處、包紮傷口,忙了大半宿,最後又從柳曼蝶那要了件寬大些的軟薄綃袍給段塵換上,直當作裡衣。因此剛剛段塵起身的時候,頭發披散著不說,身上衣物也單薄,隻不過身上尚且覆著棉被,旁人倒也還看不到什麼。偏巧她醒來時口渴,急著下床,雙腳自然還赤著的,袍子直遮到腳背,十隻腳趾隱約露出些影兒來。
屋外那些人自然是看不到這般細節,柳亦辰隻顧著蕭意意說要走,一雙眼從進來就沒離了佳人麵龐。唯獨李臨恪,從一進來掃了段塵一眼,就注意到了裙角風光,一邊跟人說著話,一雙湛藍眼瞳卻益加幽暗,
嫣紅的唇邊笑痕也不住加深。
蕭意意跟這人相交多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眼睛往哪瞟呢,嘴上連聲罵著,抬手就將布幔解開,同時身形一動擋住那人視線。段塵從醒來就隻顧著想事,另外因為蕭意意找來的事,心中也有些惴惴,因此並未注意到他人神色。蕭意意那麼一放布幔,段塵自然也反應過來一些,手掌撐著身後的床鋪就將身子往裡挪動,卻再次牽扯到腰側以及肩上的傷口,不由得發出一聲悶哼。
蕭意意一聽那哼聲,頓時變了臉色,伸手指著門外就朝那兩人吼:“都給老娘滾出去!還有門外站的那幾個,該回哪回哪去!一群大男人早乾什麼去了?讓我徒兒一個女孩子家受這麼重傷,都是廢物,飯桶!”李臨恪和柳亦辰都清楚蕭意意的脾氣,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絕不能再多說一句,一個兩個的都乖乖轉身,往屋子外走去。
門外站的那幾人,聽到這一長串連聲咒罵,個個臉色都有些難看。蕭長卿剛要開口,就被左辛伸手捂住
了嘴,接著就拎起衣領子往隔壁屋子拖去。趙廷一直冷著臉,深邃眼眸卻一直緊緊鎖著床內那團身影不放,展雲麵色平靜如初,隻一雙彎月眼眸也隱隱透著不安。
周煜斐唇畔的笑微微有些僵硬,卻仍伸手搭上趙廷和展雲二人肩膀,試圖緩解一下此時有些僵冷的氣氛:“那個,段塵的師傅,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哈…”兩人一語不發,各自往兩邊一撤身,周煜斐一個踉蹌,差點沒趴在地上,直接就往大敞著的門內撲了過去。
誰知蕭意意正走到門口,抬腳就朝周煜斐胸膛踢了過來。幾人還未看清她的身法,蕭意意已經娉婷轉身,門板“啪”一聲闔上了。周煜斐原本朝前倒去的身子被蕭意意那一腳踢的連連倒退幾步,在院子中央站穩,便捂著胸口委委屈屈的連咳了好幾聲,接著又一臉哀怨的看向正冷眼以對的那兩人:“沒良心!你們剛才怎麼不接住我啊,都被美人師傅踢的內傷了!”
趙廷和展雲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並肩進了另一邊隔壁的屋子。剩下周煜斐揉著胸口,一臉憤然的看著
柳亦辰和李臨恪,想也沒想便出口怨懟:“這麼凶的女人,虧你們當年還爭得你死我活,還為了她終身未娶!”
接著,不顧那兩人各自有些陰沉的臉色,周公子非常沒有自覺的轉身離去,一邊嘴裡還小聲嘀咕著:“這些所謂的江湖前輩,都什麼眼光啊!怪不得最近二十年江湖越來越不成性…”話沒說完,周公子身形一定,保持著一手捶胸一腿正朝前邁步的姿勢站在院中。一雙桃花眼中滿是悔恨,唇微微張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柳亦辰皺眉看了李臨恪一眼,後者收回手指,眸光流轉微微一笑:“不錯,腿上功夫倒有些進步。”說完,便轉身朝自己屋子走去。柳亦辰看了眼落在不遠處的石子,又瞅了瞅周煜斐後背某處穴位上微微有些破損的衣料,擰著眉進了最後一間空著的屋子。
屋內,蕭意意將布幔拉開,一看段塵身上就禁不住又是一連串的低咒。抱住段塵腰下將人往裡側挪了挪,又伸手去扯腰側的帶子。
“師傅…”段塵伸手覆上蕭意意的手背,一張臉蒼白的不見半點血色。
“羞什麼!”蕭意意輕啐了一聲,反手握住段塵微涼掌心拉到一邊,動作輕巧的解開衣襟,小心翼翼將已經浸透鮮血的綃袍從肩頭剝了下去。段塵緊咬著牙,仍禁不住倒抽一口氣。蕭意意動作連貫將衣袍褪到腰下,從床頭包袱裡扯了件衣裳出來,塞到段塵懷裡:“蓋上,側過身來。”
段塵抖著手將衣裳遮在胸前,又半臥過身軀,將肩頭和腰側兩處傷口讓了出來。後背有幾處擦傷刮傷,不過並不太要緊,隻不過傷了皮肉,過幾天便能結痂。隻是肩頭和腰側兩處,都被鐵鉤子勾住過,皮肉外翻,幾可透骨,再加上傷的位置都比較特殊,一不小心就會扯動傷口,所以很不好痊愈。
蕭意意拿過熱水浸濕的帕子,動作輕柔的擦拭過傷口周邊的血跡,一邊輕輕歎了口氣:“傻丫頭,人都死了,一幅畫又有什麼緊要?我都不想了,你為我操這心做什麼?”
傷口因為剛剛衣料和著鮮血的黏合,剝開時又有些撕裂,段塵緊咬著後槽牙,一雙眼漸漸就浮上薄薄一層水霧:“有,有一次,你酒喝多,哭了…一直念叨柳亦軒的名字。我,我那時就跟青籽說…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幫你把畫拿回來。人,死了,嘶!”段塵脖頸一揚,一滴淚就落在枕畔,卻仍緊咬著牙淺笑說道:“人死了,不打緊。隻要還有念想。就好像,我爹娘留給我的這串手串,還有…那支白玉短笛…”
蕭意意上藥的手微微一頓,眼眶也有些發燙:“落兒…”
段塵緊閉著眼,想將熱燙的淚鎖在眼眶,擱在胸前的右手卻顫顫摸索左手手臂上的那隻手串:“那幅畫,你想了這麼多年。我若早些知道,早就來取給你了。以後,你再想柳亦軒的時候,就可以對著畫飲酒,不再來煩我,和青籽了…”
蕭意意連忙仰起臉,抬手狠狠抹去滾落頰邊的淚,又彎起嘴角笑道:“死丫頭,就知道你是嫌棄我了!每次喝酒的時候,搶得最多的就是你,多少好酒都被
你喝光了,我都沒心疼,現在你倒來說我的不是了?以後再有什麼美酒佳釀,我隻分給青兒喝,饞死你!”
說著話,蕭意意起身,拿過一件新的袍子,小心披在段塵身上,又將棉被拉過後背,柔聲說道:“先彆動了,就這麼躺會兒。待會兒吃午飯的時候,也差不多能換衣裳了。”
段塵一直微微笑著,聽到這話,輕輕點頭,沒再說話。蕭意意坐在床畔,輕掬起之前撥到一邊的烏發,在被麵上鋪散開來,一邊輕輕撫著段塵頭頂:“都這麼多年了,你心裡還是有疙瘩,是不?”
半晌沉默。直到蕭意意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段塵才輕聲開口:“已經沒法報仇了,總該記住些什麼。”
蕭意意長歎一口氣,撫過段塵發間的手指溫暖輕柔,如同春日裡拂麵暖風,攜帶著一種讓人心暖的安然之感:“落兒,死者已矣。你這樣,你爹娘泉下有知,也很難放心的下。”
“師傅。”段塵俯臥在枕畔,聲音有些悶悶的,清
冷的嗓音裡漸漸就摻上一絲啞:“我沒有再想報仇了。從七年前,我就再沒想過。”
“外麵那三個小子,除了那個姓周的,剩下那兩個,我看著都還不錯。”蕭意意輕輕撫過手掌下的發絲,明麗眼眸中透出些深思:“落兒,如果你真想通了,就不該再一味的拒絕他人。那個展雲,我看的出,他心裡是真有你。昨晚上我趕過來的時候,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卻仍小心翼翼扶著你灌輸內力,幫你烘乾衣物…”
“師傅…”段塵輕輕喚了一聲,似是有些埋怨:“彆說了。我跟他們三個,是不可能的。”
“傻丫頭,凡事彆說這麼篤定。”蕭意意不禁嘴角含笑,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溫水過來,遞到段塵唇邊,喂她喝下:“那姓趙的,身份是麻煩了些。不過以你家和他家的交情,也不是可能。”
段塵剛要開口,蕭意意就又快語補上了一句:“隻要你喜歡。”蕭意意悠悠說道:“隻要你喜歡,即便他姓趙又怎樣?落兒,你既然已經不再執著仇恨,那
就放開些胸襟,江湖信美,總有你容身之處。莫要為了前塵過往束縛住自己。你還年輕,前麵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找個合適的人伴著你,好好走下去,師傅也能安下心,對著你師公的畫卷喝酒賞月。”說到最後,蕭意意的聲音也輕快了些,引得段塵也抿起唇角。
兩人又拉拉雜雜說了一會兒,蕭意意便扶起段塵幫忙穿衣。時近晌午,柳亦辰在院子裡最大的房間擺了張大些的圓桌,眾人圍坐一處共進午膳。蕭意意扶著段塵進來的時候,一眾人已經在屋內坐好。空出來的兩張椅子,一邊挨著柳亦辰,另一邊是展雲。
蕭意意暗自覺得好笑,都這麼些年了,這人也沒成熟些,還執著於這種小細節不放。段塵在椅子上坐下,心中卻是有些不耐。尤其不久前師傅剛和自己說過這兩人的事,乍一相見,總覺得有些彆扭。
展雲和趙廷從段塵一進屋子就一直盯著人不放。見段塵緊咬著牙,緩緩在鋪著軟墊的交椅坐下,眼下透出淡淡青色暗影,蒼白的小臉兒一絲血色也無,不由
得各自都有些揪心。展雲遞了一杯淡茶過去,段塵沒伸手,隻輕輕說了聲謝謝。
展雲見狀,唇畔笑容不減,眉心卻微微蹙起。心下一轉,一雙彎月眼眸不由得往佳人唇瓣看去,心跳漸漸就急了,麵頰也浮起淡淡粉色。她是記得那時情景,所以生氣了麼?
