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故事的故事(1 / 2)

對於地球上的很多人來說, 這一小時的經曆,更像是經曆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集體幻覺, 如果不是睜眼後看到的是災後的城市,他們恐怕還很難相信自己不是在夢裡。

但不能否認, 這是一場全世界級彆的災難, 僅僅是初步統計,傷亡數字就已經超過了曾經毀滅大都會的黑零事件,還有更多的傷員被送往醫院,全球所有醫療設施都在超負荷運作,各國政府也在加急討論後續救援方案, 無數幸存者在這顆藍星的各個角落和親人相擁, 放聲哭泣,抒發劫後餘生的悲傷和後怕。

但這和目前的傑森·陶德都沒有關係。

他開著車在城市裡飛馳,穿過混亂的街道,目光從惶恐悲痛的人群中掠過。

隱約的哭喊聲從車門縫隙裡鑽進來, 闖進了車內凝滯的空氣, 針刺一樣刺激著鼓膜,讓聽者心中湧起淡淡的煩躁,然而車內的氣氛死寂得像是停屍間, 那一點聲音撞進來,瞬間打著旋消弭下去,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悲鳴。

沒有人說話, 空氣仿佛凝固的琥珀, 將一切聲音都包裹在粘稠的樹脂裡, 連同呼吸一起。

前方街道不知為何堵塞,傑森放慢了車速,車窗忽然被人急切地敲了敲。

敲窗戶的是一對母女,她們的車撞翻在了路邊,媽媽沒有出什麼事,小女孩則手臂骨折,斷骨刺穿了皮肉,雖然經過醫護人員緊急處理,但不抓緊送往醫院,她這條手臂以後可能就不能用了。然而現在到處都是傷員,救護車不夠用,她們也沒有自己的車,隻好來問問有沒有人願意讓他們搭順風車。

傑森衝她們點點頭,那個年輕的母親頓時鬆了口氣,連聲道謝,抱著女兒上了車。

“沒事的,凱西,沒事的。”她一邊安慰小聲啜泣的女兒,一邊親吻她的頭發。

凱西哽咽一聲,還能活動的手臂胡亂揮舞,手指勾到了柔軟的發絲,頓時緊緊抓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母親嚇了一跳:“凱西!抱歉,我讓她鬆開……”

她抱歉地看向副駕駛上那個單薄的年輕女孩——也是因為看到了她,她們倆才敢上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人的車,否則在這種混亂的情形下,她怎麼也不會向這樣的陌生人求助。

“沒事。”對方說。

她蜷縮在副駕駛裡,抱著膝蓋,半張臉藏在衣料的陰影裡,隻露出一雙眼睛,就算被抓住了頭發,她也沒有任何反應,一動不動,好像沒有感覺到疼痛。

剛剛驚鴻一瞥還不覺得有問題,可上了車,母親才感覺到車內氣氛的詭譎,她原本以為這兩個年輕人要麼是情侶要麼是兄妹,然而從她上車為止,他們都沒有任何交流,哪怕連眼神都沒有對上過。

那個年輕人的眼神倒是頻頻投向副駕駛裡的女孩,但那個女孩,她至始至終都沒有抬頭,就像是放在那裡的人模,又像是破損的玻璃瓶,裡麵裝著的東西不知何時流走了,隻剩下空空蕩蕩的玻璃瓶,沒有多少生氣。

“我……”母親還想說什麼,餘光卻瞥見那縷被攥住的黑發不知怎麼從小女孩的掌心裡漏了出去,她頓了頓,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不過隨著小女孩開始小聲啜泣,這點小小的疑惑很快在女兒的嗚咽裡蕩然無存。

一路上車裡都隻有她小聲安慰孩子的聲音,直到抵達醫院,除了她們以外的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等車門“哢噠”一聲合上,像是被突然的聲音驚醒,傑森四處遊離的眼神終於落在了身邊的拉妮婭身上,偏頭看了她一眼。

他重新發動越野車:“你真的打定主意一言不發了,對吧?”

