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場假死【一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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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皎說出那句話之後, 謝老當家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坐在榻邊,一隻手撐在膝蓋上,披散著的白發, 呼出氣時,吹起的白須。

宋皎忽然看見,謝爺爺的臉上也有了皺紋,他的眼睛早已經渾濁。

謝老當家寬慰自己:“不會,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

宋皎乾脆掀開被子,下了榻,在謝爺爺麵前跪下:“爺爺, 倘若王家真的念著這幾十年的情分, 就不會做出這樣滔天的罪事,王二當家不過是在試探爺爺的底線,看爺爺能容忍他到何種地步,倘若爺爺一退再退, 隻怕不消等爺爺百年之後,王二當家就要發難。”

他目光定定, 正正地看著謝老當家:“請陛下秉公處置王家。”

謝老當家要把他扶起來, 但是宋皎堅決,一定要他答應。

宋皎知道, 謝老當家的顧慮不過兩個, 其一,王家是從一開始就陪著他打天下的,如今天下未定, 就對王家動手, 恐怕惹人非議;其二, 如今戰線拉長, 許多地方都是王家把守,恐怕王家一除,戰線崩盤,慶國反撲。

他養虎為患,現在也騎虎難下。

宋皎思忖著,抬起頭:“爺爺……”

謝老當家也抬起頭:“範開,給前線傳旨,讓沉哥掌兵。就說二當家馬上就要來前線,朕、特許他們父子家人團聚,讓王家將領把兵符都交給沉哥,然後回任天城,和二當家見麵。”

謝老當家打定主意,不再改變。

他是在給王家最後一個機會。

倘若王家人乖乖交出兵符,他不做下一步打算;倘若王家不肯交出稟賦,圖謀不軌,他也就有了討伐王家的由頭。

可是這樣,未免太過冒險。

宋皎遲疑道:“爺爺……”

謝老當家想得順暢,可是王家家大勢大,倘若王家打定主意要造反,甚至可能謀劃已久,謝老當家恐怕應付得艱難。

謝老當家看向他,摸摸他的腦袋:“前線危險,範開,你親自帶人,送卯卯去梅城避一避,走小路,躲開人。”

宋皎忙道:“爺爺,我不走。”

“不行,聽話。”謝老當家渾濁的雙眼掃開迷霧,迸發出精光,“馬上走,爺爺跟你爺爺發過誓,會保護你的。”

宋皎再不情願,在任天城裡待了幾天,最終還是被範開拖走,丟上馬車。

清晨時分,範開帶著一頂鬥笠,坐在車夫的位置上,趕著馬車出城。

正巧這時,王二當家的馬車也到了。王家軍護送著他,黑甲長戟,肅穆不言。

一輛馬車簡單,一輛馬車華貴,一出一進,在城門口撞見,擦肩而過。

風吹動兩邊馬車的簾子。

王二當家張開雙臂,倚靠在軟和的軟枕上。

宋皎端坐在位置上,還像來時一樣,背著竹簍,帶著竹笠。

風吹起簾子的瞬間,一老一少,同時側過頭,看見對方的眼睛,望進對方渾濁或清明的雙眼。

王二當家勾起嘴角,露出輕蔑的笑容。

宋皎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是一時間又想不出來。

王二當家抵達任天城,謝老當家親自迎接,設宴款待。

王二當家直起身子,下了馬車,握住謝老當家的手:“大哥,好久不見。”

謝老當家笑著點頭:“二弟。”

兩個年紀相加過百、半生相互扶持的老人家,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攜手赴宴。

謝老當家坐在主位上,單手舉起酒樽:“二弟,請。”

王二當家與他一模一樣的動作:“大哥。”

酒過三巡,王二當家撫著大腿,輕歎道:“大哥,你也知道,這些年來,我身上都是戰場上落下的傷,我年紀也大了,實在是經不起長途奔波,但是……”

他再歎了一聲:“唉,說來實在是慚愧,咱們在後方還鬨出這樣的事情。我那個孫子平時是紈絝了些,那是他剛從鄉下回來,我寵著他,他就算有罪,也不至於……”

“好了好了。”謝老當家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人怎麼樣?”

王二當家低頭垂淚:“沒救回來。”

“二弟節哀。”

“大哥,我就問你一句,江大人越界辦事,監管不力,是不是真的?當初大哥為我封地的時候,是不是說好了,封地境內,所有事情都歸我王家管?”王二當家抬起頭,抹了把眼淚,“大哥怕不是忘了?”