展雲想到這種可能,一時間心緒有些紛亂,也不知是喜是憂。那時情況緊急,直怕救不過命來,所以剛將人抱起來就唇瓣相貼接連渡了幾口氣過去。後來又怕她出水的時候被氣流嗆到,便緊堵著她的唇直到出了水麵。
能夠一親芳澤自然是好的,可那種情況下,早沒了半分旖旎情懷,反倒是被她身上的傷口以及與湖水一般寒涼的體溫嚇得一陣心驚。活了二十四載,行之公子自問頭一次嘗到了害怕的滋味。可眼下,展雲越琢磨越犯愁,可彆因為這件事就對自己更冷淡了呀!她不喜歡自己,倒可以慢慢努力,讓佳人一點點感受到心意。可若是自此厭煩了自己,那可真就直接出局,
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展雲這邊心裡一陣發慌,邊上趙廷也麵色不豫。正要開口,卻被蕭大先生搶了個先:“丫頭,感覺好些了麼?我聽說你還受了點內傷,這個拿著。”說著,將一隻小瓶扔到段塵懷裡:“一天吃兩顆,不出三天就見好。”
段塵肩膀和腰後的傷主要在左側,因此右手尚能沒什麼顧及的活動。握住藥瓶收入袖中,段塵朝斜對過那兩人微微一笑:“謝謝。還有左堂主,昨晚上,多謝您出手相救。”展雲正一陣欣喜覺得段塵沒將自己劃作旁人,就見段塵微微側過頭,鳳目半垂也不看人,輕輕說了聲:“多謝。”
左辛擺擺手:“多謝什麼!昨晚上即便不是你,也會是我們中的其他人著了道,到時候還不定誰救誰呢!”
旁邊蕭長卿卻斂起笑容,有些嚴肅的看向段塵:“丫頭啊,這次的事就是個教訓。早跟你說了,彆那麼好心,一見人有危險就往上衝,這不,就著了人的道
了!昨晚上那陣仗,是絕對想將人置諸死地,你功夫不好,又沒有兵器傍身,實在是太冒險了。”
旁邊人說著話,柳亦辰臉色卻越來越白,擱在大腿上的手將布料攥的緊緊的,一雙眼漸漸就紅了。蕭意意坐在身邊,自然看的清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旁邊坐了個殺人越貨的還沒怎麼地呢,你這憋的是哪門子的羞慚啊!”
二十章名姓·後會
斜對麵李臨恪聞言一挑眉,嫣紅的唇笑得三分邪肆七分無謂:“意意,話可不能這麼說。東西我隻是借用,後來不都一一奉還了麼?至於死的那些人嘛,可還輪不到我親自動手。”
柳亦辰雙目通紅的一拍桌子,咬牙切齒的低聲問道:“你承認是你指使那兩人戕害月如的了?”
桌邊一眾人也紛紛看向李臨恪,當事人卻泰然自若端起酒盞,杯沿觸到唇邊了,又微微一頓,一雙湛藍眼眸含笑看向段塵:“落兒,你說呢?”
段塵身子微僵,一雙眼冷冷看著那人,嗓音微微有些啞:“誰準你這麼叫我的?”
李臨恪一口飲儘杯中酒,深邃藍眼一直與段塵對視,舌尖緩緩滑過內齒,驀地就綻出一朵笑來:“不喜歡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才是你的真名麼?”
段塵緊抿著唇瓣,一雙鳳眸越發冰寒,擱在桌下的手卻禁不住輕輕顫抖。桌邊各人投來或探究或疑惑的目光,段塵隻覺如同芒刺在背,胸口一陣陣發緊,直牽得後背的傷也疼了起來。
李臨恪捏著酒盞,笑容愈發添了幾分玩味,帶了些異域腔調的聲音有些含混的繼續說道:“段塵段塵,斷卻過往前塵。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還是意意幫你取的?”
“阿恪,彆太過份!”不待段塵作答,蕭意意已經先一步發作,一雙美目略帶責備的睨了李臨恪一眼,同時伸手覆住段塵冰涼的手指,輕輕拍了拍。
李臨恪隻詭然一笑,不再言語,一直注視著段塵的雙眼卻飛快閃過某種光芒。蕭意意不由得暗歎一口氣
,看來回去少不得要提醒一下落兒了。
一邊展雲和趙廷卻難掩複雜神色。趙廷不由得想起前兩日說起蕭意意身份時,段塵情緒明顯有些異常,難道…一雙漆黑眼眸微微眯起,看著段塵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探究。
展雲則心下又添懊惱,素來自詡心細如發,想事做事也比一般人冷靜穩妥,可到了段塵這,卻一連幾次都判斷失誤。從前跟這人相處數日,且有一次還動起了手,那般近身接觸,卻一點沒有懷疑到她的性彆。如今,一個不過相識短短幾日的西夏人都覺出她名字有異,似是化名,可自己前前後後念叨這人快一年,卻半點都沒往這邊想。
周煜斐之前讓那兩人連封周身幾大要穴,站在院子裡吹冷風,動也動不得,話也說不出,偏趙廷和展雲都各懷心事,沒人出來理他,直到半個時辰後,柳亦辰才出屋子幫忙解開。再加上前天晚上被趙廷狠狠打那幾拳,全身上下酸痛的要命,因此從一進屋子在椅子上坐下,周公子就蔫頭耷腦的半趴在桌子上,一句
話都懶得說。此時見桌上氣氛靜謐到有些詭異,便有氣無力的扁嘴說了句:“行之,快倒口水給我。還有段塵,剛剛蕭大先生給你那藥趕緊給我來一顆,我嚴重內傷…”
展雲拎起茶壺倒了杯茶,往趙廷那邊一推。趙廷沒好氣的捏起杯子,重重往周煜斐麵前一放,手上力道有些大,濺出幾滴水在桌麵。段塵麵色本就慘白,此時趙廷那邊一使動靜,抬起眼眸就冷冷看去,目中蕭索之意甚濃,唇邊卻牽出淺淺的笑,似是嘲弄,又隱隱透出幾分淒切。趙廷正好轉回視線,看到段塵麵上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愣,眉心漸漸皺起,心裡頭卻無由堵的難受。
展雲一看她這神情,就猜到她怕是想深了,連忙開口想說些什麼:“塵兒…”
“叫我小段就好。”段塵收回視線,淡淡瞟了展雲一眼,又轉而看向桌邊另外那幾人,神色漠然嗓音冰冷:“在下姓段名塵,無字無號,江湖上的朋友賞麵子,都稱呼一聲‘小段’。平日裡行走州府,皆以男
裝示人。這次為了進這萬柳山莊,才謊稱是行之公子的遠房表妹。眼下事情也差不多了結,唯望柳二爺能夠兌現承諾,將柳大當家當年畫作贈予在下。日後若再相見,還望在座各位勿要揭穿在下女扮男裝之事,段塵在此先行謝過。”
“哈?原來你就是那個‘小段’!”蕭長卿不禁瞠大了眼,圓圓眼眸裡驚喜多過訝異,一邊連連用手肘碰著身邊人:“左辛,左辛,她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小段哪!名滿兩浙路,短短三年裡勘破疑難奇案無數的小段!”
左辛微一挑眉,唇邊卻溢出些笑意來:“左某遠在荊湖一帶,卻也對這個名字早有耳聞。想不到倒在這遇上了,實在是失敬!”說完,又拱了拱手,眉眼之間流露出淡淡讚賞。
段塵不便動作,隻輕輕頷首:“左堂主客氣了。不過是混口飯吃,跟在座各位沒得比。”
邊上展雲一聽段塵這一席話就暗叫糟糕,這明顯是跟自己撇清關係解釋清楚一切就打算走人啊!
趙廷和周煜斐麵上神情也各自有些微妙。周煜斐剛要開口湊兩句熱鬨,就覺小腿脛骨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擱在桌麵的手肘撐的不牢,下巴就“砰”一聲砸在桌邊。周公子五官扭曲的揉著下巴,一邊惡狠狠瞪了趙廷一眼——至於麼你!多少年兄弟了你下這狠手!
趙廷毫不掩飾的冷冷瞪了回去——還不因為你多事要喝茶!要不怎麼段塵當時就變了臉色,接下來一番話也說的冷硬無情,連“塵兒”都不給叫了。
柳亦辰自然也聽說過小段這名字,乍一聽段塵這一番話,不是不驚訝的。可眼下他也顧不得說那些場麵話,隻急切側過身問道:“段姑娘,那你可知,到底是誰害死月如的麼?”
段塵略一猶豫,又輕輕點頭:“我隻有七分把握。若要確定,還需柳二爺稍作配合。”
“這自然沒問題的!”柳亦辰連連點頭,麵上卻透出些狐疑:“段姑娘,害死月如的人,真不是…”說著,眼光已經飄向坐在斜對過的李臨恪。
李臨恪也不言語,隻略帶俏皮的朝段塵眨眨眼,湛
藍眼眸裡一道異光倏忽滑過。段塵麵無表情,輕聲說道:“柳二爺若是想好好用過這頓飯,還是先不要知道的好。”
眾人聞言麵色俱是一變,唯獨李臨恪大笑出聲:“好!眼夠毒心夠細說話夠狠,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說著,便站起身往外走去,一邊揚了揚手中檀木發簪:“有她在這,絕不會多冤枉我一分,也不會少揭露真相一毫。各位,後會有期了!”
李臨恪話說一半段塵就已經起身,待追上李臨恪,兩人均已站在外麵庭院,正麵對麵站著。桌邊一眾人也跟著追了出來,蕭意意一邁出門檻就喊:“阿恪,彆胡來!她傷的不輕。”
柳亦辰、左辛和蕭長卿站在一側,展雲、趙廷和周煜斐站在另一側,將兩人圍在中央,虎視眈眈望著李臨恪。“你不能走。”段塵站在他對麵,兩人隻隔了一尺來距離。
李臨恪伸手撫上段塵微涼臉頰,一雙藍眸微微眯起,唇角彎起的弧度顯示出他此刻心情大好:“放心,
以後你會挺經常見到我。”
趙廷一雙眼快能噴出火來,劍眉緊緊皺著:“李臨恪,放手!”
展雲伸手攔住趙廷欲上前的身軀,朝他輕輕一搖頭,接著又看向一臉雲淡風輕的男子:“事情沒完全弄清之前,你不能走。”
李臨恪放下手,挑了挑眉,笑得有些邪性:“怎麼沒清楚?昨晚上一整宿,你們還沒折騰明白?”說著,伸出食指指了指柳亦辰的方向:“他老子是我的人,可昨晚上的事卻是他背著我做的。還不清楚?”