沒有回答。

這個答案傑森早有預料。

他無趣地轉動方向盤,駛向哥譚郊外,一邊寄希望於拉妮婭能對他選擇的目的地發表意見,雖然目前看來這個希望很是渺茫。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這就是小紅現在看起來的樣子。

從不久前在萊克斯實驗室裡突然出現後她就是這幅模樣,不言不語,眼神空洞,那雙眼睛裡仿佛被轟炸過的焦土,找不出任何生命的跡象。

傑森那時候還在探索那半邊實驗室,有些發現,不過都不重要,他沒找到賈維斯口中的人工智能,隻能猜想拉妮婭應該會有所發現。

拉妮婭就是在那時候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空氣裡,帶著一身毀滅的氣息,目光破碎得像是萬花筒,努力了幾次才艱難地凝聚起焦點,抬頭看向他。

她很輕地說:“回去吧。”

這個提議提得很及時,因為隨著拉妮婭的突然出現,這個星球重新活了過來,實驗室裡昏迷的警衛和研究員也一一蘇醒,他們再慢一步,大概就要被關在萊克斯實驗室裡了。

無聲無息中,一場災難就此冰雪般消融,化成雪水滲入土壤,留下災後的大地。

任誰都能看出來不對——半小時前他們還在傷痕累累的城市裡跋涉,翻遍地球找不到消失的靈魂都去了哪裡,半小時之後地球重新蘇醒,中間沒有發生任何毀天滅地的戰鬥,似乎隻是一場七十億人的幻夢。

他什麼都沒做,那麼解決了海文的隻能是拉妮婭,唯一的問題是,她到底做了什麼,才把自己搞成了現在這樣。

離開大都會的一路上,傑森試著問拉妮婭發生了什麼,但她始終一言不發,縮在副駕駛裡團成一團,而且整整半個小時都沒有碰傑森一下——稍等,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是以小紅之前的掌控欲來看,這簡直不可思議。

如果拉妮婭閃爍其詞,傑森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理解範圍裡不包括這個,不包括她莫名其妙把自己團起來,躲在無形的堅果殼裡,放任自己的思緒在獨自一人的堡壘裡漫步。

從混亂的城市裡擠出去需要高超的駕駛技巧,不過這難不倒傑森,不久後,他們已經在哥譚郊外的車道上飛馳,莊園的輪廓隱約出現在視線儘頭,隱隱綽綽,仿佛夢中的布景。

越野車在莊園門口停下,傑森把車熄火,車裡重歸寂靜。

他望著擋風玻璃外的荒野,冷不丁出聲問:“下車?”

拉妮婭依舊沒有抬頭。

傑森等了會,轉身傾向拉妮婭的方向,右手撐著手套箱蓋,左手打算幫她解開安全帶——不知道為什麼,某段時間之後拉妮婭但凡坐車必然係安全帶,一上車先係安全帶,隨後板板正正坐在座位裡,目視前方,一臉嚴陣以待,這個習慣到她不需要擔心體重之後都沒改變。

拉妮婭縮成一團,安全帶抽不出來,傑森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把手輕輕放在了拉妮婭的手上,試探性地拉了拉,想把蜷縮的小姑娘打開。

他沒有遇到多大的阻力,拉妮婭乖乖地任由他擺布,隻是依舊不說話,讓傑森有種自己在像個小姑娘一樣擺弄洋娃娃的詭異錯覺,他把安全帶丟到一邊,瞅了仍然沒有絲毫動靜的拉妮婭一眼。

她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把自己關進了自己建立的高牆裡,既看不見也聽不見,靈魂卻遠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像是一朵漸漸枯萎的花。

他見過這樣的畫麵。傑森想。

躺在浴缸裡的女人,他的媽媽。這個生育了他的女人常年飽受藥癮折磨,在藥癮發作的時候,任憑他和她說什麼,她也隻會盯著天花板,不會給他任何反饋,思緒流水一樣從那具軀殼裡流出去,隻剩下空空蕩蕩的皮囊。