謝老當家頓了一下,含糊著帶過去:“好了,你家大業大,子孫無數,一個壞種,是要壞了一家人的。你難得來一趟,明日朕帶你去前線看看,而且朕已經下令,讓你的那群兒子孫子,都來看你,你彆哭了。”

王二當家卻道:“我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兒子孫子都在戰場上,為齊國血拚。我知道陛下擔心他們見不到我,相比起來,還是國事要緊,我已經吩咐過他們了,不必過來,不必上交虎符,繼續專心為陛下辦事。”

謝老當家麵上笑意凝固:“他們倒是聽你的話。”

比聽皇帝的話還聽。

謝老當家暗自有了決斷,他抬起手:“來啊,給朕和二爺舞劍助興。”

三個手執長劍的藍衣武士應聲而入,朝謝老當家行過禮,唰的一聲,齊齊抽出長劍。

刀光劍影裡,謝老當家與王二當家麵不改色,言笑晏晏。

刀劍幾次擦過王二當家的脖頸,王二當家也隻是往後退了退,用酒樽擋住。

忽然,他笑著道:“陛下,我來的時候看見卯卯了。”

謝老當家猛地抓緊了衣擺,定下心神:“他非要過來讓我做主,我煩得很,就趕他走了。”

王二當家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朝他舉起酒樽。

謝老當家放心不下宋皎,害怕王二當家拿他開刀,放下酒杯,招呼侍從上前,吩咐了幾句,就讓人下去了。

事情到現在,什麼王昀,什麼江憑,都已經不重要了。

王二當家隻是需要一個造反的借口,謝老當家也需要一個討伐的由頭。

他們因為這樣共同的目的,聚到了任天城。

王二當家已經在調兵圍城了,他在威脅謝老當家,宋皎走不出任天城。

“陛下,要變天了。”王二當家指了指頭頂。

那頭兒,馬車出了城,一路北上,沒走出去多遠,就遇到了一個關卡。

範開直覺不對,低聲對馬車裡道:“殿下快進暗格,這裡不應該有關卡,這是王二當家私設的關卡。”

宋皎心中咯噔一聲,迅速推開馬車後壁的暗門,躲進去了。

王家已經開始調兵了,他們……

正當此時,馬車在關卡前停下。

宋皎躲在馬車裡,聽見外麵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他聽見範開喊了一聲:“王將軍,陛下在前線搜羅了一些小玩意兒,派人送回鳳翔。”

果真是王家的人。

接下來響起的聲音,也是宋皎熟悉的。

“嗯,我例行檢查。”

這是王曠的聲音。

王曠身披甲胄,手扶佩刀,左眼掛著眼罩,快步上前,盤查馬車。

他探進馬車裡,伸出手,敲了一下馬車後壁。

宋皎能明顯感受到麵前的木板被敲得顫抖,發出回響。

範開將手按在袖中的匕首上,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可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王曠卻收回了手,跳下馬車,轉身離開,閉了一下眼睛,淡淡道:“快走吧。”

範開不敢耽擱,跳上馬車,繼續趕路。

宋皎能篤定,王曠肯定知道他在馬車裡。

他感激宋皎,還念著太學時候的交情。

可是他無法違抗爺爺的命令,更無法違抗家族的命令。

他隻能這樣放走宋皎,他瞎了一隻的眼睛,正好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正午時分,守在關卡的王曠道:“給爺爺傳信,人沒找到,應該還在任天城裡。”

任天城裡的宴會,一直開到了正午時分。

有人進來向王二當家報信,王二當家聽過之後,臉上笑意顯然淡了下去。

正巧這時,謝老當家也得到了宋皎平安的消息。

謝老當家舉起酒樽:“風過天晴。”

王二當家乾笑兩聲,隨後吩咐隨從:“去,讓謝二爺不要耽擱。”

“是。”

王二當家定下心神,他要造反,當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一早就聯係了早被廢黜的謝二爺,與謝二爺達成了共識,將手裡的兵分給他。

讓他先殺了宋皎,讓他與謝老當家父子相爭,自己再坐收漁翁之利。

王二當家打的是這樣的主意,他與謝老當家相處數十年,他知道謝老當家的痛處在哪裡,也知道該怎麼往他的痛處上戳刀子。

如今且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戲罷。

梅城在任天城以北,不是軍事重鎮,也不是要塞要害。

所以謝老當家讓範開帶著宋皎,先去梅城躲幾天。

可是來梅城這一路上,並不順利。

馬車在傍晚的時候抵達梅城,在還沒進城的時候,又在城門前遇見了另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同樣簡單,掛在馬車門前與窗前的簾子是素白的。

範開再一次讓宋皎躲進去暗門裡:“殿下,不知來者,小心為上。”

而後對麵馬車那邊,派了一個年輕的婢女下來,婢女上前,在馬車旁道:“小公子不必驚慌,我們家夫人聽聞王家造反的消息,特意來保小公子平安。”

簡單交談兩句,兩輛馬車一同進城,在一處民宅住下來。

傍晚時分,一個人騎著馬,帶著幾百人,緊跟著馬車進了城,在城中四處搜查。

為首的人,雖然也披著甲胄,卻不像是將軍。

因為他的腦袋上是光禿禿的,隻有六道戒疤。

他是個和尚,或者說,他曾經出過家。

正是謝二爺。

幾年前他自請離開鳳翔,出家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