說完,又伸指撫了一下段塵臉頰,眼中流露出淡淡眷戀,接著身子騰空一縱,接著淩空幾步就躍過房頂,同時微啞的嗓音在眾人耳邊響起:“有什麼不清楚的,問我的落兒。她一定知道。”
在場眾人都知道李臨恪身手,再加上他身份敏感,也就沒有再追。若眾人合力,將他擒住或打至死傷也絕非難事,可他畢竟是西夏王族,跟他有關係的人,除了柳老莊主之外,都已經死了,沒人能證明之前在
山莊發生的幾件血案,都是受他指使而為。因此,若莽撞行事,將人打傷或打死,勢必會激化西夏與大宋矛盾。這些年來西夏各種小動作不斷,似乎正蠢蠢欲動,打算脫離大宋掌控。若一個弄不好,很容易落人口實,給了西夏反宋的藉口。因為這件事牽扯國事,再加上眾人已得悉趙廷和周煜斐身份,因此在這件事上,都為二人馬首是瞻。趙廷不動,旁人自然也不好再追。
昨晚上柳亦辰帶人跑到後麵庭院,正趕上柳老莊主拿著那把采薇斧意圖自裁。攔是攔了下來,可柳老莊主從那時起就開始神誌混沌,話說的糊塗,人也認不準,總拉著柳亦辰叫“阿軒”,一會兒又說對不住自己外孫女。柳亦辰聽得稀裡糊塗,卻也看出些端倪。一邊派人照顧好老莊主,又拿著采薇斧回到院內找上李臨恪。
其他幾人都在自己房間坐著,一聽外麵動靜也都出來了。李臨恪倒是大方承認,一邊飲茶一邊閒閒笑罵,說你老子是為我西夏儘忠,照你們中原人的理,你
柳亦辰也該為你老子儘孝,還不乖乖跪下給我李家磕頭行禮!
一番話說的柳亦辰當場就急了眼,拎起斧子就朝李臨恪砍了過去。兩人沒一會兒功夫過了三十招,可李臨恪剛隻用了一隻手,不一會兒兩人就上了屋頂,正打的歡實,就聽院中一人敞開嗓子怒叱,先罵李臨恪,說你把老娘請來看好戲,倒把老娘徒兒給搞成重傷,差點小命都丟了,還有臉在這跟人動手!
接著又罵柳亦辰,說姓柳的,二十年前舊賬不跟你算,二十年後頭天見麵又差點害我徒兒一條命,你再打,再打老娘直接帶人回山上,你們倆打到天亮也沒人管!
倆人也都活了四十來歲的人,平日裡又都各自有些權勢地位,多少年都沒被人這麼劈頭蓋臉的數落過,院子裡又站著不少人,一時間麵上都各自有些掛不住,不覺就停下手。李臨恪一下來就笑著問那丫頭醒了?柳亦辰小心翼翼湊到跟前,麵上有些紅,卻依然一迭聲的喚著意意,有些結巴的說彆走。
蕭意意叉腰轉身,又看了眼邊上站的那幾人,狠狠白了一眼,說,看什麼看!沒看過美人麼?
一句話說的展雲清咳趙廷黑臉,合著青籽那言行都這麼學來的!倆人緊接著想的就是,段塵不易啊!旁邊蕭長卿卻大大方方邁著步子走到跟前,上下打量蕭意意一番,又嘖嘖歎道,這頭發是用什麼染料染的,渾然天成啊!
蕭意意當即一個白眼,旁邊柳亦辰和李臨恪皆是麵色微沉。蕭長卿又端詳半晌,伸手指著那一頭銀發恍然大悟狀,嗬!一夜白頭啊!
蕭意意也不在意,伸手撫了撫頰邊碎發,又看看身邊神色各異的幾人:外麵凍著作甚?進屋子說!先把我徒兒落水這事給老娘交代清楚!
李臨恪那間屋子最大,又斜對著段塵房間,想當然爾,眾人就都進了那間屋子。柳亦辰將剛才在柳老莊主屋內的情形都說了,又紅著眼看向蕭意意,半晌,才啞聲說道,當年,大哥是知道了這件事,才…
蕭意意笑了笑,輕輕點頭,說,不然你以為,他是
因為做了那麼點子破事怕我不原諒他,就想不開了麼!
柳亦辰當即就差點掉淚,蕭意意拍拍他肩膀,調笑道:快彆這樣。都多大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我和亦軒從沒怪過你。
李臨恪始終笑容淡淡的,見兩人都不說話了,便挑挑眉:誤會都解開了?
邊上那幾人都靜靜坐著,李臨恪此言一出,那幾人便各自發問,矛頭自然直接指向他。誰知人勾勾嘴角,朝柳亦辰方向抬抬下巴:今晚的事都是他老子做的,跟我沒關。
說完,便走出屋子朝段塵房間去了。趙廷和展雲自然不讓,衝出屋子就擋在他麵前。三人話沒說一句,就先動起手來。那兩人都有怨氣在先,李臨恪則是覺得之前儘拚輕功了,還沒跟這兩人真動過手呢,覺得挺新鮮。三人越打越來勁,不一會兒展雲一掌就打在李臨恪肩胛,趙廷也踢中他一側小腿。
三人同時收勢,李臨恪微微一笑,讚了聲不錯。
展雲清俊的眉微蹙,溫聲說道,不公。
趙廷點頭,漆黑眼眸熠熠閃光,再來。
蕭意意撫了撫頰邊的發,款款從三人身邊走過,行至李臨恪身邊時,低低笑言,阿恪,老了呀!
李臨恪被她一語戲謔的藍眸微眯,蕭意意已經走到房間門口,又轉身看了那兩人一眼,朝李臨恪方向揚了揚下巴:把他給我看好了。他要是進了屋子,你們倆以後也甭想見我徒兒了。
是以,這一夜,各個房間燈火通明,房門微敞。
廿一章用計·用情
屋外,天色陰沉,雪紛紛揚揚的下著,庭院裡一片寂靜。雪中梅蕊初綻,紅豔似火,那一片片的紅正映入那人眼底,直燒起又一場熊熊火焰。
門廊一角,那人麵色蒼白,唇微微顫著,手一下一下揪扯著絲帕,青筍一般的指尖因為過於用力而微微泛青。屋內,柳亦辰和一名年輕男子的笑談聲不時傳入耳中,貝齒漸漸咬緊豐潤唇瓣,一絲狠厲滑過眼底,那人裙角輕揚,轉身離去。
斜對過的屋子裡,段塵透過窗紙上的小洞,望見那人遠去身影,輕抿了口淡茶,勾了勾唇角。旁邊站著展雲幾人,也都靜靜看著窗外情形。見那人走了,趙廷揚眉,沉聲問道:“這就行了?”
段塵又抿了口茶,轉身看向正坐在一處悄聲研究著什麼的兩人,目中透出淺淺笑意:“藥已夠猛,耐心等待便可。”
圓桌旁,蕭意意抬頭看了段塵一眼,露出一抹了然笑容:“落兒來,這人還真有點意思!你來看看這幾件東西。”
不遠處左辛聞言輕歎了口氣,得!這人準得得瑟!果不其然,蕭意意此言一出,蕭長卿頓時嘿嘿笑出聲了,快步走到段塵麵前,拉著人走到桌邊:“來來,小段哪,快來看看!這可都是好東西!”接著,又朝邊上蕭意意拋個極得意的小眼神過去,“美人師傅真是好眼光!嘿嘿,要不怎麼咱倆一個姓呢!”
蕭意意也笑得格外明媚,端起一邊茶杯喝了口水,頗好爽的點了個頭:“姓蕭好!”
蕭長卿一邊獻寶似的把東西一樣一樣拿給段塵看,一邊猛力點頭表示同意。左辛頓時就覺得腦仁疼,旁邊趙廷麵色一沉,展雲清咳兩聲,周煜斐則噗哧一聲就笑出了聲,唯獨段塵仍是那個淡淡的表情。
蕭意意一邊笑意盈盈看著蕭長卿在那展示他那幾樣寶貝,同時也注意到段塵麵上神色,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這孩子…展雲站在段塵右側,好不容易插上個空,便輕輕喚了聲:“塵兒。”
段塵右手正拿著一隻蕭長卿遞過來的小瓶,隨著那人不著痕跡的靠近,溫熱的氣息以及輕柔的低喚讓段塵不禁蹙了蹙眉尖,接著,似是突然想起什麼一般瞠大了眼,指尖一鬆,青瓷小瓶直接落地。
展雲迅速出手一撈,那小瓶便夾在兩指之間,旁邊蕭長卿頓時鬆了口氣,將小瓶從展雲指間取回,又寶貝非常的捧在心口位置,清秀麵容幾乎皺成包子樣:“我的小姑奶奶啊!這‘清風露’可是我煉了足足三年才得了這麼一小瓶,就是後宮妃嬪也沒這福分用上一回,我送給你成,可你不能這麼糟蹋人家心血麼!
”說著,又特彆委屈的朝蕭意意眨了眨眼,那意思快說說你這徒兒,忒欺負人了!
段塵卻仿佛沒有聽到蕭長卿那一長串埋怨,隻緩緩轉過身,血色儘失的唇瓣微張,一雙鳳眸透著驚惶,傻了一般瞪著眼前人瞧。
邊上人都不明所以,唯獨展雲暗叫糟糕,這回才是真記起來了!段塵一雙鳳眸大瞠,昨晚在水下的種種情形傾數回灌腦海,自己靠在那人懷裡,然後,下巴被人捏著,那人的唇就湊了上來…
冰涼柔軟的觸感清晰印刻在心板,那人微粉的唇瓣又正映入眼簾,段塵一時間就有些亂了分寸,匆忙轉過身就往外奔。
屋子裡眾人都看的一頭霧水,展雲一邊苦笑著,抬腳就追上去。剛到門口,展雲手臂一攬就將人納入懷裡,同時往邊上一閃,門板被人一手推開,柳亦辰一看這情景也有些發懵——怎麼了這是?
段塵剛剛悶頭往外走,也沒注意到門外有動靜,被展雲往懷裡一帶,才反應過來,又連忙往開掙。展雲
從上回在梅林那次就發現,這人一著急害羞,是耳朵先泛紅。此時一見懷裡人兒耳朵尖兒又泛起薄薄一層紅,便知道她是真不自在了,又顧及她身上傷口,連忙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段塵輕蹙著眉心兀自站好,抬眸迎向柳亦辰略帶笑意的目光,低聲問道:“人走了?”