和記憶裡一樣,他握住那隻纖細的手,低下頭,嘴唇輕輕碰了碰女孩的額頭。

哢嚓。

聽不見的破碎聲在空氣裡響起,輕柔的觸碰打破了那層堅果殼,那雙空茫的眼睛裡被注入了一絲靈魂,女孩緩緩抬起頭,沉默地看著他,眼底的光微弱而渺小,像是隨時可能飛走。

“……我沒事。”她說。

真的嗎?拉妮婭漠然地想。

如果世界隻有表層,一切都會變得簡單得多。在表層裡,她毫發無損,解決了盤踞在虛無裡的怪物,把全人類的靈魂帶回了現實,拯救了世界,現在她麵前就是她喜歡的人,她想要得到也最終得到的珍寶,車外就是她的莊園,距離回家隻有一步之遙。

如果這裡是電影,她現在應該吻他,夕陽在窗外落下,天空被塗抹成絢爛的顏色,他們的剪影投在屏幕中央,隨著悠揚的旋律打上“The End”。

要是能這樣就好了。

拉妮婭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雞蛋。均勻受力的蛋殼堪稱堅不可摧,但如果隻是針對一點,隻要輕輕地一敲——

哢嚓。

記憶沿著這個念頭追溯回片刻前的虛無,拉妮婭閉上了眼睛。

“我剛剛找到了海文。”她說。

起初她的聲音還有些生澀,像是許久沒有運作的機器,每個音節都被咬得格外清晰,棱角鋒利,仿佛要用來刺穿某個人。但隨著敘述,她的話語越來越流暢,更像是機械性的背誦,虛無之中的對話在狹窄的車內重現,也將那一刻的緊繃和冰冷帶到了他們之間。

那是發生在遙遠星係外的故事,橫跨了數百億年前的時光,那些交織的真相和沉默一起在座位之間膨脹,擠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給了我三個選擇。”她說。

她本來可以用這句話作為結束語,這句話代表的未知足以讓任何聽到的人心肌梗塞。不過拉妮婭沒有,她甚至沒有停頓,繼續說道:“但我選了彆的。”

她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眼前浮現的桌麵上,視線遊走,鎖定了一個暗紅色的圖標。

【Laniakea】。

拉妮婭從來沒有深究過為什麼她能看到繁星之河,為什麼那些光絲和現實裡的光網那麼相似,現在這個答案並不難猜。

她未能點亮的黑暗裡遍布著代表規則的光絲,而她所使用的APP都是規則的外現,那些限製,無論是電量還是內存,都是受限於人類的身體,隻有她與世界重連,操縱規則才變得輕而易舉。

但這些對海文都沒有用。他說得沒有錯,她隻是逃亡的女王,就算曾經手握權柄,現在也毫無自保之力,除非她重新戴上沉重的王冠和鐐銬。

如果再來一次,她會怎麼選?

和其他下載的APP相比,【Laniakea】是個她誤打誤撞創造出來的遊戲,記憶混亂的拉妮婭也隻把它當做一個簡單的遊戲,沒有意識到它裡麵藏著多大的異常,後來甚至選擇繼續開放這個遊戲,讓萬千玩家繼續在這個龐大的世界裡探索。

在她忙於追尋過去的時候,全世界數千萬的玩家在【Laniakea】裡探索、創造、戰鬥、生存,而在此期間拉妮婭並沒有關注過太多,這一切都由她的潛意識完成,等她發現時,她才意識到這個遊戲發生了多大的改變。

它不再是以阿斯加德為地圖的虛擬遊戲,而是在無數人的活動影響下不斷完善,在虛無裡構建出了一個空想的世界,就像她承諾過的那樣,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一起構造了這個世界的未來。

或許是她創造出了這個世界,但是所有玩家一起完成了它。

既然海文想要一個世界,那她就給他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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