柳亦辰點頭:“曼蝶現正在段姑娘屋子裡,咱們一起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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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曼蝶收了傘,一邊拂了拂肩頭細小雪粒,緩步走進自己臥房,麵上仍帶著淺淺笑容,臉頰微粉,一雙眼還有些濕潤潤的,比往常更添了幾分楚楚風姿。似是不意外屋子裡有人,柳曼蝶又將靠門的兩盞燈點上,整個屋子頓時更亮堂了些。
一看見坐在桌邊那人,柳曼蝶唇邊笑容更深,連嗓音都更輕快幾分:“依依,感覺好些了麼?”
用晚膳時,大家圍坐一桌,嶽依依推說身體不適,想先回房間。兩人最近幾日都住在一處,因此離了用膳的屋子,便在兩名護院的陪同下,回到柳曼蝶的臥房。
柳曼蝶在圓桌邊坐下,一雙美目定定看著對麵那人,嗓子卻有些發澀:“依依,怎麼不說話?”
嶽依依一直低垂著頭,長長的眼睫上似還掛著淚滴,麵色卻有些蒼白。踟躇半晌,嶽依依才輕輕問了句:“你要跟染哥成親?”
柳曼蝶唇畔笑容不減,心卻一點點涼了下來。拚命抑住不斷翻湧上來的淚意,柳曼蝶微側過頭,嗯了一聲。
嶽依依驀地抬起頭,一雙眼被淚水浸潤的亮晶晶的,細小的嗓音隱隱帶了顫:“可,可…你不是喜歡行之公子的麼?”
柳曼蝶一直微偏過頭,心中苦意蔓延,麵上卻仍作出幾分嬌羞之態:“我,我是對他有意,可人家對我無情。叔叔既然替我做了安排,林染大哥人也不錯,
我就應該…”
“曼蝶!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嶽依依“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兩步走上前扶住她的雙肩,一雙晶亮的眼閃耀著有些瘋狂的光:“你既然喜歡他,就應該努力爭取啊!那個什麼塵的有什麼好?既不漂亮又不溫柔,那行之公子不過因為她是遠親,才對她諸多照顧。你要對自己有信心,要努力爭取,讓行之公子感受到你的心意,他總會喜歡上你的!”
柳曼蝶慘然一笑,伸手撫上嶽依依的手背:“依依,你不懂…”
“我怎麼不懂!”嶽依依瞪圓了眼,聲音也帶了幾分苦澀:“我最明白那種心情,隻能靜靜站在一旁,看他與彆的女子親昵,對彆人大獻殷勤,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說,因為…”
“因為什麼?”柳曼蝶問。
“因為,因為…”嶽依依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又抿出一朵乖巧的笑:“曼蝶,你彆嫁給染哥好不好?你不嫁給染哥,你喜歡行之公子…”
柳曼蝶心裡一陣抽痛,卻隻能按照之前段塵的囑托繼續說下去:“這…可是,林染大哥他…”柳曼蝶似有羞怯的笑了笑:“林染大哥他,似乎也有意娶我…”
嶽依依倏地抽回手,冷冷說道:“不可能!染哥他明明還喜歡月如姐,他心裡一直都有月如姐,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另娶他人!”不待麵前人作答,嶽依依又握上她的肩頭,力氣大的讓柳曼蝶直蹙眉:“一定是你又跟染哥說什麼了!你說,你對他說什麼了?”
窗外,嶽林染怔楞如同石像,麵上神色幾經變幻,雙眼漸漸就蒙上一層霧。柳亦辰眉間狠狠擠出一個“川”字,正要抬手,就被展雲擋住,一邊輕輕搖頭——時機未到。同時,展雲又朝不遠處趙廷和周煜斐打了個手勢,示意兩人將嶽林染架走,以免待會兒惹出什麼亂子來。
屋內,嶽依依情緒越來越激動,柳曼蝶見時機差不多了,一咬牙,趁嶽依依一個不注意,將藏在袖中的軟鞭迅速擱在桌麵上。嶽依依視線正好調轉過來,一
見桌上那把軟鞭,頓時大吃一驚。連連倒退兩步,全身禁不住瑟瑟發抖:“月,月…”
柳曼蝶起身,拿起鞭子朝嶽依依走去,一邊斂起神色壓低嗓音:“依依,你怕什麼?在梅林時候,怎麼沒見你怕我?”嶽依依眼神一陣恍惚,同時麵色蒼白步步倒退,柳曼蝶則收斂心神一步步跟上去,一邊按照段塵所講繼續說道:“鞭子打在身上,好疼的啊。依依,我一向待你如同親姐妹,你為何如此待我,為何如此待我…”
柳曼蝶此時背對那幾盞燈,麵部輪廓本就有些模糊不清,再加神色哀淒幽怨,從嶽依依的角度看去,真如樓月如附身一般。嶽依依當即狠狠打了一個冷顫,一路退到床畔,之前崴傷的腳仍微微有些瘸,一下子就跌坐床腳,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是那人叫我去的。我,我不是有心的。月如姐,月如姐…”
柳曼蝶見她這副模樣,一直隱忍的淚水“唰”的就流了下來,手中軟鞭一鬆,身子也失了力:“依依,你真是傻!表姐待你那麼好,你怎麼忍心下這種毒手
…況且她,她根本就不喜——”
話未說完,先前跌坐在地的嶽依依“噌”一下起身撲了過來,將人摁倒在地的同時狠狠掐著柳曼蝶的脖子:“我讓你跟我搶!我讓我你跟我搶染哥!你都做了鬼了怎麼還不放過我!我恨你!我恨所有喜歡染哥的人!染哥是我一個人的,是我一個人的…”
門和窗被同時撞開,柳亦辰和展雲飛快趕到二人麵前,費了不少力氣,才將已經有些神誌失常的嶽依依從柳曼蝶身上拉開。院子裡其他人也奔進屋子,蕭大先生仍過條繩子,讓莊中下人將人捆結實了,然後就帶了出去。
柳曼蝶憋的臉頰通紅,一邊不住的咳嗽著,一邊撲倒在柳亦辰懷裡大哭:“叔叔…怎麼會這樣…依依她怎麼會…嗚嗚…”柳亦辰將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又好生安慰半晌。其他人則早早退出房間,到事先約定好的地點等待。
屋內,眾人或坐或站,嶽林染站在屋子正中,麵色灰白,一直低著頭。嶽依依被點了穴,又用繩子捆著
,在隔壁房間,有人看守。柳亦辰一進屋子,嶽林染也沒回頭,直接跪了下去。待柳亦辰走到跟前,嶽林染跪得筆直,雙目半閉,啞聲說道:“一切皆因林染而起。林染願一命抵一命,為月如償命。隻求少莊主派人將依依她,送回嶽家。嶽林染在此,叩謝少莊主大恩!”說著,伏身在地,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再抬頭時,額頭已經滲出鮮血。
柳亦辰就站在他跟前,微微仰起頭,雙拳緊握,眼圈微微泛紅,似是感慨良多。半晌,柳亦辰才歎了一口氣,轉身坐回椅上,拂了拂手:“這事,還是交由官府來辦吧!此事柳某自問有責,但月如畢竟不是我女,在情在理,我都要給樓家一個交代。明日一早,柳某會帶上嶽小姐,連同那兩把可作為證物的鞭子前往城中府衙,同時修書告知樓家,凶手已經找到。屆時,一切事情,都由官府定奪。”
嶽林染一直定定看著前方,一聽這話,牙關緊咬,淚卻先掉了下來。又過半晌,方才啞著嗓子說道:“林染身為兄長,卻沒能管好自家妹子;對月如早有真
心,卻害她無辜喪命。林染對不住柳家,對不住樓家,但依依畢竟是我嶽家人,她雖然有錯,可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說話間,嶽林染也笑的淒慘:“本來,以林染戴罪之身,日後已無顏麵再見月如一麵。可林染希望少莊主看在林染對月如曾經…一片真心的份上,每年祭日,能允林染為月如上幾支清香,灑兩杯水酒。其他的,林染也不敢多求。”說完,又一連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俊朗麵龐上早已是淚痕滿布。
柳亦辰一直紅著眼圈,聽得此語,便輕輕點了個頭。
嶽林染笑著掉淚,一邊起身拱手,接著便大步走了出去。
廿二章新仇·舊怨
屋子裡一片靜默。半晌,柳亦辰起身,走到段塵麵前,抱拳一拱手:“今日之事,多虧段姑娘神機妙算,方才令戕害月如的真凶現出原形。柳某在此,代樓、柳兩家給段姑娘道謝。”
段塵扶著扶手緩緩起身:“柳二爺客氣了。此事也多虧柳小姐心思敏捷,方能如此順利。否則我們隻餘物證,卻無人證,很難令嶽小姐甘願伏法。”
柳亦辰點點頭,旁邊蕭意意也站起身,扶著段塵小心坐下,一邊抬眸睨了柳亦辰一眼,眉目之中似有嗔怪:“都坐下說話吧!落兒腰側有傷,最經不得這一站一坐。你們有什麼事也趕快問,待會兒我還要幫她敷藥,昨夜一整宿都睡的不踏實,眼下事情都解決了,還不讓我們落兒早些睡下,好好歇息。”
柳亦辰連連點頭稱是,又回到主座坐下,緊皺著眉問道:“不知段姑娘如何發覺,嶽小姐她…”剩下的話,柳亦辰自覺不好直接說出口,不過在座眾人剛剛都在院子裡各處看得清楚,因此也都明白柳亦辰話中所指。
段塵輕蹙眉心,低聲說道:“這方麵,我也是到了前晚,大家一處用晚膳時方才略有覺察。倒是那壺毒茶,提醒了我一些事。”
“毒是她下的?”蕭長卿略一揚眉,似有懷疑。
段塵有些無奈的瞟了蕭長卿一眼,又看向柳亦辰,踟躇片刻,方才開口:“毒是她準備的,下毒之人,卻不是她。”
柳亦辰聞言麵色一變,目光也漸漸沉鬱下去。邊上蕭長卿嗤了一聲,墨玉一般的眼珠子一轉,又撇了撇嘴:“我早就說了,這事,姓柳那丫頭跑不了!”
柳亦辰明顯臉色愈加難看,唇幾次翕動,看向段塵的眼也明顯帶著內疚不安。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段塵擺擺手,輕聲說道:“這事不怪柳小姐。”
蕭長卿一聽就急了,一雙眼睜的圓圓的,伸手指著段塵罵道:“你這傻孩子!她可差點毒死你啊!你還這麼為她講話,人家可不定念你的好!”說著,又轉頭看向坐在段塵邊上的蕭意意:“意意姐,這事你回頭可得好好教教,這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這在江湖上飄,心太善可不行!”旁邊左辛一聽那聲“意意姐”,就不由得抽了抽嘴角,這關係也攀的太快了吧!
蕭意意微微皺眉,唇邊卻仍帶著笑,也沒說話,隻
側頭看了段塵一眼。這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雖說心地正直,可也不至軟弱可欺,她這麼說,應該有她的理由。
旁邊以及斜對麵坐著的展雲三人也都將視線投向段塵。趙廷可還記得當初在杭州府破雅舍的案子時,段塵一襲青衫站在公堂之上,唇角帶笑一字一句質問藍蘭的情景。能說出那種話來的人,絕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純良之輩。展雲也一直麵色平靜,剛剛段塵那話,明顯是說了一半麼,看這樣子,應該是有些顧及柳亦辰的緣故吧。
段塵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這一笑可把蕭長卿震住了!這丫頭,平日裡神色清冷,可一笑起來,還真有些勾人呐!段塵看了蕭長卿一眼,又轉而看向一直麵色複雜的柳亦辰:“我說這事不怪柳小姐,並非一味忍讓包庇。若她真有心害我,”段塵略一停頓,沒繼續把話說完,可那雙本就清冷的鳳眸瞬間寒光一閃,其中神色在場眾人看的是一清二楚。連之前一直不甘撇嘴的蕭長卿都不禁暗暗咋舌,這丫頭,要動起真
格的,那絕對是個狠角色啊!
段塵又接著說了下去:“毒的確是她下的。可她當時,應該不知道自己手裡攥的,是穿腸毒藥。”
對麵左辛點了點頭,又看向趙廷、展雲兩人:“的確。當時二位緊隨其後追了出去,周公子拎過那壺茶往地上一倒,地上磚石腐蝕的厲害。我注意到當時柳小姐麵上神色,似是驚惶的很。”
旁邊蕭長卿狠狠白了左辛一眼,仍舊有些不樂意:“那她以為自己手裡攥的什麼?巴豆,還是癢癢粉?這丫頭心就不正,若不好好管教,說不定下回就真投毒了!”
柳亦辰麵露愧色,再次起身朝段塵拱手:“這事無論怎麼說,曼蝶都有錯。段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計較,還幫她洗脫嫌疑,柳某感激不儘。這事,日後柳某自當重罰曼蝶,好好管教。這孩子,是太嬌縱了些,做事也不知輕重。柳某,”柳亦辰說著,又歎了口氣:“柳某慚愧!”
“行了行了!你就彆老磨磨唧唧沒完沒了的道謝賠
禮了!我家落兒不都說不計較了麼,你還在那一個人糾結什麼!”蕭意意擺了擺手,示意柳亦辰趕緊坐下:“都這麼多年了,還是這麼個溫吞性子,看的我來氣!”最後一句話,聲音雖小,可屋子裡一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柳亦辰當即就麵上一僵,明顯有些下不來台,又怕惹蕭意意不高興,一時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臉漸漸就憋紅了。到最後實在沒轍,隻傻乎乎的低低喚了聲:“意意。”
蕭意意直接翻個白眼,素手一抬,指著他後麵椅子:“坐!”
柳亦辰衣擺都沒顧得上往起撩,“噗通”一聲就坐了下去。本來就一直在忍笑的眾人頓時都有些憋不住了,周煜斐和蕭長卿幾乎同時哈哈笑出了聲。
左辛偏頭看著蕭長卿直捶扶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麵上雖有些無奈,唇角卻禁不住上揚。趙廷則再次感慨,打小就跟著這麼個師傅,旁邊還帶著那麼個師妹,段塵能保持現在的性子,委實不易啊!展雲
也笑彎了眼眸,一邊下意識的調轉視線,看向段塵。
段塵卻似乎沒被眾人歡笑氣氛所感染,仍輕輕蹙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似有所感的側眸,正望進那雙含笑眼眸。段塵及時轉眼,眉心也蹙的更緊了些。展雲心下喟歎一聲,唇畔仍帶著淺淺笑容,嗓音清朗低柔,語調卻隱含淡淡哀求,仿佛千言萬語,都傾注在這一聲輕喚裡:“塵兒…”
纖長羽睫輕顫,段塵蹙著眉側眸看向展雲,眉眼之間隱有不耐。展雲卻笑得溫潤清朗,一雙眼再認真不過的看著段塵:“塵兒,你剛剛說,正因為那壺毒茶,你才懷疑到嶽小姐身上。你是如何想到的?”
此時,眾人笑聲方歇,蕭長卿等也收斂笑顏,都等著聽段塵回答。段塵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輕聲答道:“我從前就覺得,凶手害死樓小姐的手法,和另外那幾人似有不同。可我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同。”展雲三人點頭,段塵的確不隻一次講過這話。
“直到前夜,那壺毒茶…”段塵微微一頓,又接著說道,“我忽然發現,是哪裡不對勁了。殺死方文禮
和剩下那幾人的,自然是鄧定波和那鏢局三當家無疑,且他二人皆受李臨恪指使,目的是挑起中原南北兩邊江湖紛爭。所以他們殺人,並非跟那幾人有仇,而是為著他們主子的計劃。除了左堂主和蕭先生,還有師傅,在座各位應該都看過那些屍首,皆是一刀或一劍斃命,也就是說,死者生前並未受到任何折磨羞辱。”
幾人點頭,趙廷沉聲說道:“不錯。他們殺人講求效率,人死的乾淨利落,比什麼都重要。”
“可樓小姐,不僅是被人一點點勒至斷氣,而且那一身鞭傷,”展雲一邊說著,又側眸看了段塵一眼:“耗時又費力,的確跟那些人的死法不同。”
段塵點頭,就是這個意思。那一身鞭傷,和那壺毒茶一樣,感覺都是有怨恨在裡麵的。
蕭長卿敲著下巴嗯了兩聲:“所以說,應該是有私怨,才會下這般毒手。”說著話,蕭長卿兩眼冒光的看向段塵,“丫頭,你就憑這就猜到是嶽依依了?”
段塵失笑:“怎麼可能。”她隻是推想,又不是神
算,就這麼一點點線索都稱不上的猜想,哪能直接就懷疑到嶽依依身上!
“我和李臨恪接觸過兩次,從他那裡,我得到的信息是,人是他捆的,最後屍體也是他運回房間的。”段塵又接著解釋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就是,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直到前天傍晚用晚膳的時候,我看到嶽依依跛著腳進了屋子,其間嶽林染一直攙扶著她,這才想的通透了些。”
柳亦辰一聽到那句“人是他捆的”,就有些按捺不住,一雙眼瞪的狠厲,一邊咬牙切齒,似是在念叨李臨恪的名字。段塵掃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遲疑,停頓片刻,又繼續說道:“柳二爺知道,那天早上我和樓小姐在梅林裡的小木屋前動了手,其間樓小姐一直用那把軟鞭攻擊,我沒有兵器,也沒打算跟樓小姐多做糾纏,所以一直隻守不攻,邊打邊退,將樓小姐一路引了出來。她的鞭子,則是一早就仍在小木屋前的梅樹下。當時,李臨恪應該就在小木屋裡。”
柳亦辰一直靜靜聽著,直到最後一句,突然麵色就
沉了下來。段塵停住沒接著往下說,其他人也沒接話,柳亦辰唇越抿越緊,半晌才低聲說了句:“段姑娘是什麼時候猜到的。”
這句話問的似乎有些沒頭沒腦,段塵卻一早就有了準備,不疾不徐的答道:“墮湖之後。”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前後一聯係,也都猜個差不離。李臨恪能在山莊裡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乍一想似乎並不奇怪。這人身手如同鬼魅,來無影去無蹤,無論通過什麼途徑,成功混入萬柳山莊,且找到地方隱藏起來,伺機盜走四件兵器並將之交給鄧定波二人,讓他們趁人不備暗中動手,殺死方文禮以及剩下那幾人,行儘挑撥離間之能事。
但如果將事情前前後後聯係起來,就會發現,縱使李臨恪身手再高,他做起事情來也未免太順暢了些;縱使段塵等人行事如何在明麵上,他知曉的未免也太多了。這種情形,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萬柳山莊裡,有他李臨恪的人。而這個人,地位絕不遜柳亦辰。
柳亦辰之所以聽到那句話沉下麵色,就因為他知曉
,梅林之中那座木屋,一直是萬柳山莊的禁地,除了他與父親,旁人都無權進入。李臨恪能出現在那木屋之中,就足以證明,他之前真的沒有說謊,柳老莊主,的確聽命於西夏人。
而段塵之所以停住口,是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會讓柳亦辰更加難以接受。段塵側眸看了蕭意意一看,就見師傅也正看著自己,那一雙明麗眼眸裡,攜帶了太多情緒,有無奈,有了然,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令人心暖的鼓勵。
段塵彎了彎唇角,又轉而看向柳亦辰:“李臨恪當時就在木屋裡,再加上之前曾經與我有過短暫接觸。我想,通過我的武功路數,他應該已經看出,我和師傅應該有些關係。所以,樓小姐後來回到小木屋前找鞭子的時候,他直接拿那把軟鞭勒住樓小姐的脖子,將她拖到一棵樹下束縛住。”
柳亦辰擱在木椅扶手上的拳頭握的緊緊的,一雙眼低垂,麵部線條繃的很緊,似在隱忍著什麼。段塵轉過眼,又繼續說下去:“接下來的事,是我的猜測,
還是要之後問過嶽小姐方才作數。”在場眾人都點點頭,段塵才又開口:“我想,嶽小姐應該是緊隨其後跟了過來,卻在看到樓小姐被軟鞭縛住脖子,且旁邊有一把雷神鞭的情況下,動了殺心。後麵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不過嶽小姐緣何那麼湊巧跟了來,李臨恪又為何將那把雷神鞭留在一邊,就不得而知了。”
柳亦辰緩緩閉上了眼,嘴唇卻輕輕顫著,麵上神色格外淒絕。一旁蕭意意也笑的有些苦,低低歎了句:“阿恪,你這又是何苦…”
旁邊一眾人,包括段塵在內,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再出聲。很明顯,李臨恪這樣做的原因,和當年發生在幾人之間的舊事有關。無論是何原因,動手殺人的是嶽依依沒錯,但幕後操縱導致這場悲劇發生,李臨恪是絕對參了一腳的。
一晚上都沒怎麼插話的周煜斐突然開口了:“那,他為何又將樓小姐的屍首運了回來?是為了混淆視聽麼?”
一旁趙廷皺了皺眉:“的確,他這麼做,倒是讓我
們迷惑甚久。我們一直將樓小姐的死和另外那兩個案子聯係在一起,隻會越想越混亂,猜不透凶手用意。”
段塵輕聲說道:“這就是我之前為何說,直到前晚上晚膳前看到嶽依依在嶽林染的攙扶下跛著腳走進屋子,才突然想明白,或許嶽依依才是害死樓小姐的真凶。”
柳亦辰也回過些神,緊皺著眉心說道:“我記得,嶽小姐的腳,就是月如被人害死那天扭傷的。她跟我說,她和曼蝶用過午飯,左等右等都不見月如回來,她便先到隔壁房間去看,結果一進屋子,看到月如…”柳亦辰微微一頓,深吸一口氣,又接著說道:“後來曼蝶去跑來聚義堂找我,她則因為慌亂之中扭傷了腳,又怕凶手再次行凶,就跑回隔壁房間,躲到了床下,一直到我趕過去。”
蕭意意輕輕搖頭,笑得有些苦澀:“這倒真像阿恪會做的事。”柳亦辰皺著眉看向她,蕭意意一雙眼透出淡淡無奈:“他那樣做,是一箭雙雕。一則,的確
如他們所說,混淆眾人視線,讓大家摸不著頭腦。二則,阿恪從不是肯吃虧的人。是他做的事,他一定毫不猶豫認下。不是他做的事,無論彆人如何說,他也絕不肯幫人背這黑鍋。這也是為什麼他離開前,會將樓姑娘的那把軟鞭留在房間。””
對麵蕭長卿聞言嗬嗬笑了兩聲,目中透出淡淡嘲諷:“我估計那丫頭的腳,是在看到被自己殺死的人無端又出現在隔壁房間內,驚惶無措之下才扭傷的吧!”
廿三章寬宥·彆離
說話間,管家帶著幾個下人進了屋,重新換了壺熱茶,又端上些茶點。眾人忙了一整晚,也都有些餓了,便一邊繼續聊著,一邊吃點心飲茶。
最後,管家端了一小盅熱乎乎的雞湯送到段塵手邊,弓著身說道:“這位小姐,這雞湯是我們家小姐吩咐給您送過來的,裡麵擱了野山參、紅棗、香菇還有幾味補血的藥材。小姐在火邊整整坐了一個多時辰,剛做好就讓小人趕緊給端來,說讓您趁熱喝,效果最
好。”說完便有些忐忑的看了段塵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段塵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替我謝謝柳小姐。今日她也受了不小驚嚇,真是辛苦她了。”
管家聞言連連點頭,似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柳亦辰見狀也麵露安慰,朝管家擺擺手,示意他先下去。
一旁蕭意意掀開盅蓋,看了看湯色,又湊近聞了聞,一看到邊上那雙銀質筷子,不由得搖頭輕笑。段塵一直淡淡笑著,微微側過身,離那張高幾近了一些,執起湯匙舀了勺清湯,吹了吹,緩緩含入口中。
對麵蕭長卿見蕭意意驗過湯水,應是沒問題了,也沒多刁難。嘴裡嚼著塊栗子甜糕,有些含糊不清的說道:“小段丫頭,吃藥,我給你的藥哪?趕緊吃一顆!”
段塵放下湯匙,唇邊的笑淡的幾不可察,可眸中卻帶著淺淺笑意,轉過臉看了蕭長卿一眼,從袖中取了那隻小瓶出來,倒出一顆淺褐色的藥丸含入口中,又
就著雞湯服下。
“段姑娘,我柳家,實在是對你不住…”柳亦辰手裡捧著茶盞,踟躇良久,方才吐出這麼一句話來。先有柳曼蝶那壺毒茶,後有柳老莊主水下設局,段塵現在這一身傷,都跟他柳家脫不了乾係。
段塵咽下口中湯水,勾勾唇角:“老莊主聽命於李臨恪,任他在山莊裡為所欲為,害得江南江北結下仇怨紛爭再起,的確罪無可恕。不過他水下設局,為的卻是給樓小姐報仇。”
左辛飲了口熱茶,點頭道:“這次倒是小段替我們幾個受過了。不然估計以老莊主的心計,原本是想…”左辛略有些感慨的挑了挑眉毛,沒繼續說下去。
在場眾人都沒有接這個話茬,卻也明了左辛話中所指。想來正如之前段塵推測,樓月如雖是為嶽依依所戕害,這其中一定有李臨恪在推波助瀾。而這其中的曲折,想必柳老莊主應該比一眾人都清楚的多。他甘願為李臨恪賣命是一回事,但李臨恪無故害死自己外孫女,卻一定深深激怒了老人,他設下那個局,並非
針對小段一人。或者說,如果是小段之外的人能夠葬身湖底,才真正如了他的願吧。
比如,若死的人是趙廷或周煜斐,那李臨恪這件事就算玩大了。他想玩的是晦暗不明的挑撥離間,而不是明目張膽的公然反抗。老爺子臨死前黑了眾人這麼一遭,也算是對李臨恪最後的反抗了。
柳亦辰一提起這件事來就麵色慘淡,眉宇之間也籠罩深濃愁緒。畢竟,自己敬重尊崇一生的父親,一代江湖俠士,居然會甘願俯首做西夏人的走狗,為禍中原武林,想是換做任何人都會難以接受。
段塵似是看透柳亦辰心思,將最後幾口雞湯喝完,從袖中拿出絹帕拭了拭嘴角,便再度開口:“老莊主並不是為著什麼榮華富貴才私通西夏。”在場眾人除了蕭意意,均或多或少露出些驚訝神色,柳亦辰也有些疑惑的看向段塵,似是不解她為何能如此篤定。
段塵側眸看了展雲以及斜對麵的趙廷和周煜斐一眼,輕聲問道:“你們可還記得,柳小姐帶咱們去賞梅的那天,所講的那個故事?”
三人聞言微微一愣,展雲蹙了蹙眉心,溫聲說道:“是柳小姐所講,萬柳山莊得名由來的那個故事?”
周煜斐也皺起了眉:“通常這種事,我都當傳說來聽的。怎麼和李臨恪也有關係麼?”
段塵輕輕點頭。三人靜默片刻,緊接著展雲和趙廷幾乎同時出聲:“李萬遷!”
周煜斐撇了撇嘴,小聲嘀咕:“我也想到了啊。怎麼平時沒見你們兩個這麼嘴快…”
旁邊左辛和蕭長卿對視一眼,也都有些難以置信。蕭長卿瞪圓了眼問:“就前一任西夏王,後來登基之後,改名叫李繼遷的那個?”
柳亦辰卻漸漸就紅了眼,沉默半晌,嗓音有些沙啞的問蕭意意:“大哥當年,就是知道了這些,才自刎的,是麼?”
蕭意意也眼眶微濕,一雙明麗眸子淚光隱隱,唇角卻仍牽著一絲笑:“那時你爹比現在固執,非逼他…”話說一半,蕭意意哽住了嗓子,又擺擺手,深深舒了口氣,故作輕鬆的說道:“都過去這麼些年了,說
這個做什麼!本來我以為他經過軒的事情,再不會執念了,可我卻沒想到,這次是阿恪先找上了他…”
柳亦辰握著扶手的大掌青筋暴凸,一雙眼也泛出些淚光:“我若早些知道,絕不會幫著他…都是我害死大哥的…”說著,嗓音就漸漸帶了顫,柳亦辰抬起一雙眼看向蕭意意,有些含混的說道:“也害苦了你…”
蕭意意唇畔的笑更深了些:“沒什麼苦不苦的。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與人無尤。”
蕭長卿最先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段塵身邊,笑眯眯說道:“小段丫頭,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說著,又朝柳亦辰和蕭意意那邊遞了個眼色,聲音也更低了些:“讓意意姐和少莊主好好聊聊,我送你回去,早些歇息。”
段塵扶著交椅扶手緩緩起身,唇角微勾:“師傅,慢聊。”說完,不待蕭意意發作,便轉身朝外走去。
蕭意意剛起身要說話,柳亦辰便快步走到跟前,小聲喚了聲:“意意…”英朗眉眼間透著濃濃懇求,一
雙眼還有些紅紅的,微薄的唇輕抿,似是十分委屈。
蕭意意偏頭看到他這個模樣,“噗哧”一聲就笑出了聲:“怎麼跟我第一次見你時候一模一樣,跟隻兔子似的!”
屋內眾人都已起身,卻尚未離去,因此蕭意意這句感慨,眾人皆聽得一清二楚。周煜斐當即就咧嘴笑得有些壞,小聲跟趙廷說道:“天下間,能把這柳少莊主說成是兔子的,估計也就段塵師傅一人了!”
趙廷也沒說話,隻轉臉看了柳亦辰一眼,柳亦辰微微一愣,又輕輕頷首。柳老莊主的事,萬柳山莊是要給朝廷一個交代。
段塵因為身上有傷,走的並不快。剛邁過門檻,另外那三人就追了上來。展雲及時搶在另一邊,趙廷因為跟柳亦辰點頭示意,走的稍微慢了些,便走到蕭長卿身後,伸指敲了敲他的肩胛。
後麵,左辛和周煜斐並排走著,一看前麵那四人,不約而同歎了口氣。準又得鬨騰一場啊!
蕭長卿轉過頭,滿臉不樂意的看了趙廷一眼:“乾
嘛?”
趙廷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讓讓。”
蕭長卿清秀眉毛一豎,眼睛瞪的滾圓:“憑什麼?”
趙廷劍眉微皺,看了段塵一眼,又看向蕭長卿,麵色微沉。蕭長卿卻不理他這個茬兒,轉回頭繼續挨著段塵走,一邊還親昵的蹭了蹭身邊人的手臂:“小段丫頭,我這還有幾樣好東西哦!待會兒進了屋我給你…”
這回不僅趙廷,連展雲都蹙起了眉,他還想進屋?!這都走了一路還嫌不夠,還進屋!展雲暗自深呼吸,趙廷則直接發威,正抬手欲拎蕭長卿衣領,另一隻手卻先他一步將人直接拎走。
蕭長卿話沒說完就被左辛半拖半拽的拉到一邊,直接捂著嘴施著輕功,朝另個方向去了。趙廷成功上位,接連幾日一直陰轉多雲的心情終於爽朗了些,唇角微揚凝視著段塵側臉,沉聲問道:“傷口還疼麼?”
段塵麵上沒什麼波動,其實從蕭長卿走了心裡就一
直有些彆扭。聽到趙廷問出那句話,也隻是輕輕搖了搖頭,並不言語。另一邊展雲也開口,柔聲說道:“我聽你師傅說,傷口挺深的。而且是傷在腰側,這種地方不容易好,平時起身什麼的,要小心些。不然傷處總是反複,落下疤可就不好了。”
相比較趙廷,段塵現在更怕展雲。想起當初為了進山莊,被逼著從這三人裡選一人充作自己表哥時,自己那些心思,段塵就覺得有些懊惱。這人明明就是最不好對付的一個,自己當初怎麼就傻乎乎覺得他還算不錯呢!如果說趙廷是把利劍直逼對方喉嚨,讓人退無可退,那展雲就是張怎麼都掙不脫的密網,將人溫柔束縛。他不傷人,可卻比利劍更為有效,當你發覺網繩越縛越緊,卻早已無處逃脫。
兩人接連問了好幾句話,可段塵不是點頭搖頭,就是乾脆不言語。最後眼看著就要進院子了,兩人對視一眼,趙廷上前一步擋住段塵去路,展雲則在旁邊低柔著嗓音問道:“塵兒,你是要隨師傅回山上去麼?”
段塵一見兩人這架勢,就先蹙起了眉。這兩人麵子都不要了直接耍無賴,自己現在身體狀況不能動武,師傅和蕭長卿又都不在,若不老實回答這兩人問題,他們倆今晚還真能不讓自己進屋了。
周煜斐一直跟在趙廷邊上,一見這情形,就知道這兩人是真有些急了。周公子可不想趟這趟混水,眼看著兄弟三人已經折了兩個,他可不想再跳進這矛盾漩渦跟著一起瞎折騰。她段塵再特彆,也不過是個女人。在周煜斐的觀念裡,女人再找就有了,可兄弟卻一輩子都不見得能遇上個投脾氣又合得來的。因此這場混戰,他從一開始,就選擇冷眼旁觀。
那邊周煜斐打定主意不往裡摻和,斜靠著一麵牆壁就等著看好戲。這邊段塵沉默半晌,隻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答,便想往院子裡頭去。可眼前這兩人明顯沒打算這麼輕易罷手,趙廷低頭看著佳人纖長睫毛輕顫,聲音也更放軟些:“眼下年關將至,各地都不大太平,你身上又有傷,我們送你回去罷。”
段塵眼都沒抬,悶聲說了句:“不用了。”接著繞
過趙廷打算從另一邊走。想當然爾趙廷不可能這麼輕易放棄,身形一閃又擋在佳人麵前,又開口輕喚:“塵兒。”
段塵也有些急了,抬眸怒視趙廷,卻意外看到那人隱含笑意的深邃眼眸。沒好氣的彆過臉,展雲也湊的格外近,清朗的嗓音如同夏夜微涼晚風,輕撩人心:“塵兒…”
段塵氣的倒退兩步,清冷鳳眸也染上薄怒,微翹的眼尾因為怒氣更加上揚,清亮的眼眸也泛起淺淺水光:“我說了,不許這麼叫我!”
段塵著實氣的不輕,卻不知自己此刻神情,就仿佛一隻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小貓,自以為“喵咪喵咪”叫的凶悍,可看在那兩人眼裡,卻隻覺得又憐又愛,心裡麵柔軟的一塌糊塗。
兩人正欲上前安撫,就聽不遠處響起一道略帶戲謔的嬌叱:“你們兩個小子,彆的本事沒有,欺負女孩兒家的手段倒一套一套的!”段塵尚未回頭,那道水紅色身影已經行至身畔,輕輕挽住自己手臂,又笑著
看向眼前兩人:“怎麼,看上我徒兒了?想一路追著到家裡去?”
蕭意意一來,嚇得周煜斐都放下交疊手臂老實站好,趙廷和展雲也都被調侃的有些尷尬。畢竟,剛剛那般無賴舉動,著實有些失了禮數。可兩人也確實是沒辦法了,這眼看著事情都解決的差不多,段塵今天中午那一席話,明顯是準備辦完事馬上就走人的。他們倆可不想再熬上個一年半載,等老天爺哪天心情好了來個巧妙邂逅,方能重遇佳人。畢竟,所謂機緣,緣分是老天賜的,機會卻是自己爭取和創造的。段塵不答話不理人,他們倆也隻能厚著臉皮耍無賴,不能跟著人一路護送回去,至少也得個地址,也好日後方便找人。
因此,展雲雖然被蕭意意一番話說的麵頰微粉,卻仍然大著膽子拱手行禮,一邊溫聲說道:“前輩,我們也是放心不下塵兒,她受了這麼重的傷,也是我們之前沒有照顧好。能一路送前輩和塵兒回家,也算晚輩略儘一點心意。不過若前輩不願,至少告訴晚輩等
塵兒的住所,日後得暇,也好登門拜訪。”
蕭意意側眸瞟了一眼自己徒兒側臉,一邊嘖嘖歎了兩聲:“都把人氣成這樣了,你們倆還想登門拜訪?”展雲被說的又是麵頰一紅,趙廷也有些掛不住麵子,朝蕭意意拱了拱手:“前輩,我們…”
蕭意意擺了擺手,直接攬著段塵就往屋子裡走:“行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今天先這麼著!”走過兩人身邊時,又輕輕歎了聲,低聲說道:“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啊!天這麼冷,我徒兒還身上還有傷,就這麼在外頭凍著,也不知道先讓人進屋歇會兒…”
蕭意意挽著段塵手臂直接進了屋子,身後那兩人各自麵色微變,徒留懊惱。光顧著怎麼把人留下,忘了塵兒都累了一整天了…
廿四章傳言·人言
翌日。
一大清早,柳亦辰便將嶽依依帶到江寧府衙,同行的還有柳曼蝶以及嶽林染。人證物證俱在,江寧府尹當即受理此案,下令將嶽依依關入大牢,三日後升堂
開審。由於樓、嶽兩家的人都還沒到,嶽林染留在城中等候,柳亦辰留下兩名手下,帶著柳曼蝶先回山莊。
柳老莊主方麵,原本李臨恪將那把采薇斧交給他,就是讓他事成之後自裁用的。也是因為這,他才在幾日前修書給蕭意意,說是讓她快些過來,萬柳山莊有好戲可看。末了,又捎帶提了句段塵,看似無意,實則有心,想來應是擔心請不動故人,才把她心愛的徒兒也牽上,讓蕭意意不得不走這一遭。
那日段塵墮湖之前,幾人看到一道人影倏忽閃過,趙廷展雲飛身去追,正是李臨恪算準時辰,大搖大擺到前門接蕭意意去了。這件事,自然是蕭意意私底下講給段塵聽的。段塵也想起,之前那晚在梅林,李臨恪將自己往前一推時附在耳邊悄聲說的那句話:馬上就見到他(她)了。段塵當時就一直想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聽蕭意意這麼一說,倒是全都對上了。
再說柳亦辰自城中回來之後,又連同趙廷、周煜斐
一起去後院看望柳老莊主。老人家一見柳亦辰,就笑著叫阿軒,又將趙廷認成了柳亦辰,拉著兩人的手顛三倒四的說話。三人隻待了一會兒,便出了屋子。
往回走的路上,三人都沒有說話。直到快進院子,趙廷突然停下腳步,望著前方沉聲說道:“人也活不了幾月,是真瘋,還是裝癲…”說到這,趙廷微微一頓,側眸看向柳亦辰,又徐徐接了下去,“我可以賣少莊主這個麵子,不趕儘殺絕。不過少莊主須得記住,自此你萬柳山莊可就承的是我大宋的情,害死柳大當家、樓小姐以及老莊主還有其餘那一眾人的,是他西夏李家人。孰近孰遠,親疏敵友,相信少莊主還掂量的清。”
柳亦辰連忙拱手稱是,一直高懸著的心總算落回肚子裡。趙廷等手下留情,饒過他萬柳山莊數十口,免去牢獄之災,又得讓柳老莊主壽終正寢,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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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塵起身的時候,天已大亮。梳洗過後,換回來時的那身男裝,段塵將右手上的白玉鐲子褪下,又把幾件首飾一一擺放好,拿起那隻首飾盒子,走到隔壁。
敲了兩聲門,預料之中的,沒有人在。推開房門,緩步走入房間,將首飾盒子放在桌上,剛出房門,就見展雲站在庭院中央,正微微笑著望著自己。
段塵身形一頓,眉心漸漸蹙緊,心下更添幾分煩亂,卻隻得迎麵走上前去。展雲唇畔一直掛著淺笑,心中卻暗叫糟糕。這連男裝都換了回去,看樣子是打算今天就走啊!再看那人微微有些僵硬的走路姿勢,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怎麼就這麼倔的性子呢?以她先下的情形,明明至少應該再修養個三五日,再行動身。那兩處傷口都挺深,一路馬車顛簸,怕是很容易就牽動傷處。
走到跟前,段塵仍微微凝著眉,心裡委實彆扭的緊,可又的確該說點什麼。昨晚回房後又細細想了想,師傅的話也不無道理。他們三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上
一輩的恩怨,自己心裡記得清楚就行了,不應該再遷怒於他們。眼前這人又冒險救過自己一命,於情於理,自己對他,都不該是之前那個態度。
抿唇半晌,段塵抬眸看向一直含笑望著自己的清俊男子,輕聲說道:“前日的事,謝謝你。”
展雲一直看著佳人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抿唇的舉止,自知她內心少不了一番思量糾結,心裡也不免有些忐忑。乍一聽段塵這句輕聲軟語,展雲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眨了眨眼,緊接著便彎起嘴角,連帶彎月眼眸裡都漾出笑意:“不用謝。”
段塵又蹙著眉說道:“待會兒用過午飯,我和師傅便會離開。”段塵微微一頓,聲線略略揚起,“咱們山高水長,後會有期。”說完,便側過身,抬腳往院子外麵走去。
展雲被那句故作輕快的客套話給堵的哭笑不得,心裡卻知道,以段塵的性子,能在告彆之際說出這麼句話,已是委實不易。
一出院門,就見蕭意意正站在牆根,麵上神情似笑
非笑,毫不掩飾自己之前聽牆角的行徑。段塵有些無奈的瞥了她一眼,又看見她一隻手裡拎著隻卷軸,不由得唇角微勾,一雙鳳眸求證似的看向蕭意意,嗓音裡也帶了幾絲欣喜:“師傅,是…”
蕭意意點了點頭,也不避諱旁邊還站著展雲,解開線繩抽開卷軸,獻寶似的把畫卷展開給段塵瞧,麵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媚:“呐!好不好看?是不是把你師傅我畫的特彆漂亮?”
畫卷的邊緣,微微有些發黃,畫上景致,卻清晰精致如昨。就見一片碧色梅蕊之中,一位身穿寶藍色長衫的俊逸男子撫琴淺笑,一雙眼深深凝望著麵前一襲紅裳瀟灑舞劍的明麗女子。晴空如洗絲雲繾綣,碧色白色的梅花紛揚而落,女子明媚笑靨與男子深情眼神仿佛鐫刻,讓觀畫者不由得有瞬間失神,不曉得究竟是自己恍然入畫,還是畫中人已步出畫紙,現身眼前。
展雲沒有湊上跟前觀畫,隻靜靜站在一邊。因為蕭意意的璀然笑靨和段塵隱含水光的雙眸已經再清楚不
過的告訴他,那幅畫,對段塵師傅和已故的萬柳山莊大公子來說,意味著什麼。
席間,各方心事已了,氣氛是難得的輕鬆愉快。再加上蕭長卿和周煜斐這兩個平時就閒不住嘴的,一桌人一邊吃菜飲酒,一邊談笑風生,其間歡聲笑語不斷,就連柳亦辰都暫且擱下心中愁緒,難得笑得開懷。
用罷午膳,一眾人圍坐桌邊,飲著熱茶,間或說幾句話。段塵插了個空子,看向柳亦辰、左辛以及蕭長卿:“柳二爺,兩位前輩,這次的事,可以算是水落石出了。隻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想來三位前輩見多識廣,或許能為在下答疑解惑。”
柳亦辰與左辛對視一眼,前者正要開口,卻被蕭長卿搶了先。就見蕭大先生一臉不樂意,撇著嘴埋怨道:“小段你叫他們兩人前輩我沒意見,可你不能也這麼稱呼我呀!我明明沒比你大多少的…”
十四歲還叫沒大多少?左辛格外無奈的瞟了眼邊上正一臉哀怨對手指的蕭大先生一眼,又看向段塵:“你問吧。隻要是我們知道的,一定給你解釋明白。”
另外那三人腦子也不慢,聽到段塵問這話,再前後連起來想想,便猜到段塵想問什麼了。段塵點點頭,又看了身邊蕭意意一眼:“那日鄧定波死前,我們幾人注意到,那把連斬七人的七勝刀,刀背上的七隻小環,皆纏有死者斷發。不知幾位前輩是否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日鄧定波死前,柳亦辰正拿著趙廷遞過來的“七勝”與之纏鬥,之後那把刀就被收入庫中,柳亦辰也再未多看一眼。因此待段塵有此一問,桌邊眾人陷入沉思的同時,柳亦辰便讓管家去取那把七勝刀過來一看。
“這事確有蹊蹺。”左辛沉吟半晌,方才開口,“按說鄧定波他二人為西夏賣命,將人一刀斃命之後,布置好現場栽贓嫁禍便是。大費周章的將死者頭發纏繞在刀背鐵環上,這怎麼看,都不像他們那種人的行事作風…”
蕭長卿伸指敲了敲下巴,又尋思半晌,墨玉般的眼珠骨碌碌轉了好幾圈,又看向段塵:“小段哪,如果
我能說出答案,有沒有什麼獎勵?”
段塵微微一愣,接著又抿了抿唇角,輕聲說道:“我好像,沒什麼可以給蕭前輩作為獎勵的。”
蕭長卿眸中精光一閃,笑眯眯的搖了搖食指:“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的。隻要小段你答應我一件事,這斷發之迷,我包管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如何?”
趙廷一雙眼冷冷看著蕭長卿,正欲發作,就聽段塵已經開口答複道:“好。”
蕭長卿麵上神情仿佛偷了腥的貓兒,嘿嘿就笑出了聲。眾人或不滿或無奈間,就見管家祥伯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進來,聲音裡滿是驚慌:“少,少莊主,那把七勝刀…”
一眾人均將視線投向祥伯,柳亦辰不由得擰眉問道:“刀怎麼了?”
祥伯好容易勻過一口氣,拍著大腿喊道:“那把刀不見了!”
眾人聞言,麵色皆是是一變,接著又不約而同將視線投向蕭大先生。後者皺著眉,麵色也是難得的嚴峻
,一見大家都瞅他,蕭長卿眼一翻雙手一攤:“彆問我,我也不知道。”
周煜斐笑得頗有些玩味:“你剛才不還說,肯定給段塵一個滿意的答複嗎?怎麼,剛眨眼工夫,這話就不作數了?”
蕭長卿狠狠白了周煜斐一眼,一雙眼瞪的圓圓的:“你懂什麼!這七勝刀若在,那我定能說話算話。可現在這刀不見了,就說明,這萬柳山莊裡,或許還有他們的人,你懂不懂?!”
“他們?”展雲微微皺眉,“蕭大先生的意思是…”
蕭長卿歎了口氣,又看了眼左辛和柳亦辰:“小輩們沒聽說過,難道你們也忘了七笙教這回事麼?”
桌邊剩下幾人麵麵相覷,左辛和柳亦辰卻一同沉下麵色,柳亦辰皺著眉緩緩搖頭:“不可能的。不是說三十年前那一役,七笙教一眾人皆葬身火海無一生還嗎?還是他們教主親手點的火…”
蕭長卿聞言挑了挑眉:“可按照他們幾人所說,殺
人之後將死者斷發纏繞兵器之上,正是七笙教當年典型做法。或許,當年那場大火,並未燒死所有教眾,三十年後,這七笙教死灰複燃了。又或許,是有人刻意模仿,又重新整出個什麼彆的教來,也不一定。”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跟當年的七笙教,多少有些淵源在。”左辛皺著眉,緩緩說道。看三人臉色,似乎都極不情願相信卻又不得不認可這個事實。
幾個年輕人聽得是一頭霧水,蕭意意挑眉問道:“這事我也聽說過一點。好像是個什麼專門嗜人鮮血的邪教?”
蕭長卿點了點頭:“沒錯。相傳那七笙教主貌若天仙,且能青春永駐,看上去永遠是少女模樣,沒人知道她真實年齡。那追隨於她的一乾教眾也都駐顏有術,經年不老。”
蕭長卿的聲音漸漸緩下節奏,卻因著話中內容而漸漸染上一絲詭秘寒意,“聽聞,他們駐顏的方法便是以血換血,以血養生。每個被抓去並殺掉的人,最後被人發現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被抽乾了,且都斷了
一截頭發。現場會留下一件兵器,有時是刀,有時是其他彆的什麼,死了多少個人,那件兵器上麵就會纏繞幾縷頭發…”
一時間,屋子裡有些沉默。柳曼蝶不由得往柳亦辰的身邊靠了靠,一張俏臉微微發白,聲音也有些顫抖:“彆說了,怪滲人的。”
“就隻有這些?”段塵眉心微蹙。
展雲三人也都看向蕭長卿,似是等他繼續說下去。蕭長卿眼珠一轉,笑得格外可親可愛:“小段啊,你可已經答應我了。隻要你同意讓我跟,我就接著把後半段講完。”
“讓你跟?”段塵有些不解。
蕭長卿重重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對呀!隻要你讓我跟著一起破案子,我就把我知道的,關於‘七笙教’的所有事情,都講給你聽。”似乎覺得這個誘惑還不夠大,蕭長卿又很快加上一句:“還有我的易容之術,傾囊相授哦!”一邊說著,還一邊俏皮的眨了眨眼。
邊上趙廷一聽,心裡這個氣啊!這人簡直無恥到家了!就“七笙教”那點子破事,找個有點年紀的江湖人打聽打聽,不就都清楚了,用得著他在這以此為要挾讓段塵做這做那麼!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這麼欺負一個後生晚輩,現在這意思是想一路跟著去段塵家了!
不過趙廷不知道的是,近幾十年江湖上這些事,沒有人能比眼前這位容貌清秀又愛作怪的蕭大先生更清楚了。江南兩浙路睦州蕭家,莊中藏書過萬冊,隻是這萬餘冊書所記載的,既非經史子集,也不是什麼野史雜談,而是近百年來的江湖事。何處誰家擅什麼兵器用什麼路數,哪裡出現個什麼教什麼派,何時出現何人創製曆經幾代何時湮滅,天下間再無人比蕭家人更清楚了。
展雲微微皺起眉,側眸看向段塵。後者麵無表情淡然答道:“蕭前輩的易容之術精深高妙,為當世絕學。不過,在下誌不在此,怕要辜負前輩一番好意了。”蕭長卿扁著嘴剛要辯解,段塵又接著說下去:“前
輩想跟著在下破案子,可以。不過,既然前輩隻講給在下一個故事,那您隻能跟著破一個案子。這樣可以麼?”
蕭長卿連連點頭,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旁邊左辛皺著眉注視半晌,蕭大先生也佯裝不知,隻笑眯眯的看著小段,心說一個故事換一個案子,那可以一直跟到全天下沒案子可破的那天,自己肚子裡還剩數不清的故事呢!
用過午膳,段塵便拎著包袱跟從蕭意意與眾人告辭。蕭長卿卻是率先跳進馬車。撩起簾子,就望見左辛有些無奈的站在車邊,一邊低聲囑咐著什麼。蕭長卿因為達成所願心情正好,就在那老實聽著,漆黑眼珠卻滴溜溜的轉,盯著段塵以及趙廷幾個人瞧的起勁兒。
左辛見這人沒心沒肺的樣子,心中不免氣滯:“看什麼呢?”
蕭長卿又看了一會兒,接著就笑眯眯的調回視線:“你說,那兩個小子,誰能最終抱得美人歸?”
左辛一愣,接著就搖頭歎了口氣:“你呀…”
段塵朝眾人一拱手:“後會有期。”接著就轉身欲上馬車,卻聽身後蕭意意語帶笑意嗓音悠揚:“我們就住在蘇州城邊清溪鎮西頭的木蓮山,你以後若是清閒了,大可過來找我。我請你喝我徒兒釀的蓮落酒。”
一句話說完,柳亦辰滿麵紅光眼眶微濕,趙廷眸光一閃薄唇微彎,展雲則直接給蕭意意拱手深深一揖,段塵身形一頓心下一沉,掀起簾子就上了車。
蕭意意撫著頰邊發絲笑得格外明媚,朝幾人一點頭:“走了。”
車內,蕭大先生跟左辛擺擺手,放下遮著車窗的布簾,一轉臉就望見佳人眉尖微蹙麵露不豫。有些討好的叫了聲“小段”,又朝正躬身上車的蕭意意眨眨眼——意意姐果然厲害!
蕭意意抿唇一笑,那是自然。
第四案苦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